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兒,你怎麼了?你冷麼?還是身體不舒服?」月鳳歌見我渾身發抖,驚得站起來,扶住我的肩膀,探向我的額頭。
我拉下他的手,搖搖頭,強笑道:「我沒事,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不開心的事。」
「雪兒你不舒服就先去床上歇著,我改日再來看你。」月鳳歌收起談到楚殤時戲謔的口吻,冰湖一般的美目中含著一絲擔憂。
「真的沒事,好容易有個朋友來看我,我可不要你就這麼走了。」我微笑著,搖搖頭,「你剛才說那個楚殤,雖是個商人,卻滿腹詩書、才識不凡,你們姐弟倆是怎麼認識他的?」
我要套出更多的情報,我要知道在楚殤心裡,月家姐弟到底佔了個什麼位置,我要儲存更多對我有利的籌碼。楚殤若真像我所想像的那樣勢力龐大,那我出逃的機率有多高?我的心漸漸沉下去,沉重得幾乎令我窒息。
月鳳歌神情一黯,沉默了。我驚覺這大約觸碰到他的痛處,心中竟對那對這風華絕代的人兒掛上如此黯然的神情極為不忍,在心中大罵自己,葉海花,你竟能為了自己的私慾忍心傷害鳳歌麼?急急地道:「鳳歌,我不是想逼你回憶不開心的事,你若不想說,就不要說。」
月鳳歌聽我這樣說,竟淡淡地笑了,臉上帶著一絲淡漠:「其實也沒什麼,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很小,只得八歲,姐姐只有十二歲,父親過世了,繼母待我們一日比一日苛刻,最後將我和姐姐賣入青樓,過了幾年惡夢般的生活。」
我心中一痛,握住鳳歌的手,竟不能言。雖然鳳歌語氣淡漠,三言兩語便將前事草草說完,我卻能想像他當日心中的惶恐痛苦不安,想我實際年齡已經三十了,又有現代人的知識,被囚在青樓也覺得如此痛苦難熬,何況當年他姐弟倆小小年紀,不知心中是何等恐懼。
鳳歌見我難過的樣子,微笑著拍拍我的手,眼裡有異樣的情緒:「雪兒是為我難過麼?都過去了,三年後,姐姐遇到個好人,十分同情我們姐弟的遭遇,為我們贖了身,這個人就是楚殤。」
好人?同情?贖身?那個人,做什麼事情會沒有目的?這樣絕色的兩姐弟,會怎麼樣禍害這醜惡的紅塵?他會不清楚?只怕一切皆在他的掌握之中,想必自那之後,月娘便入了那什麼鬼門,而鳳歌,一則年紀太小,一則又太善良純厚,怕他不能守秘,才未將他招攬旗下吧?何況以楚殤的心智,要利用個什麼人,也未必一定要收攬旗下不可。
「你們既然好不容易脫離了青樓,那為何,月娘自己還要開一間青樓呢?」我望著鳳歌,有些不解,受過相同的苦難,為何還忍心將這樣的苦難帶給別人?只怕這間青樓,也不是那麼簡單,興許極有可能是楚殤那個什麼鬼門的一個據點。若是這樣,我打了個冷顫,普通青樓要逃跑都難如登天,若這裡並非普通的青樓,那……,我簡直不敢再想下去。
「倚紅樓跟別的青樓不一樣,這間倚紅樓是楚殤借錢給姐姐開的。」月鳳歌微笑道,「姐姐和我當年受了很多苦,姐姐其實很想在自己有能力的時候幫助像我們當年一樣可憐的人。倚紅樓的姑娘,有些是姐姐收留的無家可歸的孤兒,也有些是被壞心的家人賣來的,不管是哪一種情況,姐姐都是讓她們自己選擇她們的人生路,決不強逼他們,不想留下來的,姐姐都送一些銀子給她們,讓她們自謀生路,但她們大多都自己又回來了,倚紅樓的姑娘,都是自願留在這裡的。」
自願?呵呵,好個粉飾太平的偽君子。那些姑娘本就無路可走、無家可歸,你給她幾兩銀子,用光了她們又能去哪裡?想著倚紅樓裡還有個有情有義的老鴇,還有處地方能吃飽飯,當然要乖乖回來了。收買人心,的確比壓迫人心做得高明,讓人自甘自願地墮落,還要戴上個拯救世人的光環,當真比逼良為娼的人還要可恥。騙騙單純的月鳳歌還可以,蒙我可沒那麼容易。她月娘要真有心拯救這些苦孩子,開茶樓飯館什麼不好,用得著非要開間青樓?
我現代人的腦子又開始轉悠起來,楚殤其實才是這間青樓背後的老闆吧?他有錢有勢,沒有必要在風月場中再插上一腳。除非……,我冷笑起來,若別有所圖,這青樓倒是個收集情報的好所在,也是個賄賂達官貴人的好場所,弄幾個漂亮姑娘在那些官大人的枕頭邊吹吹風,不但可以穩定他明裡的買賣,暗地裡,又可以在那些官老爺銷魂的時候,套出不少朝廷的內幕。我越發肯定我剛才的推測,楚殤,他的覬覦的,果真是這天下!
若是這樣,我如何逃走?若被楚殤知道我已發現了他的秘密,只怕就不是羞辱我這般簡單,而是殺我滅口了。月鳳歌見我沉思不語,滿臉倉皇,只當我也回想起什麼傷心事:「雪兒,你既到了倚紅樓,肯定也是有一段傷心的往事,以後便不要再想了,你若不想呆在倚紅樓,我同晚池說,她斷不會強留你。」
不會強留?呵呵,我在心中笑鳳歌的天真,我與這樓裡的其他姑娘不同,即使面子上,月娘放我出了倚紅樓,指不定回頭立即便叫人把我擄走,放到鳳歌看不到的地方任楚殤肆意凌辱。我歎了口氣:「鳳歌,你別為我的事擔心,對了,你來找我,不會只是光想來看看我這會唱曲兒的姑娘吧?」月娘昨天還明明不讓他來,今天肯讓他來,必然有其它的目的。
「對了,跟你聊著聊著都忘了正事兒了。」月鳳歌這才想起過來的目的,果然是個隨性兒的人,只能放在家裡好好呵護的小花兒,月娘不讓他知道太多,也算用心良苦。鳳歌一臉新奇地望我:「晚池拿雪兒畫給他的『吉他』圖紙來詢問我,她對雪兒交給她辦的這事兒有點疑心。我自幼學琴,吹拉彈奏在天曌皇朝也有些薄名,都未曾聽聞過何為『吉他』,如果不是雪兒畫了圖紙,我真會當你在誆晚池呢。這『吉他』雖然樣式奇特,看起來確實很像樂器,雪兒從哪裡學來的呢?」
「是我幼時,一位四海游異的奇人從西方帶回來,傳授予我的。天曌皇朝沒見識過這樂器,也不稀奇。」我隨意編了個理由打發鳳歌的詢問,不甚在意地道:「若實在無法做,便罷了,也不是非要它不可。」
「倒也絕非一定做不出來。」月鳳歌笑道,「晚池拿圖紙去找了『鬼手』巧七,他是天下間著名的能工巧匠,只要他看過一眼的東西,絕對能分毫不差地做出來,雪兒有圖紙給他,應該問題不大。不過,那西方是哪裡,是曜月國嗎?可是我也沒聽過曜月國有這種叫做『吉他』的樂器。」
「哦?」我倒是一怔,看來哪個朝代都不乏能工巧匠。曜月國?是天曌皇朝西邊的國家麼?我不懂這裡的世情,不敢亂說話露出馬腳,便搖搖頭道:「不是的,是比曜月國更遠更遠的西方。」
「真希望以後有機會,能去到那裡,見識一下與眾不同的民風。」鳳歌對我說的西方一臉神往,我心裡笑道,只怕你窮極一生也去不了:「沒準以後有機會,這天下之大,有許多值得我們去發掘的好玩的東西。」
「也是。」鳳歌回了神,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道:「晚池擔心三日之內,巧七未必能趕得出這種從未見過的樂器。所以讓我來配合你,登台之日,做你的樂師。她說雪兒的歌,其他樂師大概沒那能力配樂。」
「這麼說,鳳歌的琴藝,比那些樂師高明多了?」我忍不住逗他,看他冰湖一般的眼睛又帶上些狂傲不羈,語氣含著一股渾然天成的傲氣,笑道:「也未必,要聽了雪兒的歌,才知道。」
我卻不反感他的狂傲,笑了笑,隨意哼唱了一首歌,其實我自己也對鳳歌彈奏的水平很好奇,大約是會玩樂器的人的天性。
「等你走後心憔悴,
白色油桐風中紛飛,
落花隨人幽情這個季節,
河畔的風放肆拚命的吹,
不斷撥弄女人的眼淚,
那樣濃烈的愛再也無法給,
傷感一夜一夜。
當記憶的線穿楊過往支離破碎,
是黃昏佔據了心扉,
有花兒伴著蝴碟,
孤燕可以雙飛,
夜深人靜獨徘徊,
當幸福戀人寄來紅色分享喜悅,
閉上雙眼難過頭也不敢回,
仍然漸漸恨之不肯安歇微帶著後悔,
寂寞沙洲我該思念誰。」
我毫不意外看到月鳳歌眼中的詫色,望著我的眼睛退了不羈、退了浪蕩、退了平靜,漸漸熱切而濃烈。聽我唱了半段,他的手撫上了桌上的琴,指尖靈巧地挑拔琴弦,一串珠玉之聲傾洩而出,宛轉動盪、無滯無礙,起調竟已跟上我的曲調。這次輪到我驚訝了,沒想到鳳歌對音樂曲調的記憶如此彪悍、如此敏感,那琴音不促不慢,緊緊配合我的唱詞,以至恰好。欲修妙音者,必先修妙指。我望著他纖長的手指,曼妙地撫過琴弦,一塵不染。厝指如擊金戛石,緩急絕無客聲。琴音不染絲毫濁氣,澄然秋潭、皎然月潔、湱然山濤、幽然谷應,將歌詞中那份纏綿傷感幽怨表達得淋漓盡至,真真令人心骨俱冷,體氣欲仙。
音有幽度,始稱琴品。品繫乎人,幽繇於內。故高雅之士,動操便有幽韻。洵知幽之在指,無論緩急,悉能安閒自如,風度盎溢,纖塵無染。足覘瀟灑胸次,指下自然寫出一段風情,所謂得之心,而應之手,聽其音而得其人。我癡癡地望著他,復唱著歌詞,竟不知是我的唱詞在引他,還是他的琴音在領我,那詞與律,竟是渾合無跡。他抬眼望著我,與我的目光糾纏在一起,他眼中有我,我眼中有他,熱如焰,沸如火,將彼此的面目融化在眼底。
這一幕在旁人眼裡,是何等絕美的畫卷,我幽幽唱出最後一句「寂寞沙洲我該思念誰」,他的琴音,仍在指尖吟逗,宛然深山邃谷,風聲簌簌,漸入淵微,若非親耳聽聞,我絕不會想到竟然有幸能在這紅塵俗世有聽到如此清遠高潔的仙音。
最後一聲琴音悠遠地消逝,鳳歌優雅地將手從琴上收回。眼中的火卻越燃越熾,將我癡癡的表情盡收眼底,鳳歌唇角微微上揚,又浮出個頑皮跳達的笑意,輕歎道:「這世上若沒有人懂得珍惜愛護雪兒,便由我來愛你,可好?」
呵,我笑了,面對他善意的調笑,望著他唇角頑皮的笑容,也調皮地眨了眨眼:「好呵!」
語音剛落,房門驀地被推開,一股蕭殺之氣撲面而來,我與鳳歌詫異地回頭,見到一臉憂色的月娘與滿臉寒霜的楚殤,立於門口。
我望著楚殤緊繃的臉,無視他如刀鋒般冷冽的目光和渾身散發出濃郁殘暴的戾氣,輕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