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玨又道:「太子與他人君臣名位早定,宮中又都說皇次子不像天子,因而並不怎麼惹人關注,一個孩子耳濡目染之下,應當不會對太子提出什麼要求,難怪你有所猜度。」
說到這裡,陳玨笑了笑,道:「當然,小孩子最容易做出些出人意表的事情,真就是湊巧也說不定。」
芷晴知道陳玨必定心中有數,嫣然笑道:「好啦,我已經把所見所聞告訴你,你自去忙著吧,我一會兒還要去看著。」
送走芷晴,陳玨在原地坐了一會兒,正緩緩地搖了搖頭,忽然聽得窗外李英的聲音道:「公子,長安又出了件大事了。」
陳玨失笑道:「好嘛,這次又所有的事都趕到一起了。」
李英站在門口,大約是不走運淋了大雨,身上還濕了一大片,他鞋上儘是泥垢,因而遲疑著不敢進門。
陳玨笑道:「你在外面吹什麼冷風,進來說話。」
話音未落,陳玨的目光已經朝站在另一側的下人身上瞥了過去,暗道一聲對不住打掃的僕役了。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名叫陳順兒,平素便負責著書房中的諸事。李英猶豫了片刻,這才走進門來,陳順兒跟他正好碰個面對面,出門時還特意細心地帶上了門。
「公子,灌夫灌太僕今日清晨下了廷尉!」李英飛快地說道。見陳玨神色微怔,他接著道:「張湯那邊說是周陽侯在背後做了些手腳。」
陳玨已摸到茶盞地手又滑了下來,道:「灌夫下廷尉,是何罪名?」
李英搖頭表示不知,陳玨抬頭朝窗外望過去,忽地拍案道:「兜兜轉轉,田還是衝著魏其侯去了。」
陳玨往日向來待人溫和。冷不丁地一拍案。李英卻是被嚇了一跳。他倒也沒有覺得陳玨喜怒無常。四公子一向心善。看不慣竇嬰老病之身又淌進渾水。亦是有地。
睚眥必報啊。陳玨想起田。心中怒意漸起。竇嬰以侯家居。早就礙不著田什麼事情。田仍然為了過去地過節糾纏著不放。可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公子?」李英試探著喚了一聲。繼續道:「張湯還說。魏其侯曾經派人問訊。但因為廷尉府中多有周陽侯地耳目。魏其侯地人什麼都沒有探聽到。」
陳玨點了點頭。李英見沒有什麼事便向陳玨告了退。
闔上地房門發出咿呀地一聲響。陳玨在攤開地白紙上寫了兩個字。又不由地停了下來。雖然心神不亂。但無形中卻多了一分沉甸甸地感覺。如果他什麼都不做。竇嬰半殘之身。朝中更少有外援。豈非注定身死人手?
又過了好半晌。陳玨地奏疏仍只寫了不足百字。搖頭歎了一口氣。陳玨將守在外面地李英叫進來。道:「你且去看看。魏其侯府現在怎麼樣。」
竇嬰雖退,侯位尚存。竇彭祖太常之職穩如泰山,女婿周謙亦是手握一郡軍政大權,只要情勢稍有變化,朝中不少觀望的人又會回到竇氏身邊。
思索間,筆尖上的墨跡已經幹得差不多,緩緩將沾了墨的筆放回去沾了墨,陳玨亦不由地出了神,他和劉徹都已經跟少年時不一樣了,竇嬰再厲害亦不過是個孤家寡人,這回許多事都湊在一起,劉徹對一個中風後的長者能下得去手嗎?
如此過了好一陣子,陳玨終於將早先的思路整理出來,寫成了一封奏疏,他正要潤色地時候,李英忽然帶回了消息,他在府門外碰見了竇琬。
見了滿目倦色的竇琬,陳玨瞧見她微紅的眼眶,心中亦是不忍,稍稍敘過話,竇琬深吸了一口氣,抬頭道:「陛下曾言,近日就要家父和周陽侯廷辯,我這裡有一個不情之請,若是可以的話,侯爺可否盡力相助家父?」
竇琬說完,心中的忐忑之情好像會跑似的,迅速地走遍了週身上下,陳玨豈會看不出她的心理狀態,但他也十分清楚,正如竇琬所說,這的確是個不情之請。
陳玨略略一頓,道:「今日才出的事情,我也難以知道箇中詳情,若是魏其侯和周陽侯廷辯之後,我理清來龍去脈才能說出個一二三來,因而這時我不能答應你。」
竇琬怔了怔,面上露出一個微苦的笑容,從竇彭祖府上算起,她已去了好幾處地方,或拒絕或冷眼旁觀地大有人在,陳玨這個拒絕已經算是很委婉。
正是從父親拒絕送她入宮,灌夫才日益與田交惡,今日他有難,父親生就一身傲骨,堅持著不能棄灌太僕於不顧,她這做女兒的無力相助,只能這樣四處奔走,亦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竇琬默默地歎了一聲,看著陳玨道:「我知道武安侯一向潔身自好,不與濁水同流,竇琬只盼……」
說到這裡,明知道陳玨是滿朝百官對天子影響最大地那個人,竇琬不知怎地吐不出下一句懇求地話來,停了兩次才把話說完。
陳玨拿定主意不往身上攬事情,只當竇琬是個孝女,神態自若地與她說著話,全不知她心中糾葛,又過了一會兒,便命李英遣人送竇琬回魏其侯府。
不多時李英回來覆命,道:「公子,魏其侯的愛女這麼明晃晃地從我們府上走,是不是不大好?」
「從她踏進這個門起就瞞不了人了,光明正大還能省了別人說閒話。」陳玨摸了摸鼻子,自語道:「倒是個孝順地小姑娘,只是天真了些。」
竇嬰畢竟是別家人,李英半點不關心他的事,眼下聽得年紀不大地陳玨,用這種長輩說晚輩的語氣談起竇琬,李英不由地沉默了。處碰見了竇嬰,正遲疑著怎麼去打招呼,就看見竇嬰地車伕往這邊走過來,行禮道:「武安侯爺,我家侯爺請您同乘。」
陳玨聽得一怔,不由往竇嬰那邊望了望,只見竇嬰雖然面有病容,但眼神仍舊犀利地看著他。眼見竇嬰身處囫圇尚且不會瞻前顧後,被他這麼無形地一激,陳玨索性答應了下來。
那車伕雖長相粗鄙,卻沒想到陳玨一個公子哥兒在緊要關頭有這樣膽量,當下恭敬地給陳玨又行了一次禮,陳玨看出他帶著謝意的笑容,尷尬地立刻上車去了。
竇嬰朝陳玨點了點頭,陳玨心中倒有些躊躇,他豈會不明白竇嬰的所思所想?朝中百官以及公卿列侯,幾乎找不出哪家是全族都安分守己的,真要仔細去挑,各大族都能找出些欺民的罪名來。竇嬰素日裡不管這些事,但灌夫被挑出來是因為他把田得罪死了,他自認對不住灌夫,豈會置之不理?
竇嬰笑了一聲,道:「我還得好好謝謝你。」
陳玨不知他指的是將竇琬送回去,還是自己曾幫忙在廷尉府打了些不傷大雅的小招呼,只是點點頭,道:「自童稚以來,我從侯爺身上獲益良多,這點小事算不上什麼。」
竇嬰看著陳玨,讚賞地笑了笑,臉上卻因中過風的緣故顯得有些詭異,陳玨想了想道:「侯爺,我亦識得灌太僕,不願見他獲罪,但他的家人在穎川橫行乃是事實,您若執意相幫,倒顯得灌氏果然勢大,竟能請得魏其侯相幫,恐怕反而對他不利。」
竇嬰心中有些詫異,他是知道陳玨一向明哲保身的,眼見陳玨試著勸住他,竇嬰便不覺有些感動,只道:「這些道理我都知道,但立事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次我護定了灌夫。」
陳玨點點頭,想到歷史上竇嬰似乎有個矯詔的罪名,便忍不住想問問景帝到底有沒有給竇嬰留過遺詔。但他這會兒看竇嬰神色,顯然不像是拿了遺詔勝券在握,反而是憂心忡忡的樣子。再想起景帝在世時其實不怎麼待見竇嬰,陳玨就有些拿不準到底有沒有這回事,更別提問出口了。
竇嬰卻不知道陳玨在想什麼,他心知輕重生死就在天子一念之間,只是默默想道:侯位自我掙得,即自我丟之,無足恨悔!我絕不令灌夫獨死,而我獨生。
自張騫歸漢的短短數日之後,長安上下又因為御史大夫、周陽侯田多了許多談資,一時間人人皆議竇、田,相較之下,陳午好像被人們忽略了一般,少有人提。
宮城外的情況也如實地反映在朝會上,因為有點帝王家事的意思,這日宣室殿中人並不多,大都在公卿之列。
竇嬰一心護著為他得罪了田的灌夫,不管鄭當時等舊識怎麼給他圓場,一直直言不諱,鐵了心不再惜身。
朝臣之間眼神相交,均覺得竇嬰這會兒是在找死,繞是陳玨也看得膽戰心驚,暗道竇嬰不智,重義氣也不是這個重法,灌夫的確有過錯,家奴曾欺宗室骨肉,竇嬰再怎麼做也不可能否定這個事實。
田亦是博覽群書之人,長於言辭之辯,竇嬰久病在家,能看就要辯不下去,竇嬰略有傴僂的身形忽地挺直了,神態堅決,陳玨驀地覺得這情景有些眼熟,像極了近十年前周亞夫慨然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