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到小郡主君回暖笑道:「詩好,兩位妹妹評得也好。卡門姑娘不但詩作得好,連字也寫得不俗,不如這一輪便由姑娘起頭,如何?」
我抬眼看她,見她眼裡有一些興味,看來她對我還挺感興趣呀。是要知己知彼,才好百戰不殆麼?我笑起來,起身走到書桌前,提起筆,品茶詩?選哪首?腦子裡未加細想,手上已寫了個「茶」字上去,待回神才覺出不好,怎麼一恍神兒就落筆了?那明玉小姐一直站在我身邊,見我寫了一個字便停筆,笑道:「怎麼姑娘還沒想好麼?」語氣裡已帶上幾分不為以然,定以為我剛才不過是運氣好撞上了吧?我看了她一眼,淡淡地笑了笑,再看向那個「茶」字,突然想起元稹的一首《一至七言詩》來,正好可補了這個差錯,當即便不停筆地書下去。
茶,
香葉,嫩芽。
慕詩客,愛僧家。
碾雕白玉,羅織紅紗。
銚煎黃蕊色,碗轉曲塵花。
夜後邀陪明月,晨前命對朝霞。
洗盡古今人不倦,將至醉後豈堪誇。
我一路寫,明玉小姐在邊兒上一路念。到最後一字落筆,我抬眼看她時,她眼裡浮出一絲訝色,我淡淡一笑,擱了筆,轉身落座。丫環取了那詩拿去夾,明玉也坐了下來。一桌子人看著那首詩,一時鴉雀無聲,幾個女孩兒臉上神色各異,有驚訝、有佩服、有讚賞、還有莫測難懂。半晌,卻聽到小郡主笑道:「得,我看今兒任誰也比不過姑娘這首品茶詩,這一輪也別比了,我代她們向姑娘認輸。」
「郡主客氣了。」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是已試過我的深淺,所以不用再玩了罷?今兒這兩輪斗詩,是真的一時興起,還是早有準備?忍不住笑了笑,我酒量本來就淺,剛才喝了一杯,幾分酒意上來,臉也漸漸有些燒。這時平安差人去取的吉他拿來了,幾日不見它,還頗有些想念,我解開琴套,取出琴來愛撫。眾人見了吉他的樣子,都怔了怔,小郡主笑道:「平安倒沒說錯,這琴的樣子還真是有些怪。」
我笑了笑,手指在弦上拔了拔,開始調音。這當兒,一個十八九歲的青衣少年走進來,我抬眼一看,哇,好一個酷哥,他的五官未見得多標緻,卻異常剛毅有型,緊身的青色勁裝著在身上,全身充滿獵豹般蓄勢待發的力度。好身材好身材!我眼珠都要掉出來了。卻見他附耳在小郡主耳邊說了句什麼,小郡主神色一變,動作優雅地站起來,對平安道:「不好意思,平安妹妹,我府上有些急事,父王差人來讓我回去,你今兒的壽宴我不能湊熱鬧了,妹妹莫怪。」
「回暖姐姐看你說的,到底是家裡的急事重要些,平安怎麼會這麼沒分寸。」平安也站起來,笑道,「我送姐姐出去吧。」
「不用了,你們都別起來了,留在這兒聽卡門姑娘唱曲兒吧。」小郡主笑道,抬眼看我,「卡門姑娘,今日回暖沒耳福聽姑娘的曲子,下次定要向姑娘討回來。」
「郡主折煞民女了。」我站起來福了福。小郡主笑道:「姑娘過謙了,今日能認識姑娘這樣的才情雅潔的女子,回暖三生有幸。」
一眾全都站起來,送小郡主出了涼亭,復又落座。平安對我笑道:「姐姐,你今日送我什麼曲兒?」
姐姐?呵呵,我笑起來。我送她娃娃之後,她對我倒也客氣了,可也是「你呀你」的叫,這會子怎麼叫得這麼親熱了?我的眼神落到剛才寫的那兩首詩上去,會意地一笑,搖搖頭,心中暗道,白老前輩、元老前輩,今兒謝謝你們幫忙了。
調好音,我皺了皺眉,不知道給平安唱首什麼歌好,今兒這氣氛,那些悲悲切切的可不好,再看他們這群少爺小姐們年少輕狂快馬清秋的模樣,想起一首歌來,就送給他們好了,這當兒,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該他們狷狂的時候。
當下不再猶豫,我站起來,坐到連著涼亭欄杆的木長凳上,拔出一串音符,看吉他的琴音吸引了他們的注意,我笑起來,張口唱出歌詞。
紅塵多可笑,癡情最無聊,目空一切也好。
此生未了,心卻已無所擾,只想換得半世逍遙。
醒時對人笑,夢中全忘掉,歎天黑得太早。
來生難料,愛恨一筆勾銷,對酒當歌我只願開心到老。
風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飄搖。
天越高心越小,不問因果有多少,獨自醉倒。
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瞭,一身驕傲。
歌在唱舞在跳,長夜漫漫不覺曉,將快樂尋找。
我藉著酒勁,抱著吉他坐在長凳上搖搖晃晃地唱,記得當年看《東方不敗》,心裡是何等艷羨那樣笑傲江湖、快意恩仇的人生。但求知己長相伴,浪跡江湖風雨行。什麼時候,我才能遇到一個願意執我之手的人,與我一起笑看天邊的雲卷雲舒,細數黃昏的簷前滴雨,傾聽喧囂聲裡隱者的吟唱,回憶我們曾經年輕過的容顏?
沉浸在這樣的思緒裡,我的心醉了,眼醉了。一曲罷了,餘音繞樑,回味不絕。一眾小屁孩全都張大嘴傻呆呆地看著我。呵……,我又笑了,覺得頭有些暈,心中暗嘲,難道我真是有做艷妓的天資?不然為何總是這樣有意無意地賣弄風情?
「唱得好。」涼亭外傳來擊掌聲,我隨著眾人回頭望去,見是一身戎裝的寂驚雲和一席白裳的宇公子。二人步入亭來,寂平安衝上去,對寂驚雲道:「二叔,你下朝啦?」
寂驚雲臉上浮出著寵溺的微笑,摸摸她的頭,轉身對我道:「卡門姑娘這支曲兒,唱出了世人的心聲,實在不是一個好字說得完的。」
「將軍過獎了。」我放下吉他,站起來行禮,酒意襲上來,身子忍不住搖了搖,寂驚雲急忙扶住我:「姑娘小心。」
一屋的目光都緊緊盯著我們兩個,特別是那群看熱鬧的小鬼,我抽回手,抬眼看了宇公子一眼,他淡淡地看著我,臉上無喜無怒。寂驚雲也覺得有些失禮,縮回手,對平安沒話找話地道:「你們在玩什麼哪?」
平安看了我一眼,對寂驚雲笑道:「剛剛我們在賦詩哩,若蘭姐姐出的題,讓眾位姐姐各賦一首飲酒詩和品茶詩贈我作生辰禮物。不過第二輪的飲茶詩,回暖姐姐說卡門姐姐作得好,我們今兒勝不了她,就沒讓作下去了。」
「賦詩?」這次出聲的倒是宇公子,他走到那排夾著詩章的細繩兒面前,依次念了過去,念到那首《問劉十九》時,轉身道:「這首是誰作的?」
寂平安對他作了個鬼臉,扭頭不理他。呵,看來還在生那日害她落水的氣哩。只聽到羅裳兒笑道:「這首詩是卡門姑娘作的。」
宇公子回頭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對指著那首《一至七言詩》道:「那這裡面的唯一的一首品茶詩,也是卡門姑娘所作的?」
「正是。」這次是蘇靈答他,我見到若蘭的臉色有些泛紅,輕輕湊到寂平安面前問:「平安,這位公子是……?」
「他是個大壞蛋。」寂平安倒是一點兒也不給宇公子留面子,大聲嚷嚷出來,引得一幫嬌女們捂嘴兒笑起來。宇公子失笑地站在那裡,頗為尷尬。寂驚雲抱歉地看了宇公子一眼,對平安道:「胡說什麼,午宴準備好了,你先帶各位姑娘去花廳開宴吧。」
平安倒是很聽這二叔的話,聞言點頭道:「姐姐們,我們先吃飯去,吃了再玩。」說著轉頭笑著牽我的手:「卡門姐姐,我們走。」
這丫頭,沒聽到他二叔話裡那個「先」字麼?我看了宇公子一眼,卻平安笑道:「我飲了酒,這會子頭有點暈。我先歇一會兒,你先帶各位小姐們去吧。」
平安聽我這樣說,點點頭:「那姐姐就在這兒歇一會兒,平安失陪了。」
見她們走了,寂驚雲支退了亭裡的下人,跟著也離開了涼亭。宇公子在靠著涼亭欄杆的木長凳上坐下來,又恢復了他一慣的作派,懶洋洋地抬眼看我靠著柱子軟綿綿地站著,笑道:「還佇在那兒做什麼?身子沒力不會找凳子坐麼?過來。」
我軟手軟腳地走過去,坐到他身邊,他拉我偎在他胸前,笑道:「喝了幾杯就乏成這樣?」
「一杯。」我懶懶地答他,在他身上蹭了個舒服的位置,「嗯……,一杯加一口。」
「你酒量還真淺。」他輕笑,捋著我額前的發,「沒想到你還滿腹書華,上次還跟爺貧嘴,說自個兒不是才女。」
「作兩首詩便是才女了?爺對才女的要求還真低。」我嗤笑道,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我貪戀地深吸一口,臉向他懷中埋去,難得有半刻的閒適,我就想好好膩在他懷裡,在他溫暖的懷裡停得久些。
他輕笑著,「既然作兩首不叫有才,那便作三首如何?」
「爺刁難我。」我抱住他的腰,揚著醉眼看他,撒嬌。
「算是你贈我的,可好?」他柔聲哄我,一雙眼睛燦若星辰,蕩漾出一股春水般的溫柔甜蜜。我感到心裡彷彿有股微弱的電流通過,酥酥的、麻麻的,身子彷彿要化成水了。被他溫柔的眼神魅惑了,我失了神兒般地伸手撫摸他俊美的臉頰,喃喃低語:「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他輕笑起來,我驀地回神,意識到自己下意識地念出了魚玄機著名的慨歎,臉上一燒,將臉埋到他懷中去,不依地撒嬌:「爺取笑我……」
「你這丫頭,一會兒想著快意江湖,一會兒想著悠閒人生,一會兒又這樣滿腹柔腸……」他寵溺地撫著我的頭,輕歎道,「你到底想一種要什麼樣的生活?」
「哪一種,我都想要。」我抬眼看他,輕笑起來,仗著酒意放肆醉言,「我是個貪心的人,不管是快意江湖還是悠閒人生,只要有個貼心的人陪著,都比當皇帝還要快活呢。」
「快意江湖、悠閒人生,比當皇帝還快活?」他失笑,捏了捏我的臉,「你又不是皇帝,怎知皇帝不及你快活?」
「想也想得到呀……」我輕輕拂開他的手,在手裡捏著,「自古以來的皇帝呀,錦衣美食地享著、瓊樓玉宇裡住著,地位尊貴、身份崇高……,他們是天子、是九五之尊,高高在上,世人只得仰望……」我打了個酒嗝,腦子有些沉,「可是,站得越高,能陪他們的人就陪少,他們難得有真正的朋友,聽不到真話,卻有一大堆敵人;昏君且就不說,但凡想當個明君的皇帝,大都心懷天下,為了大局,有時要犧牲親情、愛情、友情……」我的腦子越來越沉,「他們擁有天下,卻享受不到平民百姓的天倫之樂、夫妻之愛,他們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卻仍然有渴望擁有卻無法擁有的簡單快樂……」他的手怎麼越來越涼?酒勁讓我無法思考,我把他的手捂在我的掌心裡,閉上眼睛,喃喃道,「地位再高又如何?高處不勝寒哪,皇帝其實是全天下最孤獨、最可憐的人……」我的聲音弱下去,終於不敵酒勁的侵襲,偎在他懷中,沉沉地睡了過去。
——2006、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