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玨怔了怔,在眾人看不見的角度露出了一個苦笑的表情,揚聲道道:「此事前所未有,無法可依,臣實在不知如何決斷。不過話說回來,臣也不是唯一受擾的人,這個主恐怕做不得。」
殿中稍微安靜,竇太后點了點頭,道:「若是這些年輕人都跟你一樣知道循規蹈矩,早就沒有這麼多是非了。」
聽竇太后的話,她好像對竇七失望之極,因而竇嬰和竇彭祖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但陳玨聽著卻另有一番意味,須知劉徹這人也挺不守常規的。
竇太后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道:「年輕人沒有不犯錯的,若是因為他年輕氣盛就毀了一輩子的前程,哀家也於心不忍,陳玨。」
陳玨聽見自己的名字,側身道:「臣在。」
竇太后好像倦了似的,調整了一下坐姿才道:「你待會替哀家給天子帶個話,竇七有錯,但畢竟衝撞的不是天子御駕,至於田他們還連個列侯都不是呢,這點事不用判得太重,懲戒一番,讓他記得教訓就算了。」
「臣遵太皇太后命。」
陳玨平穩地說道,看向竇太后時心頭卻微微一酸,記得當年竇太后考校他《道德經》的時候還是個精神的小老太太,可是自從秋來那場病以來,竇太后就好像日薄西山一般,總差著那麼點精氣神。
竇太后溫和地笑笑,她無神的眼盯在一處,在日光的映襯下透出幾分犀利之色,道:「行了,你去長秋殿看看芷晴吧,昨晚她和哀家談心的時候,幾乎句句不離你,哀家再留你就招埋怨了。」
陳玨站起身來,依禮告退,他臨出門前朝竇嬰那邊看了一眼。那邊竇氏的三侯均在正襟危坐,即使竇太后看不見也不敢有一絲懶散之色。
竇嬰作為一朝的丞相,在竇太后的面前也不過是一個小輩,陳玨一邊想一邊越過門檻,心中思緒翻轉。
竇太后老了。對權柄地事卻比從前更加敏感。從前她眼盲身壯。並不在乎劉徹偶爾地特立。只因諸事盡在她掌握之中。如今劉徹日漸成熟。竇太后則老朽於深宮。說不得那一場大病就會崩逝。她自然放不下竇家和這個天下。
陳玨想到這裡不由地輕歎了一聲。心智過人如竇太后、如竇嬰。照樣看不清形勢。抓著眼前地繁華死不放手。不能一身輕鬆地卸下權責。
又或者。是看清了但迫於形勢不能後退。陳玨搖了搖頭。這點確是他苛求了。陳玨若不是早早就有了危機感。又對前塵後事瞭如指掌。恐怕也會因為跟劉徹地親近關係趾高氣揚。不知深淺。
長秋宮近在眼前。已有宮人進去報信。另有一個宮人過來迎接陳玨。陳玨一進殿門。正好碰見出來迎他地芷晴。陳桓則一點都不知道自家阿父就在一邊。猶在殿中呼呼大睡。
芷晴明知陳玨一切安好。見了面還是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遍。這才放心下來。聽才看過兒子地陳玨敘述昨日發生地事。
陳玨話一說完。芷晴就不由皺了皺眉。這天子真沒個定性。遇見什麼熱鬧都往上衝。昨日闖上門地若不是虛張聲勢地地痞。而是真刀真槍地刺客之流。劉徹在武安侯府受了點什麼傷。陳玨哪擔得起責任。
芷晴亦是金湯匙裡長大的翁主,她一心為陳玨考慮,加之昨日多少受了王美人的氣,心中或多或少多了幾分對劉徹的不滿。
陳玨看出她神色不愉,問明之後才好笑道:「他性子急,什麼時候有所謂的天子樣了,那才是怪事。」
芷晴撲哧一笑,陳玨又低聲自語道:「他該沉穩的時候,就跟一把冷刀子似的。割起人來又快又凌厲。近日有人要倒霉了。」
陳玨說話的工夫,芷晴正微笑著打量陳玨的一身穿著。估計著這一身足夠保暖了,芷晴伸手拍了拍衣襟,這才放心地道:「阿桓還在睡呢,等他醒了我再帶他回家,你有事就先去忙吧。」「皇祖母真這麼說?」
偌大地椒房正殿,只坐著陳玨和劉徹兩個人,劉徹昨夜睡得晚,精神卻很足,一邊問一邊嚼著乾果。
陳玨平靜地點點頭,並不說話,這不過是劉徹在考慮事情的時候隨口說出來的話,原本就用不上他去回答。
問完之後,劉徹搖頭道:「皇祖母果真寬懷那個竇家地小子,朕當時就在你家,那些地痞怎麼就沒衝撞到朕?」
陳玨斟酌著道:「太皇太后年紀大了,寬厚更勝以往。」
劉徹挑挑眉毛,看了看陳玨道:「朕知道你孝順,不願意拂了皇祖母的意思,但這回是他們欺人太甚。市井小民之間,一言之爭尚能結仇,這回對方的人欺上門來,你再大度也不能輕輕放過,不然人人都以為你好欺負了。」
被劉徹說好欺負的陳玨坐在那,一臉溫和的笑意,不承認也不否認。他到底好不好欺負,幾乎每個得罪過他的人都能給出差不多的答案。
然而在劉徹和竇太后面前,陳玨確實是個生性溫和不爭鋒的好臣子,這不,祖孫倆一個要他饒一個要重處,偏偏都不願直說,不約而同地從陳玨這個所謂苦主下手勸說。
楊得意親自上了熱茶,茶香裊裊,熱氣熏人,劉徹候了一會兒,等他和幾個宮人退下才道:「子瑜,你怎麼打算?」
陳玨心道自然是遠離糾紛,口中果斷地道:「臣自不是好欺的,定當為陛下清查私鹽一案。獄中有人招供,各地往來運糧、運金之時多有夾帶私鹽地事,臣說不得還需要一些人手,也好下派各個郡國詳查。」
劉徹怔了怔,失笑道:「朕是說……」說著,劉徹不由地住了嘴,其實怎麼處罰竇七,跟陳玨又有什麼大關係?
劉徹看進陳玨清明的眼。又忍不住朝阿嬌和劉睿所在的側殿看了看,他跟竇太后之間,一旦有矛盾還需要陳玨姊弟倆斡旋,因為一件小事讓竇太后生陳玨的氣可不值。
「地方上的事一查一把,得饒人處且饒人,你這次查過之後留個記錄就行了。朕也不能一次把所有涉案的人撤職,不然政務無人去做,還不得勞累朕和你?」
劉徹玩笑似的說著,陳玨聽出他語意中的變化,心情好了不少,笑道:「陛下當真仁厚,臣和田中丞自會通力合作,爭取早日完成此事,定不須陛下掛
劉徹點了點頭。想像著田家地大門被砸了地樣子,臉上多了點笑模樣,道:「這回朕的舅舅是吃大虧了。他這幾個月有功無過,朕應當賞他點什麼。」
思及田,劉徹一臉的若有所思,手中雖然還拿著一顆乾果,但顯然心思早已經不在上面,又過了一會兒,他想起陳玨半晌沒說話,,忙緊接著說道:「子瑜。你想要什麼?」
「差事還沒有辦完,臣可不好意思向陛下要賞。」陳玨說道。
劉徹手一揮,道:「行,朕不問你,再過些日子你家陳桓會說話了,朕給他。」
陳玨開口笑了笑,溫聲說道:「陛下厚恩,臣下代犬子感激不盡。」
劉徹聽得哈哈一樂,又嘎崩嘎崩地咬起果仁來。心下思索著陳玨可以加食邑,如今事過境遷,田倒可以考慮以外戚封侯了。
陳玨閒來算了算,忽地覺得自家兒子陳桓不得了,小小年紀,算上各位長輩的贈予,他已然是個小小富翁。轉暖,那位大名竇齊的竇家老七果真只受了輕罰。一時間各家議論紛紛。多人言道帝后遇在一處,天子還是雷聲大雨點小。
紛亂之中。陳玨絲毫不受影響,當真一門心思去查案,除了與各官署地同僚如田、張湯等接觸之外,彷彿遺世獨立一般,紛紛擾擾皆不沾身。
陳玨這幾日處事果斷,當得起一身正氣幾字,不只朝臣們議論紛紛言道他像郅都當年,就是鐵面的張湯都忍不住勸過他,不可得罪人太多。
陳玨自己倒是不大在意,他心中清楚,憑他的身世,只要不牽扯到不該碰的爭鬥裡,再加上他這邊佔著道理,劉徹和竇太后都會保他。這時候有計劃地,得罪一些原本就不相為謀地人,原本也無傷大雅。
一月下旬,長安城上下傳來一個出人意料地消息,本該禁足中的竇齊當街同另一家子弟鬥毆。這次天子震怒,太皇太后也找不出任何理由來為竇齊開脫,若不是因著姓一個竇字,竇齊地下場絕不只是發回章武思過,永不許入長安。
陳玨聽說了之後隱隱覺得不對,竇嬰他們老謀深算,萬萬不會讓竇齊在思過中出岔子,只是他還來不及思索清楚,很快地,另外一件事就吸引了他的大部分精力。
私鹽案,十來個大小列侯被劉徹奪侯,這查抄地家產就是一筆不大不小的數目,負責收錢的正是大農令,韓安國考慮著一事不煩二主,索性將這件事也交給陳玨。
這日閒來無事,東方鴻一邊逗弄陳玨地寶貝兒子陳桓,一邊忍俊不禁地道:「你的名聲素來極好,人人說你溫和寬厚,經此一事,總算有不少人忌憚你了。」
連番投人下獄、查抄家產幾事之後,作為翩翩佳公子的陳玨忽然讓不少人意識到,這位武安侯最根本的身份是天子親信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