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林賽玉認識以來,黃玉生還是頭一次見林賽玉火,只見這個婦人杏目圓瞪,裡面淚光隱隱,圓臉拉長,滿是怒意,卻又在眉間浮了幾分淒楚,頓時慌了,顧不得男女之別忙上前一步要扶著她,口中忙忙的道:「嗨,大娘子,我這不是給自己找個面色才這樣說嘛!哪裡就是欺瞞你……」一面頓了頓腳,道,「大娘子,我說的急了,斷不是大娘子想的那樣,我與旁人無私情,你若是應了我的親,我自然隨你的意,再不要房裡人,只不過那丫兒跟了我幾年,打出去怪對不住人家的,既然大娘子看不上我,我便可給她名分,也免得人大無依,斷不是先應了她,再來找你。」
林賽玉緊走幾步,扶著門柱,拂開他的手,瞪著眼瞧著他,請說:「我不明白,你若是心裡有她,怎又能來娶別人?明明都是一樣的心,怎地我的只能容一個,你的偏能容兩個?」
這話說的黃玉生張大了嘴,瞪著眼將林賽玉左右瞧了,楞楞道:「你……你心裡有我?」
林賽玉聽了一個機靈,也顧不上害羞,忙吸了口氣,道:「不是,不是……哦只是說,說這個意思……只是就你話裡的意思……」說來說去總覺得說不明白,不由大窘。
那黃玉生便撲哧笑了,拍著胸脯做出一副哀傷的樣子,道:「大娘子,你這是讓小生忽悲忽喜啊!」
林賽玉被他這一笑,化解了幾分尷尬,吸了吸鼻子,帶著幾分悶氣低聲道:「誰讓你們這些男人家心思難定!」
黃玉生摸摸頭,他在老爹的脅迫下,基本上將林賽玉身上那點好的賴的事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有關拒夫納妾毒打親夫被修的重頭戲尤其被黃周提著耳朵好好教導了一番,說實話,他還真沒法子理解,聽人說,那小妾不過是個落魄的賣唱女子,進了門還不是對她服服帖帖言聽計從感恩戴德,何況原本出身不錯,又不是那青樓勾欄出來的不上檯面的下人們,怎地就是鬧到如此地步也不讓進門呢?這女人的心思還真難捉摸!此時再想方才林賽玉悲怒說出的幾句話,似乎有些明白了。
「呵呵,大娘子,大娘子總能等得有情人呵呵。」黃玉生有些訕訕的笑了,畢竟他一個男子家,對一個夫人說這樣的話總有些不便。
「我這樣的婦人,在你們眼裡,是不是不可理喻?」林賽玉悶悶道。
黃玉生原本有些尷尬,想要左顧而言他,卻看到林賽玉帶著幾分信任看過來,不由嚥了口口水,努力冷靜了些頭腦,思付片刻才道:「大娘子,是太急了些,大娘子如是花些心思,將心事細細給……給那誰……說明了,我想,大娘子這樣的人,必無人捨得錯過,要不然,俺們兄弟也不會只因為父親幾句話,就巴巴的跑來了……」
他還是頭一次跟人,女人,說這樣的話,他還真佩服自己沒結巴,而林賽玉卻聽得怔住了,猛地站直了身子,先是喃喃自語道:「我急了些?我沒與他細說?」忽的又掩面哭起來,嗚咽道:「他心裡有她,他喜歡她,我還有什麼說的?」
黃玉生登時嚇壞了,暗自後悔真不該深更半夜來與這婦人說姻緣,偏趕上這婦人愁思滿懷,這要是被人看到了,自己是覺得脫不了登徒子這個惡名了!此時是跑又跑不得,留也留不得,只急的汗如雨下,濕了半邊的衣衫,正不知所措間,聽腳步聲響,就見只披著外衣的蘇錦南出現在院門前,頓時如接了神佛一般,一溜煙的迎了過去。
「你做什麼!」蘇錦南見到站在那裡的林賽玉正掩面哭泣,果然不是他在做夢,又見黃玉生面色倉惶,腳步趔趄的跳了過來,想也未想迎頭一個拳頭砸過去,黃玉生哪裡顧得上躲,生生挨了一拳,咧著嘴抓住蘇錦南的胳膊,說道:「大官人來得好,快些勸勸大娘子,她,她想自己官人了!」說罷腳下不停風一似地跑了。
蘇錦南聞言一愣,再看黃玉生跑了影子都沒了,心中半信半疑,走過去幾步,又在離那婦人五步遠的地方停下,看她直直的站在屋簷下,雙手捂著臉噎氣哭泣,雙肩不停抖索,披著半邊月光,再加上一身素白衣衫,黃色裙子,更顯得孤獨蕭索,緊緊攥了手,問道:「可是他不規矩了?」
卻不聞答應,只得走近幾步,隱隱聽那婦人喃喃哭道:「我長得醜,家裡窮,什麼都不會,不會穿衣,不會打扮,連頭都不會梳,不會迎來送往,不會討好說笑,比不得她,哪裡都比不得她,二郎,你才不要我的是不是?我比不得她。」說著慢慢想地上滑去,蘇錦南再顧不得避諱,幾步上前將她扶住,見那婦人身子抖成一團,站也站不住,只得攔在懷裡,聽她喃喃道,「我比不得她,就不該存了貪念……可是……為何我走到哪裡都能想起你?我一想到你當初對我那樣的笑,那樣的好,如今全給了另一人,我就難受的想哭……我又不能哭……爹娘看見了會難過……旁人看見了會笑我……我不能哭……躲著哭……我沒處躲……是不是只有死了才能安心……?」
蘇錦南抱著這婦人,聽著那些話,心絞一般的疼,斷斷續續的似乎又浮現那些深埋在記憶,黑夜白日想都不敢去想的記憶,那一次不過是良玉那個丫鬟給自己送了一次夜酒,就被娘逼著收了她,不收就哭鬧尋死覓活,而得知消息的慧娘,就那樣站在門口,不言不語不哭不鬧的看著自己,那神情卻讓他心痛如焚,隨後她說:「官人,我一想到你對著別的女人笑,對著別的女人柔聲說話,我想,也許只有死了,心才不痛吧……」說完就吐出一口血,也就是這一口血,讓她落下的月子病加重,以至於終是藥不醫命。
「不是,不是,」蘇錦南忍著掉下的眼淚,將這婦人晃了晃,低下頭看著她慢慢道,「不是,你聽我說,記著他的好,你記得他的好,忘了那些不好,不要回頭看,不要回頭看,就不會痛了。」
「記得他的好……」林賽玉迷迷糊糊中聽到這句話,跟著喃喃念道,淚光中再一次浮現那個穿著打滿補丁的青衣,袖著手少年慢慢衝自己走來,露出白白牙齒笑著的,「小花,你不要捉鳥吃。」不由淚如泉湧,「我……喜歡他……為什麼……不是他……陪我到最後……?明明……說好的……為什麼不是他?」
這樣的夜色裡,不知有多少人聽到動靜,在窗縫裡窺探,但蘇錦南卻不想考慮這個,而是將這個婦人在懷裡又抱緊了幾分,如同哄孩童一樣,柔柔的慢慢的說道:「是他沒福氣啊,是他沒福氣,他沒福氣陪小花到老,他真是個可憐的人啊,看不到我們小花的好……可是,小花要對自己好……」晃著晃著,感覺身前的婦人泣聲減弱,已經倦倦的睡去,月光下見她滿臉淚痕,面白如玉,白日裡從沒細瞧,此時淚水洗了臉,才看到眼下青青的眼圈,顯然久已憔悴,不由又是憐又是愛,伸手輕輕幫他擦淚,觸手肌膚滑膩,正好一片烏雲移過,遮住了滿院子的月光,再忍不住低頭在她面頰輕輕一吻,喃喃道,「給我這個福氣,讓我陪你到老可好……」
馬車得得奔馳在被砑的平平展展的官道上,四周均是高大的大槐樹,枝葉繁茂,為趕路的人撒下一片綠蔭,野地裡的熱風捲來也帶上的一絲涼意,此時正值日午,蟬聲正濃,林賽玉終於在這馬車的顛簸聲中醒過來,斑斑日光透過隨風不時掀起的車簾照在她的臉上,讓她有一瞬間的失神,不由用手遮上眼,感覺空氣中瀰散著淡淡的花香,不由喃喃道:「如今槐花就開了麼?」
靠在另一窗邊,正嚼著糕點看風景的英兒聽見了,歡喜的爬到她身前,道:「哎呀,打擊兒,你這一睡可真夠久的?如果不是找大夫看了,說你只是倦了睡著了,我們可不敢上路了。」
林賽玉睜開眼,只覺得眼皮澀,腫脹難受,嗓子也有些沙啞,愣著想了半日,便記起昨夜之事,忙坐起身來,道:「那……黃家的……?」
話沒說完,就見英兒撇了撇嘴,抹了把滿嘴的渣滓,說道:「才是怪呢,說得好好的,要送我們上京城去,這不又說家裡要種水稻了,怕誤了時令,一大早就走了。」
林賽玉卻是一笑,暗自吐吐舌頭,昨夜跟黃玉生說的話,她還記得呢,只怕嚇壞他了吧,便笑道:「時令不等人,種地可耽誤不得!」一面又自責沒有親自與他們告別,實在失禮。
英兒哧了聲,小嘴片子吧嗒響,道:「失禮?快得了吧,大姐兒,你睡著可是對了,要是你看見黃家人那無賴樣,只怕也得氣暈過去,大姐兒,你知道不,他們說完告辭就顧不得說別的話,將車伕推到面前,指著要他跟咱們算錢。」
林賽玉哈哈笑了,「這也是對的,本來就是咱們該付的。」一面笑的止不住,暗道,果然不愧是蝗蟲,只不過,這一趟他終是賠了不少錢吧?肯定心疼死了。
「這也罷了,你知道那蝗蟲還說什麼?」英兒拍著腿仰著兩隻手道,「他還要大官人把他們的路途費用也出了,說了些怪怪的胡話,我都沒聽明白,也是大官人好性,竟然真給了他!氣的我追著罵了他們好遠!」
林賽玉聽的更是笑得厲害,聽到大官人這個名字,不由按了按頭,昨夜恍惚覺得他也在自己跟前似地,想了想,問道:「英兒,我昨晚,嗯,怎麼回房裡睡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