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北面大教堂的惡門之內,安姆神父待在祭壇前,沉默著。
現在本應是信徒進行祈禱和懺悔的時間,然而這裡卻空無一人。
包括撒萊、歇爾利和歐律斯在內,教廷已經連續死了三位紅衣主教,而且全都是死在刀劍之下,這使得教廷的凝聚力開始崩潰,而偏偏就是在這個時候,挪斯威爾神的神力開始消失,出走的神殿騎士也越來越多。
神殿騎士與普通的騎士本就不同,他們並不需要服務於國王,只需要聽從於教皇或是掌握實權的紅衣主教的命令,而在教會已經徹底分裂的現在,已沒有任何人可以再約束他們,他們又不願留在這裡去為蒼穹陛下和連廷侯爵的利益而戰,於是,大批出走自然是不可避免,而據安姆神父所知,其中甚至有一些人已經放棄了他們的騎士身份,加入了那個自稱「神遣之心」的墮落騎士組織。
安姆神父無法去責怪他們,因為他現,不知什麼時候起,連他自己都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所信仰並侍奉了大半輩子的主神是否真的存在?挪斯威爾神的信仰崩潰得如此之快,快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或許,在這幾百年中本就沒有幾個人是真心地信仰著這位主神,只不過是世俗的權力在烘托著它的威嚴。
安姆神父在教廷裡一直就沒有什麼很高的地位,不管是在王城,還是在摩格利爾都是如此。他沒有野心,只是沉默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也正是因此,不管是紅衣撒萊還是歇爾利都不曾為難過他,畢竟,在教會中也需要他這種人來處理那些複雜的儀式和繁瑣的禮儀。可是在歐律斯死後,他現自己突然被推到了前台,就好像只要他願意,便可以隨時成為新的紅衣主教。
他當然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雖然挪斯威爾神的信仰已經在崩潰,但傳統仍然要遵守,在這種危機時期,對那些不安的貴族來說,拋棄傳統也就意味著拋棄了他們自己。
但他們也不想讓教廷裡出現另一個紅衣撒萊,於是,在所有人眼中都蒼老和無害的安姆神父就成了最好的選擇。
安姆神父沉重地歎息著。
華麗得讓人目炫的鑲嵌玻璃透進的光線,使得安姆神父不由自主地瞇起了眼。這時,他看到有兩個人走進了惡門。
走在前面的是一個年青女性,那淡黃色的風衣掩蓋了她的臉,讓安姆神父無法看清她的長相。跟在年青女性身後的是一個少年,要比她小上幾歲的樣子。他穿著一件灰色的魔法袍,這讓安姆神父覺得這個少年比從窗口灑到他眼睛上的光線還要刺眼一些。
魔法師在這個王國可不多見,而會走進教堂的,那就更少了。
年青女子走到祭壇前跪下,她拉下風衣的帽子,同時也低下了頭。少年東張西望著,似乎是要好奇著什麼。
年青女子拉了拉少年的衣袍,少年只好無奈地跟著跪在她的身後。
「神父,我想要懺悔!」女子低聲說著。
「你要懺悔什麼?孩子。把你所有懺悔的行為向主神說出來吧,主神會寬恕它們。」安姆神父翻開放在壇上經書。這兩個人還是今天下午僅有的願意走進教堂的人,就在前不久,紅衣主教歐律斯還禁止平民走進這個大教堂,而現在,雖然教堂的善門和惡門都已向平民開放,卻已沒有人再願意進來。
年青女子垂著頭:「可我所犯下的錯,只怕連神祇也無法原諒我。」
「孩子,你可知你所說的這句話是何等的驕傲?」神父說著,「只有主神才有資格決定人們所做的事是否值得他寬恕,不是你,也不是我。反省自己的過往,謙卑地聆聽主神的教誨,這就是身為主神的子民所應該做的事,除此之外,所有的懷疑都只會讓你顯得更加驕傲,因為你在試圖把你自己置身於主神的智慧之上。現在,告訴我,孩子,你在懺悔什麼?」
「我懺悔,」年青女子輕輕地說,「懺悔自己因為害怕而走在了別人所安排的命運之中,不曾用心靈去思索;我懺悔,懺悔自己曾自以為有資格拯救別人,卻不知道我自己才需要拯救;我懺悔,懺悔自己的軟弱和猶豫,執著於雙手的乾淨而忘卻了弱者的眼睛……」
安姆神父震驚地看著壇下的女子,在剛才,他還以為這個女人是因為做了錯事而內疚,所以才會擔心她的罪行無法得到主神的寬恕。可是現在,他知道自己猜錯了,這個女人根本就沒有想過要讓主神原諒她。
她的內心中隱藏著真正的驕傲。
旁邊的那個魔法師少年驚訝地從側面看著她的臉。
年青女子抬起頭來,臉上掛著淚:「我懺悔自己沒有做得更好,神父!」
安姆神父看清了她的臉,他顫抖著走下台階:「公主殿下……」
「請寬恕我,神父!」年輕女子痛苦地看著他。
「不,」安姆神父注視著她,「沒有人有資格寬恕您,或者說,在現在這個可怕的時代,誰也沒有資格寬恕誰。唯一能夠寬恕你的,只有你自己。」
「就因為我做不到,所以我才來這裡懺悔。」
「是這樣啊!」安姆神父沉重地歎了一聲。然後,他用手從壇上取了些聖水,輕輕地灑在蘇菲亞公主的頭上,「我寬恕你。」
「您是代表主神寬恕我麼?」
「不,我是代表我自己,」安姆神父用蒼老的面孔微笑著,「我剛才說了,誰也沒有資格寬恕誰。但是現在,我寬恕你,並希望你永遠記住,曾經有一個像我這樣的老人,在一個這樣可笑的地方寬恕過你。不管你將來做了什麼,不管你犯了什麼樣的錯,我都希望你記住,你得到過寬恕……那是一個和你一樣驕傲的老人對你的寬恕。」
蘇菲亞公主靜默地抬著頭,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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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的光線從城市的邊緣斜斜地灑下,暗黃色的土地上摻雜著城牆與樹木的倒影。
科羅蒂婭騎著馬,先是沿著城牆所倒下的陰影馳著,然後再背對著摩格利爾,往南面奔馳著。黃昏的色彩從側面輕柔地撫來,讓她的臉顯得美麗而陰晴不定。
經過了一段黃土坡,她來到了荊棘地。那一根根尖刺上掛著不知多少的小動物,放眼過去,密密麻麻得讓人心驚。
此時,她穿的不再是男騎士的盔甲,而是能夠比較完美地勾勒出她的身材的精靈鎖甲。胸前的紅色玫瑰徽章被刻了深深的十字交叉,頭也簡短地紮在腦後,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多了一種清爽而自然的韻味。
她下了馬,將馬韁繫在一棵矮松上,然後便踏進了荊棘叢。鹿皮製成的騎士靴被荊棘劃下了一條條刻痕,卻不能阻擋住她的腳步。
一直來到荊棘叢的中央,她藉著殘陽最後的餘光,打開了一道卷軸。卷軸上的綠色字符一閃即滅,稀薄的霧氣襲來,將她與荊棘上那些風乾的動物屍體一同覆上。眨眼之間,她只覺得周圍的景象驟然一幻,然後,她便到了一片森林之中。
她看到那些小動物的屍體在閃著螢光的森林裡飛行,就像被輕風捲動的塵埃一般。跟著這些屍體,她往前走著,婆娑舞動的樹尖出嬰兒般的怪叫,讓她的心底生出寒意。
「誰?」有人在問她。
她不知道那個人在哪裡,也不知道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那聲音實在是太過飄渺,讓她無法分清是從哪個角落傳來。
「我叫科羅蒂婭,」她大聲說著,「我來求見這片土地上的女巫。」
「科羅蒂婭?」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哦,你就是那個想我讓我幫助你救出哥哥的人?繼續往前走,我在這裡等你。」
科羅蒂婭靜了一靜,然後便繼續往前。沒過多久,她便來到了一個小木屋前,還沒等她推門,門便忽地一下自己打開了。
一走進木屋,她便看到了一個少女。那是一個和科羅蒂婭差不多大的少女,穿著骯髒的灰色衣裙,臉龐被長長的頭掩蓋著,只是勉強地讓她的目光從絲的縫隙間透出。
灰衣少女蹲在地上,在她的身前擺著一個小爐子,爐子上的鐵鍋正煮著湯,一條條慘白的肉絲正在沸騰的湯水裡翻滾著。
科羅蒂婭覺得有些意外,她看著這個灰衣少女:「你是……」
「我就是你要找的女巫,」灰衣少女吃吃地笑著,「我叫卡琳!」
科羅蒂婭真的沒有想到,她所要找的女巫歲數看起來竟然還沒有她自己大。她有些懷疑地看著這個小女巫,不敢肯定這個少女是否真的能夠幫助她救出她的哥哥。
難聞的藥味從沸湯裡溢出,充滿了整個木屋。
「你要吃麼?」小女巫用勺子從鍋裡盛了一碗湯,向科羅蒂婭遞了遞。
科羅蒂婭趕緊搖頭。誰會去吃一個女巫煮出來的東西?
「不吃麼?」小女巫一手端著湯,一手抓起她的頭堵在嘴上,繼續出那種奇怪的「吃吃」的笑聲。
雖然曾經是一名玫瑰騎士,但科羅蒂婭仍然覺得自己被這個比她還小的女巫嚇到了。在她原本的想像中,她所見到的應該會是一個蒼老地坐在長滿蘑菇的樹幹上的女人,而不是這樣一個奇怪的女孩。
不過沒關係,科羅蒂婭知道,女巫的能力並不是取決於她的年齡,那是一種一代傳給一代的永恆之力,當某個女巫死去的時候,她身邊的女孩便會自動繼承她所擁有的魔力。
「我想請你幫我救出我的哥哥,」科羅蒂婭低聲說著,「那個人說,你可以幫助我。」
「不不不不,」小女巫使勁地搖動著她的雙手,右手上的頭扯痛了她自己的頭,左手上的碗更是亂濺著熱湯,「我不會幫助你,我只能給你一個交易,我是一個……一個……一個什麼來著?」
「女巫?」
「對對,我是一個女巫,」灰衣少女卡琳嘀咕著,「好吧,是鸚鵡婆婆說我現在是一個女巫了。總之,女巫是不能幫助別人的,我們只能做交易……女巫的交易!我可以幫你某個忙,然後再從你身上得到某個東西,就是這樣,交易,明白麼?」
「我明白,」科羅蒂婭看著她,「只要能夠救出哥哥,不管是什麼我都願意付出。」
「你真的明白?」卡琳吃驚地看著她,「你真厲害,明明我自己都不明白。好吧,好吧,我們來交易吧。啊,對了,還有一件事我得先說明,我只能給你製造一個機會,但是,如果是你自己或者是你哥哥放棄了那個機會,那都不關我的事了。我仍然要從你這裡收取你所欠我的東西,那樣也可以麼?」
「嗯。」科羅蒂婭點頭。她覺得這個條件根本就沒有說明的必要,如果這個女巫真的能夠為她製造出救出哥哥的機會,她又怎麼可能會放棄它?
「好吧,現在讓我想想,我應該從你這得到什麼吧。」卡琳搖著腦袋,努力地思考著,「手指?耳朵?鼻子?嗯,這些都不好吃……」
不好吃?科羅蒂婭心驚肉跳著。她注意到,在鍋裡翻騰著的一塊肉,真的很像人的耳朵……
「啊,對了!」卡琳放下手中的碗並站了起來,彎著腰走到科羅蒂婭的面前,她伸出手,在科羅蒂婭的胸口輕輕地劃著圓,「我要這個,我就要這個……吃吃……這個可能很好吃……吃吃……」
雖然隔著精靈鎖甲,然而科羅蒂婭仍然覺得卡琳那長長的指甲就像是小刀一樣,讓她的胸口生出一種被切割的痛。
「**麼?好的!」她咬了咬牙。只要能救出她的哥哥,失去一隻**又有什麼關係?聽說在斯而有一個叫做阿瑪宗的部落,那裡的女人只要一成年便會切掉她們的左乳,那是為了不妨礙她們揮動長矛。
失去了一隻**,最多不過是嫁不出去罷了,反正……她本來就不打算要嫁人。
「不不,」卡琳卻搖了搖頭,她退了兩步,一邊盯著科羅蒂婭的胸口,一邊將食指放在口中貪婪地舔著,「不是**,是心臟。我還從來沒有吃過別人的心臟呢,肯定很好吃。尤其是你的,我在你的心裡看到了很有趣的東西,那是什麼來著?嗯,對了,鸚鵡婆婆說過,這種東西叫做*愛情,我在你的心裡看到了那個叫愛情的東西,它一定很好吃……吃吃……它一定很好吃……」
心臟?!
科羅蒂婭看著這個吃吃笑的小女巫,心裡驀地一痛。也就是說,只有自己死去,才能救出哥哥麼?
「可以麼?」卡琳抬高頭,盯著她的眼睛,「我幫助你救出你的哥哥,然後得到你的心。」
「可以,」科羅蒂婭毫不猶豫地回答,「我說過了,只要能夠救出哥哥,什麼都可以。」
「好吧,這個給你。」卡琳在身上摸啊摸,直到摸出了一張髒兮兮的卷軸。她把卷軸遞給科羅蒂婭,「當你需要幫助的時候,就打開它,喊一聲『卡琳』,然後我就會出來幫助你。就是這麼簡單,嗯,真的很簡單,是不是?」
科羅蒂婭接過卷軸,還沒等她看清楚,周圍的情景卻驀地一幻,她現自己又回到了那片荊棘叢裡。薄霧已經散去,夕陽也完全落下了。
暗褐色的夜覆在這片土地上,是那麼的不真實。
就好像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