彼時傅九雲傾盡所有精力,作了半闕東風桃花曲,自傲得不行,拿出去與人賣弄,尋遍天下舞姬,卻無一人能跳出他要的味道。他唯有歎息著和眉山君說:「此生無知己,偌大的中原,上下三千年,竟無一人能懂我音律。」
眉山君對音律一竅不通,半點興趣也無,但見老友近來活得有滋有味,依稀不再是那個空虛無聊的模樣,倒也替他歡喜,於是開玩笑:「你自己不會畫麼?將心中的絕代佳人畫在紙上,使個仙法叫她跳給你看。這也容易的很。」
他說說而已,傅九雲竟真的作了畫,苦思三日才想出個仙法,叫畫裡的人現出幻相,如在眼前。
拿去給眉山君看,看得他連連點頭:「不錯,這些舞姬都是你接觸過的?果然美艷無儔。」
傅九雲微微一笑:「雖是群舞之曲,還需一個領舞的。只是領舞的人至今我也想不出該是誰,先放著吧。」
眉山君不知怎麼的就想到那十世受苦的女孩子,於是與他提起,傅九雲竟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他說的是誰,可見這些日子過得的確不賴。因聽見說她這一世命極好,他便有了些興趣:「哦?果真如此我便要去看看了。」
此時他已是香取山主的弟子,不好把真名示人,又重操舊名公子齊,戴上個青木面具,在東方大燕混得風生水起。
百多年來,人間皇朝秘術漸漸繁雜,更兼眉山的大師兄留在宮中教導皇族白紙通靈之術。有他坐鎮,傅九雲卻有點不好意思破開結界硬闖皇宮,索性和往日一般,在環帶河邊替人作小像,或畫寫意山水,或描工筆花鳥,刻意下了仙法,勢必要造出些聲勢來,引得帝姬出宮一見,看看她過得如何。
誰知帝姬如今年齒尚幼,大燕皇族素來莊重自持,不似南方周越的隨意放縱。他在環帶河逗留半年,沒等來帝姬,卻見到了調皮愛鬧的二皇子。
彼時傅九雲正在描一枝紅梅,他有心表現,下筆更是靈動萬分。最後一點硃砂染色完畢,他撈起酒壺仰頭便飲,再一口將酒液噴在畫紙上。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四下裡飄起了細細白雪,一枝顫巍巍的紅梅好似盛開在每個人的眼前,好似雪裡一團火。
二皇子的眼珠子差點掉出來,直纏了他三四天,最後一天乾脆追著馬車一路小跑,就著車窗大喊:「五百兩?一千兩?兩千兩?先生好歹開個價!我誠心求畫!」
傅九雲撩起窗簾,淡笑道:「公子,鄙人從不賣畫。縱然是黃金萬兩也無用。」
二皇子只好改口:「請先生留步,容我再看幾眼仙畫,方纔還沒看夠。」
馬車停了,傅九雲下車與他去了小酒館,沒兩下就把個二皇子灌得暈頭轉向,大約連自己姓甚名誰都要記不得,大著舌頭嘮叨:「先生……將畫借我玩賞幾日……我、我過幾天必然還你……你若不信,到時候只管去皇宮找我……」
傅九雲思索片刻,點頭歎息:「知己難尋,你既這樣愛我的畫,豈有不答應的道理。」
這二皇子雖然稚嫩了些,脾氣倒很投緣。傅九雲將那紅梅圖與東風桃花曲的仙畫交予他,有些感慨:「這是東風桃花,鄙人雖只作了半闕,可歎世間竟無人能舞。」
二皇子眼睛一亮:「我有個小妹,生來擅長歌舞,先生何不讓她試試?」
傅九雲不大相信那苦命了十世的女孩子有什麼跳舞的天賦,一個嬌養在深宮內的帝姬,所謂雅擅歌舞,應當只是旁人的阿諛之詞。
他不過付之一笑,並不答話。
二皇子一去就是好幾天,再找來的時候,果然把畫還給他了,順便還替帝姬帶給他一句話:「請將東風桃花曲作完,你能作完,我便能跳完。」
如此狂妄,如此自信。
傅九雲又好笑又好氣,這女孩子連著十世都活得懦弱窩囊,想不到這一世卻變得大膽了。他有心挫挫這不知天高地厚姑娘的銳氣,女孩子麼,還是要溫良柔順些才好。於是叫二皇子帶回更挑釁的話:「作完沒問題。帝姬能跳出來,鄙人將全心作兩幅最好的畫相贈。只是帝姬倘若跳不出來,那不自量力的壞名聲怕是要傳遍大燕了。」
他有心想一探帝姬對挑釁的反應,不想眉山忽然找他飲酒,便擱下了。眉山君見他近來臉上總是笑嘻嘻的,不由打趣他:「這是怎麼了?動了紅鸞星?看上的是哪家姑娘?」
傅九雲並不動色,淡道:「紅鸞星?上回是誰拉著我去看辛家小姐……」
話未說完,眉山君便小媳婦般捂著臉跑了,臨了還狡辯:「我只把她當妹妹!」
傅九雲只是笑,這幾日乾脆不去環帶河,只留在眉山居,尋個靜室專心致志將東風桃花曲的下半闕作完。
不知帝姬對挑釁是什麼反應,他那滿腔的傲氣卻被激了。覺著是自己耗費畢生精力出了一道世人皆答不出的題,實乃有生以來第一自傲之事,看眾人敗在東風桃花曲下,得意裡難免失落。沒想到,最後大方叫嚷要答題的人是她,他有點不甘,還有點期盼。
世間知己最為難尋。好吧,小姑娘,看看你能帶給我什麼?
完整的東風桃花曲譜由二皇子帶入了大燕皇宮,沒過幾日,這大膽又天真的帝姬卻跟著她的二哥,扮作個男人偷偷來環帶河邊找他了。
那會兒傅九雲剛從眉山居喝完酒出來,駕了馬車躲在雲端居高臨下打量她,心裡琢磨,這孩子居然沒怎麼變,還是穿著男裝,以為旁人都是瞎子。只是連著看了她十世苦楚,忽然見她被嬌生慣養得無憂無慮,柔嫩的面頰上掛著甜笑,他不由想起許多年前周越國那個三公主。
幸好,這一世她是好命。就這麼笑下去吧,最好永遠也不要變。
帝姬等了一天都沒等到人,氣呼呼地回去了。傅九雲覺得她氣成包子的模樣怪可愛的,情不自禁駕馬車悄悄跟在後面,快到皇宮的時候,卻被人攔下了——是眉山的大師兄,那位半仙老先生。
「公子齊先生,行到這裡便夠了。帝姬如今還小,吃不得你的手段。」老先生以為他要把魔爪伸向天真可愛的小帝姬,趕緊出來護犢。
傅九雲最不喜被人誤會,更不喜解釋,當下笑得風輕雲淡:「倘若我一定要她吃下呢?」
老先生為難地看著他:「老牛吃嫩草可不是這樣吃的。你這牛未免太老,她這草也未免太嫩了些。」
傅九雲倒被他風趣的模樣逗樂了,跳下馬車誠心實意地解釋:「我只想看她如今過得如何,並無他想,老先生不必多慮。」
老先生釋然:「我曾聽眉山提起過,公子齊先生看了她十世苦命。這一世她的命應當是極好的,只要先生你不插手。」
傅九雲不解,老先生便若有所思地說道:「先生是脫凡人之外的存在,與他們沒有交集。你看她十世,無形中已生孽緣,再要接觸,這一世她的命如何,便不好說了。」
只是看著也能生孽緣?這是什麼道理?傅九雲在馬車裡想了很久,決定以後再也不去看她。本來也是這樣,他並沒有欠她什麼,為何一世又一世窺視她?
可下定決心不去看,又覺空虛的很,做什麼都沒滋味,像是舍下一件極重要的東西,十分十分不甘心,不情願。
他趁夜偷偷破了大燕皇宮的結界,溜到公主的景炎宮一探芳蹤。偷偷看她一眼,也沒什麼大不了吧?他們還有個賭約呢!這孩子氣的借口令他心安理得,在黑暗中靜靜窺視她沉睡的容顏。
帝姬如今年紀還不大,臉頰上有著稚氣的豐盈,安安靜靜地用手壓著被子。那十根白玉般的指頭十分玲瓏可愛,傅九雲輕輕拿起一隻,翻過來放在眼前,仔細替她看手相。
這一世她的命果然不錯,父慈母愛,順順利利到老,姻緣亦是美滿幸福。
傅九雲心裡有一種滿足,正要放開,忽覺她一動,竟是醒了。他沒來得及躲藏,抑或者是從心底裡不願藏,想叫她看見自己,知道有這麼個古怪的人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窺視她十世。
帝姬反應顯然沒這麼纏綿,她嚇僵了,連喊也喊不出來。
傅九雲施法瞬離,留了張小箋給她:卿本佳人,卻扮男裝,難看難看!歌舞之約,勿忘勿忘。
小小挫一下她的銳氣,大約會把她嚇哭吧?這種惡作劇令他想笑,冷不丁帝姬卻大叫:「公子齊!我贏定啦!你等著!」
他差點從房樑上摔下去。
這次窺視令老先生很無奈,去環帶河等了他好幾天,他卻始終避而不見。說到底,傅九雲是有些心虛的,可心裡又有種孩子般的快樂和期待。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和眉山君喝酒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說:「也許……這次東風桃花曲真能找到主人。」
眉山君很奇怪:「找到主人又如何?你娶她做老婆?」
傅九雲似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一時竟被問住了,默然喝下美酒,良久無言。
眉山君哈哈大笑,搖頭晃腦得意洋洋:「你娶她又有什麼困難了?飛到皇宮,直接搶走!我來給你們做媒人……」
「辛湄的小像……」傅九雲只說了五個字,眉山君又一次捂著臉跑了,又氣又恨:「你等著你等著!」
眉山君的報復他沒等到,卻等來了朝陽台那一曲東風桃花。
台上有那麼多人,其實他心裡明白,她打賭是為了好玩,跳舞也不光是為了他,只怕有更多的緣故是為了叫龍椅上那男人笑上一笑。
可那又怎麼樣呢?他問自己,那又怎麼樣?
如今她火紅的裙角拂過朝陽台的白石欄杆,台下萬千繁花都不及她淺淺一笑。他出了一道世人答不出的難題,她給了一個最好的答案。是他心底最渴求的答案。在世間輪迴徘徊三千年,三千年,彷彿都只為了這一刻。
遇見她,看著她。
迷霧瞬間散去,原來真的是她。
他告訴眉山君上次沒能回答問題的答案:「我要她,我會帶她走。」
眉山君一直以為他是在開玩笑,這次實打實被嚇呆了,喃喃:「喂……你當真的?她這一世的命是極好,但和你無關……」
「我會讓她更好,我替她改命,什麼後果我來擔。」傅九雲毫不猶豫,「她是我的。」
眉山君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