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氣勢洶洶的下了三個時辰,下罷,就是黃昏。
紅彤墜落,夜悄然而來。伴著整夜的風聲瑟瑟,白晝又興起。
再過一日,就是所謂的良辰吉日了。
洵陽站在窗戶前,略顯嚴肅的望著窗外被雨水潤過的景色,沉默良久,問道:「阿善,我再問你一次,你後不後悔?」
後不後悔?簡單直白的問題,很容易的就勾起阿善的感傷,她以為在成親以前不會再有人問自己這樣的問題了,可是,當她努力叫自己對命運逆來順受時,又偏偏不斷有人在問。
「怎麼?真的在後悔?」洵陽能看透阿善,自然也能看出她不是心甘情願的,但什麼樣的理由才能說服她跪在地上求人去葬送一輩子的幸福,他想不出。
「我的後不後悔還重要嗎?明日,一切在明日之後都成了定局。」說著,阿善垂下眼簾,望向地面,「別問我後不後悔了,好不好?」
「阿善,你變了,不再是初進王府時,敢作敢為的小丫頭了。這些以商量的口吻說出的話,本不屬於你。我甚至在懷疑,你還是不是那個靈秀剔透的女子了。」面對阿善的變化,洵陽心頭隱隱作痛,不由得想到了洛雪,「是王府改變了你和你姐姐嗎?我記得洛雪在進府前也不是那樣的,可是不知不覺她也變了,等我現時,才知道已經晚了。」
阿善淡淡一笑,明亮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惆悵,「你想知道我姐姐以前是什麼樣子的嗎?」見洵陽沉默,她便繼續說了下去,「姐姐是那種很有責任感的人,小的時候,姐姐怕別人欺負我,總是會把我護在身後,她說,她要做我的盾牌,為我遮風擋雨,要叫我快樂。」姐,對不起,我始終不能把自己變成你心目中那個快快樂樂的裳兒。
「哦?她那樣的柔弱,可以保護你嗎?」洵陽笑了。
「你別以為我姐姐生來就是柔弱無依的,那時,她是爹娘的心頭肉,誰敢欺負她?誰敢叫她受委屈?當然沒有人了。所以,那個時候的姐姐是有些小小的刁鑽,小小的潑蠻,還有小小的俏皮。」阿善形容著自己回憶裡的姐姐,「這就是我姐姐了,可當我來到王府時,我險些認不出她了,她變了,變化好大。也許,王府就是個火坑吧。」
「火坑?」洵陽有些排斥這個說法,但轉念一想,便認同了。若不是他對洛雪自私的愛,洛雪怎麼會變?「阿善,你恨我嗎?」
「恨?為什麼要恨?」阿善頹然的看著洵陽背影,背影之後是沒有光芒的黑,黑得深邃,望不到底。
無奈的歎息,歎出藏在心中的結,洵陽愧疚的說,「對於阿良的事,我很抱歉。」
「阿良?都已經生了,說抱歉什麼都不能改變了。是不是有人告訴你毒女血救人?」想起暗牢中其他的女人,阿善緩緩的說,「我想,暗牢中其他女人也是為了醫治我姐姐才被抓進去的吧?其實,那些純屬無稽之談。現在,我姐姐已經不在了,你該放了她們吧?」
洵陽默認了,「早就放了,她們是無辜的。你也是,你不該嫁給我,如果你要走,我會叫你走。」
走?我還能去哪裡?阿善徐徐的搖著頭,「走不了了,我不能走。」
「為什麼?」洵陽轉身,只一眼便看見了阿善臉上的淒苦慘淡,「你的難言之隱是什麼?」
抬眼,迎上洵陽犀利的能洞穿一切的眸,阿善不jin凝眉,「我能不能相信你?」
「相信?你說呢?」
「我能不能和你做個交換?」
「交換?什麼意思?」
「用我一生的幸福,與你交換,交換卜天。」阿善被迫停頓下來,長長呼了口氣,才說,「我知道,卜天背後的主子是你。起先,我以為他是靠著皇上才飛黃騰達的,可是後來,我覺不是那樣的。自從先帝死後,你似乎也不會再去稱呼他為卜先生了,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你要卜天?」洵陽不懂阿善的意思,拿一生的幸福交換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怎麼想怎麼都是最為滑稽的一筆。
「不,不是要他,是要他身敗名裂,我知道你能做到,這個世上,也只有你才能做到了。你能把他捧到天上,自然就可以令他墜入萬劫不復之地。」阿善很用力的yao著每一個字,彷彿卜天就是她牙間撕yao的食物。
「你恨他?」
「是,非常恨,恨不得叫他腸穿肚爛。」阿善堅定的說,她看著洵陽,「你當真覺得卜天就是那條最為忠誠的狗嗎?他根本就不是!」
洵陽沒有說什麼,只是認真的聽阿善說。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阿善tian了tian乾澀的唇,嘴唇微微翕動,顯然是在掙扎,掙扎的扒開自己好不容易才癒合的傷,「在不落族裡,有兩個姐妹,雖是同父同母,但命運卻迥然不同,姐姐是最為璀璨的明珠,無論走到哪裡都能得到別人的關心,而妹妹卻是最為平凡的沙,渺小且卑微。姐妹兩個人的命運之所以這樣,都是因為族長沒有繼承人,所以當族長夫人懷有身孕的時候,族裡上上下下都期待是個男孩,可偏偏生下的就是女孩。呵呵,你說那個小妹妹的命運還能好得了嗎?那個小女孩就是我。族裡人都認為我是一個災星,一出生就克母,雖然母親沒有被我剋死,但不可能再生育了。一晃十一年過去了,爹爹在長老們的逼迫下娶親,於是,作為原配的娘自殺了。素來,娘最疼愛的就是姐姐,那一夜,姐姐是親眼看見娘死在她面前的。後來,姐姐一衝動就跑到了姨娘房裡,毀去了姨娘的容。就是因為這樣的衝動,才會埋下了滅族的禍根。如果姨娘沒有嫁給爹爹,就會和天知長相廝守了。」
「天知是誰?」
「哦,對了,天知就是卜天。當卜天看見容貌盡毀的姨娘時,不知是怎麼勸說蠻族領的,總之,一隊大軍在不落族縱了一把火,然後整個不落族就都被毀了。我和姐姐僥倖逃走了,卻走散了。」阿善隱去了那段被卜天摧殘的過往,即使這樣,心還能淌出血。她沉浸在悲傷中,有些不可自ba了。「後來,我覺姐姐在王府裡,於是就來了。你說過,是卜天撮合的你與姐姐,你以為他就是真的為你好嗎?不,他只是藉著你的手來報復。他千方百計成全你們,無非是想叫你在姐姐覺得最為幸福時,給姐姐最為猛烈的一擊。你若不信,你可以想一想,當初皇上要你娶晨瑤時,卜天有沒有用所謂的『苦口婆心』的語態勸你。」
「是,當初就是他勸我的。阿善,你很聰明。」洵陽恍然大悟,「迎娶晨瑤,對於洛雪來說是最大的背叛,所以洛雪選擇了自殺。可是,後來偏偏被卜天救了。卜天告訴我,要找十幾個和與洛雪長得相似的女子,以她們的血為洛雪治病。他說為了掩人耳目,最好改一下性子,他還說就是因為我的性子才使得洛雪一次次的受傷。而我居然像個傻子一樣聽信了他的話。打著愛洛雪的旗號,卻不斷的傷害她,對不對?」問著,也在後悔自己對卜天的深信不疑。
「是,就是這樣的。」阿善點了點頭,閉上眼,惹得眼淚順勢滑落。「所以,當時我以為你不是那個能給我姐姐幸福的人,所以我才會想要去取代姐姐,至少那樣姐姐可以幸福了。殊不知在無意間,我已落入了卜天布好的局之中了。我們都是卜天手裡的棋,任憑他擺佈。」
「阿善,這些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以為靠我一個人的力量,把全部仇恨都擔當下來,就夠了。可是事實告訴我,我太過自以為是了,不但沒有報仇,還把姐姐傷害了。於是,這個日思夜想的姐姐就認不了了。當我想要彌補時,覺已經晚了。」阿善含著淚,咀嚼著所有的悲切,那些無情的過往都是長在肉中的刺,拔不出來了。「卜天奚落我,我能忍,那時候,我不斷的告誡自己,姐姐認不認都可以。可當我現卜天暗中威脅姐姐時,才知道事情不是想像中的樣子的。卜天太壞了,他布下的局太……當我跑過去和姐姐攤牌時,姐姐卻不肯認我,她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我走。你說,我能走嗎?」阿善擦了擦淚,兩眼通紅,倒吸了一口氣,卻止不住淚水肆意,「然後就是我姐姐離開了我……」話不成話,終被淚水吞噬。
洵陽終於明白了阿善的苦處,憐惜的看著她掩嘴痛哭的模樣,「洛雪所謂的遺言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喪失了言語的能力,阿善唯有用力的點頭。
「那你為何還要嫁給我?」
調整過來了,阿善的口中充溢著苦澀,「眼下,我只有順著卜天的意,跳進他的局,才能報仇。」
「你一個弱女子背負仇恨會不會太累了?如果是殺了卜天,我隨意一句話就可以做到了。」
「那樣太便宜他了。我只差最後一盞茶了,當初我以為只要他死,一切恩怨就都了結了,可是現在想來太過便宜了他,我要他身敗名裂,遺臭萬年,永世受人唾棄。」
「茶?是什麼?」
阿善解釋起來,「是茶蠱,此蠱為九盞。一盞毒在腠理,二盞毒入肌fu,三盞毒入血中,四盞毒侵腸胃,五盞毒侵五臟,六盞毒侵六腑,七盞毒入體三分,八盞毒入體九分,九盞時機成熟。」
「好奇特的茶蠱,但中蠱者會怎樣?」洵陽知曉蠱毒的厲害,此時,他也很關心卜天的下場,想知道還需不需要拉卜天去宗人府走一遭,把所有刑具都感受一下。
「蠱被喚醒後,中蠱者會先感覺到腹痛,每十日就加一分痛,痛到三月後,右手開始腐爛,越腐爛越痛,除非他可以把手砍下,這是自殘期。第四個月開始,每逢夜晚,中蠱者就會不受控制的啃yao自己,這是自食期。第七個月開始,所剩下的肉與骨會漸漸爛成血水,直到九個月結束,自亡期也結束了。」
原來世間還有這樣狠毒的蠱毒。看著阿善的決然,洵陽竟然覺得背脊有些寒涼了。當一個女子準備要對某人用茶蠱時,肯定是懷著無比的恨意。她這樣的女子太可怕,也太可悲。為了復仇,居然可以捨棄自己一輩子的幸福。「阿善,為了復仇,你這樣做值得嗎?叫卜天永世都背負罵名很容易的,你真的不需要嫁給我。」
「我就當是在報恩了,如果你想,就把我當做姐姐的替身吧。」阿善扯起笑意,笑中是一半明媚一半烏雲蔽日,「其實,想一想,用我來換取一百多人的恩恩怨怨還是很值得的。」
窗外,刮進來一陣風,絲絲寒意蘊在其中。風乾了晶瑩的淚,封藏了所有的所謂的值得與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