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過後,十方村四周散落的歪脖子柳樹,似乎是在一夜間披上綠裝,而蟄居在家的農人們也開始走上田間地頭,準備這一年的生計。
林賽玉從村頭最高的大柳樹上滑下來,將手裡一把長柳枝扔下來,金蛋並幾個同齡的小娃娃們歡呼雀躍上前爭搶,金蛋一人抓住三根,嘴裡不停的嚷著是我姐姐給我的,都是我的,卻沒人理他,大家亂哄哄的各自扯了,就地盤坐開始擰笛,不多時一片清脆而又尖細的柳笛音便響起來。
林賽玉看了看破了一道口子的袖子,忙將它捲起來,省的被盧氏看到又是一頓罵,凝神正思索,聽得一個婦人大聲嚷著,從不遠處的劉小虎家走出來。
「糟衍的不知趣,還當自己是個人家哩!若不是人家姐兒看上,誰要你們這無錢無地的外來戶!橫挑鼻子豎挑眼,泥坑的蛤蟆,還指望娶天仙!」
那婦人攢了一頭的花,穿了一身不和時令的鮮艷衣裳,扭著腰氣呼呼的一行罵地走過來,正是那說媒的花大嬸,林賽玉見她過來忙將頭偏了偏,不打算說話,偏那花大嬸看到了,叉腰說道,「曹大姐,我且說你一聲,日後少跟那劉家的人來往,沒得壞了名聲,等大嬸子明日給你說個好人家。」
林賽玉忙擺手道:「不勞大嬸子費心。」那花大嬸卻沒有聽她說,早忙忙的走了,還不時回頭罵兩聲。
林賽玉看著花大嬸氣呼呼的遠去了,不由有些憂心,這花大嬸腿腳勤快,能說會道,四鄰八村說和的人家不計其數,尤其那一張嘴,顛倒黑白,能成*人也能敗人,劉小虎一家本就是個無親無友的來外人,得罪了她,更是要被孤立,心裡這樣想著,腳竟不由自主的走向劉小虎家,自從被眾女子藉機圍觀之後,他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找過林賽玉,就是地裡也很少去了,整日不出家門。
劉家當作院牆的一圈籬笆,經過一冬變得有些零散,籬笆下新翻了一溝土,冒出些許翠綠的菜苗,林賽玉好奇的蹲下去看,竟然是菠菜,心道這孩子真是個心細的,竟然還留著種子,正呆聽的腳步響,忙站起來,見是頭梳得整整齊齊的劉娘子,手裡端著縫紉筐含笑看著她,「姐兒的袖子又破了,我來給你縫兩針。」
林賽玉這才看到自己的袖子垂下來,兩片破布隨著微風呼扇,有些害羞的將手向後藏,一面說著不用謝謝大娘子。
劉娘子已經抓過她的胳膊,按她坐在一旁的石頭上,利落的開始飛針走線,不忘囑咐道:「可別說話啊,仔細扎到你。」
林賽玉看著縫好的衣袖,再一次道謝,一面訕訕的指著身後道:「我帶弟弟玩呢,我這就走了。」
劉娘子順著她的手看了眼,見那裡一群孩子正圍著大樹撒歡,曹金蛋兩條小腿柱子一般,跑的不比那些大孩子們慢,誰說窮人的孩子長不壯?便點點頭道,「我聽二郎說,蓮藕快要長成了?姐兒真是個心靈手巧的孩子。」
林賽玉被她一誇更是有些不好意思,便扭頭要走,劉小虎掀開窗,探出頭忙忙的喊道:「我昨日剛看過,你可別急著摘,得過了五月才行。」
他的手裡舉著一本書,顯然正在用功,幾日不見,臉上似乎清秀了許多,林賽玉不由一怔,想起曹三郎那日說的「把我們家大的也去說」臉登時紅了,扔下一句曉得了轉身跑了,也沒聽清劉小虎在後又喊了句什麼。
找到滿野地跑的金蛋,不顧他的反對扯著到地裡,看到曹三郎正一如往日那樣蹲在地界上,看著河水緩緩的流進地棚裡。
「到了時令啥也不能種,可是糟蹋地。」曹三郎看著鄉親們都在自家地裡忙碌,不由有些擔憂,看了一眼層層荷葉,是在擔心能種出來幾個蓮藕,就算種出來,至少要有兩筐還給那個李蓉,餘下的還有什麼?
林賽玉已經下到地裡,查看蓮藕的狀況,一面說道:「再等一個月過了小滿就可以收了,收完賣些錢,我就買稻子來,1o月就能收稻,收完稻子,再種一茬蔬菜,既有咱們吃的,還能賣錢。」
曹三郎聽得哼了聲,嘟囔道:「稻子?咱們這裡什麼時候種過稻子?」
林賽玉嘿嘿一笑不去理他,這李蓉給的子藕都是上好的,俗話說苗好一半收,這一盤她是賭贏了,伴著手指算日子,一面感歎劉小虎是個可造之材,不種地去讀書真是浪費了,如果能跟著自己好好調教調教,做個地主是絕對沒問題,忽地想到自己的目標是做地主婆,豈不是正好配成一對?這一想嚇得的她臉火辣辣的熱,恨不得一頭扎進水塘裡。
春天到了,莫非自己這個老妖怪也思春了?竟然想打一個孩子的主意?
谷雨過後的夜晚已經不是那麼寒森森的,吃過晚飯,一家人圍坐在院子裡,除了蹲在牆角挖蟲子的金蛋和被破墊子撐著做起來的曹三姐,其餘三人都忙著搓線,揉著酸痛的脖子,林賽玉仰頭看看清澈的天空,跟她現代的老家一樣,有著沒被現代工業污染的星空,一瞬間覺得自己並沒有穿越到遙遠的古代,而是回到了小時候。
「你可看著點,在那幾塊閒地上撒些豆子……」盧氏的幾句話鑽進林賽玉的耳內,拉回了她神遊的思緒,曹家在村口有一塊旱地,原本是打場用的,曹三郎做慣了木匠活,種地也不行,也一直荒著,自從劉小虎一家來了後,盧氏看他們孤兒寡母的可憐,就讓他們種了,雖說保不住一家人的口糧,也算是個添頭,要是沒了這個,劉家餓肚子的時候要多上幾個月。
林賽玉剛要開口說話,曹三郎已經用牙咬斷一根結成團的繩子,一面點頭應了,一面悶悶道:「……劉娘子是怎麼想的?就算是讓她家的哥兒招贅,一個村子守著,還能虧待他不成?……平白得罪人家……」
林賽玉張大嘴巴,楞楞看著盧氏臉上閃過一絲不屑,「我早看出來了,那婦人就是瞧不起咱們這些人,想來是個曾經富貴的,如今雖說落難了,心裡定然想著……」說著看到林賽玉傻愣愣的樣子,立刻一腳踢過去,豎眉道,「還有你!離人家遠些,將來賣了蓮藕,也不許給他們半分錢!我要是聽到半句閒語,捶死個你!」
對於盧氏神出鬼沒的襲擊,林賽玉早就鍛煉出來了,雖然還愣著神,但依舊靈活的躲過了,嘴上說道:「若沒人家,我如何種的出來?娘如何說這話?」
這話不說還罷,盧氏聽了臉更黑了幾分,啐了口道:「沒種出來更好!你早吃香的喝辣的做主子去了!說起來我倒要去問問那劉娘子安得什麼心!斷了咱家的前程!」
林賽玉不敢再說,忙躲到一邊去看金蛋抓了什麼,盧氏嘟嘟囔囔的罵了幾句才罷,自此之後,林賽玉被牢牢看了半個多月,如果不是借口蓮藕該收了,盧氏還不放她出來,只怕被村人誤會沒有響應地保的號召,孤立白眼狼的劉家人。
林賽玉從盧氏與曹三郎的話裡知道了,原來自從傳出劉小虎種地好手藝後,村裡不少有合適女兒的人家,都含含蓄蓄的到劉家說親,劉娘子一概裝聾作啞,村人們雖然有些不高興,但也沒說什麼,直到那日花大嬸去替地保家的大姐兒,也就是蘭香姑娘到劉家說親,被劉娘子斷然拒絕後,惹惱了地保曹大山。
曹大山是土生土長的十方村人,原本也是個極為普通的農人,也不是個能說會道插科打諢的人,偏走了運,結識了一個不知道那輩子連過宗的親戚,這個親戚在縣老爺身旁做個小吏,就這樣抬舉起來做了地保,對於人跡罕至窮鄉僻壤的十方村來說,做地保那就是朝廷的人了!可是大人物!
大人物唯一不足的是沒有兒子,兩口子三十多了才得了一個女兒,就指望將來招贅養老,曹大山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十方村還沒人入他的眼,劉小虎原本更不入眼,不管劉家曾經有多麼富貴,現如今卻是個無有半分田地旁身的落魄人,對於在農村討生活的人來說,土地就是全部的身家性命,哪怕你長得多好,沒有地,是絕對討不到婆娘的。
蘭香這個孩子因為曹大山的緣故,有著跟村裡其他姑娘不一樣的眼光,當然原本也沒注意過劉小虎,雖然他過年過節都回到家裡拜訪,但隨著關於劉小虎話題的增多,這個姑娘也好奇了,便特意來到曹花家,打著借口看看這個往日在她家縮手縮腳的瘦弱小子,這一看倒讓蘭香生出幾分驚喜,暴露於自由陽光下的劉小虎,自然展現出不同於在地保家那樣的氣質,那種有別於土生土長的村人的氣質,用林賽玉的話來說,就是書生慣有的不自覺的娘們氣,但對蘭香這樣的豆蔻少女來說,那就像一縷清風吹開了少女的心扉。
曹大山原本是不同意的,劉家沒有半點身家,臉長的好看些有什麼用?但當他看到曹三郎地裡的蓮藕,作為一個見過世面的人物來說,立刻意識到知識就是力量,只要女婿有手藝,對於有五畝地的曹大山來說,外來戶的身份也就不是障礙了。
花大嬸說親遭拒對曹大山來說絕對是個打擊,因為他根本想不出劉家有什麼理由拒絕,對於劉家來說,十方村還有比他更好的條件嗎?花大嬸說了,人家擺明了看不上咱們這些村人!又窮又傻的村人!
這不僅是侮辱了他曹大山,也侮辱了整個十方村的人!就如林賽玉所擔心的那樣,劉家被徹底的孤立了。
林賽玉皺著眉快步走到村頭,看到劉家破落的房屋在斜陽的餘暉下更顯的落寞,原本就不結實的籬笆散開來,顯出這裡已經沒有了人氣。
走了嗎?被排擠的不得不離開了嗎?
林賽玉心裡咯登一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從身體裡被抽了出去一般,她慢慢的靠著籬笆牆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