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劉徹的話音落下,殿門口伺候著的楊得意揮退一名小黃門,自己則邁著安靜的步子走了進來。
「陛下,大農令求見。」楊得意眼觀鼻、鼻觀心地道。
劉徹聞言哈哈一笑,隨後道:「這韓安國果真有未卜先知的能耐不成?朕在這才跟你提及半兩錢改制的事,他這就過來了。」
陳玨微微一笑算是答覆,心中卻有了幾分感慨。劉徹蟄伏了幾年,如今羽翼漸豐,以天子的身份在朝中亦獲得了一部分人的全力擁戴,這些他登基之初從不曾提及的大動作也一個一個地湧現出來。
漢承秦制乃是一句老話,秦半兩錢便是高祖劉邦毫不猶豫地繼承了的先秦之物,說是半兩錢,那只是按照秦漢時的度量衡來計算,陳玨平日裡掂量著,一枚半兩錢並沒有多重,約莫也就是幾克的樣子……曾在先秦時風靡天下的半兩錢孔方兄,如今已經漸漸地失去了它從前的光彩,據陳玨所知,文帝那男寵鄧通之時,民間便已經盜鑄成風,官錢和民間私鑄的錢財同時在市面上流通,這便導致了半兩錢的加之一日不如一日,景帝登基後處置鄧通時曾有意休整,然而終究無果。
據說吳楚之亂的主角吳王劉濞,他之所以有那麼大的本錢攛掇幾個劉氏宗親一起造反,除了因為吳地富庶有鹽鐵之利外,傳聞中劉濞派人私鑄錢幣亦是其中一個方面。
這種無異於藐視天子君臣的私鑄成風,劉徹已經在心裡惱怒了許久,只是民間私鑄之人還好辦。朝中決心一下,那些小作坊必定灰飛煙滅,然而侯門豪強暗地裡由於盜鑄而獲得的利益,劉徹一下之間卻難以一網打盡。
電光石火般的一瞬間。陳玨腦子裡已經將半兩錢相關地事宜回憶了一遍,堪堪回過神來便聽得韓安國叩拜天子的聲音。
韓安國一身平整利落的官服。綬帶在側,他等到劉徹平身的聲音之後便徐徐起身,稍後淡淡地衝著陳玨點了點頭,算是全了禮數。
劉徹正在興頭上,等到韓安國坐在陳玨身邊不遠處。劉徹立即道:「民間盜鑄成風,百姓小戶之家常受其苦,朕亦於心不忍。正如大農所言,朕切不可任此事長長久久,必當做到令行禁止。」
劉徹說著,目光緊緊地釘在韓安國身上,韓安國這大農令確實做到了唯天子之命馬首是瞻,這次提出地錢幣盜鑄之事確實可是劉徹心中的一根刺,只是許多人都能看出這根刺,但怎麼拔出卻少有人心中有數。
韓安國深吸了一口氣。心知關鍵地時候已到,正色道:「陛下,臣以為盜鑄成風,其根基在於半兩錢用時久矣。民間盜鑄者或刮銅為錢、或重溶再鑄,無一不以半兩錢本身為根……是以依臣之見,為今之計只有破而後立,廢除先秦舊錢,新改漢幣!」
陳玨聽著韓安國娓娓道來,只覺越來越熟悉,稍後才驀地反應過來,曾經影響幾百年的五銖錢不正是漢武帝一朝所始?只不過五銖錢的出現。原本應當是不少年之後的事情。
陳玨不由地暗想:韓安國與桑弘羊這一點上很像。果然都是一心跟著劉徹的步伐和意志往前走。
「不知新幣如何制,大小形狀如何。份量幾許,銅幾許?」陳玨開口問道,韓安國不是紙上談兵之人,他既然趕在劉徹面前提及新幣,便絕不會未曾做好準備。
韓安國笑呵呵地道:「新幣如何,臣只是尋工匠擬了幾個小樣,若是陛下准許,臣明日便入宮呈上來。」
「那敢情好。」劉徹點了點頭笑道,旋即皺了皺眉,道:「先皇不是沒有嘗試過一改錢制,只是盜鑄之事自來難以避免,改新錢不過能解眼前地難題,難道就無法讓民間再無盜錢之事?」
「這……」韓安國吱唔著不語。
陳玨看了看一臉認真的劉徹,很想告訴劉徹即使在兩千年後,這種假錢在市場中流通的事件也不可能完全避免。「陛下。」陳玨插口道,及時拯救了正不知怎樣接話的韓安國。
劉徹的目光從韓安國身上移到陳玨處,面露奇色。
陳玨繼續說道:「先秦即有權錢以便檢驗錢幣真偽和足實與否,然而百姓買賣易貨之間往往難以時時謹慎小心,可見就算官錢難盜,只要似上幾分,自然有無知百姓上當。」
權錢,檢驗半兩錢是否足實的工具之一。韓安國感激地望了望陳玨,雖然其中道理他亦知道的清楚,但同樣的道理,陳玨說來是抒發己見,韓安國說來便有幾分推卸責任的嫌疑。
「子瑜言之有理。」劉徹聞言有些喪氣,又過了一會兒便再次高興起來,至少按照韓安國所說的法子來看,這雖不治本,卻能治標。
既然要鑄造和發行新錢,自然還需要韓安國這大農令查清民間半兩錢地情形如何,若行新錢又會遇到多大的阻力等事,陳玨在一邊也聽明白了,劉徹讓他幹的活便是做韓安國的副手——韓安國畢竟在長安城中根基尚淺,陳玨卻是正經地高第出身,說得通俗點,陳玨在長安城中比位列九卿的韓安國吃得開。
自作孽不可活,陳玨在心中自嘲道,若不是他著急忙慌地辭去了那羽林中郎將,劉徹還真就不可能這麼給他派任務。
韓安國將今日入宮之前備好的幾事一一報給劉徹,劉徹聽得連連點頭,陳玨在一邊細聽之餘亦時不時地插上幾句,不多時黃昏將至,劉徹意猶未盡地便要留下韓安國賜宴,之後再加詳談。
等到韓安國和陳玨終於結伴行出未央宮。天色已經漸漸地暗淡下來,月色即將灑滿整個大地,未央宮厚重的宮門正在兩人身後緩緩和上。
秋夜清寒,陳玨緊了緊身上的衣衫。望向不遠處的幾絲螢火時忍不住輕輕一歎,劉徹在最後關頭才放他們出宮。今日陳玨若是不走運,恐怕又要去中尉那邊喝茶。
韓安國一臉溫厚地笑意,對陳玨說道:「武安侯若不嫌棄,不妨由我送你一程。」
陳玨自己的馬車就在不遠處,哪裡用得著韓安國送一程。只是他恰好想聽聽韓安國地真實看法,於是陳玨含笑道:「多謝美意,不過左右宵禁之時將至,你我不妨沿著這條路散步一番。」
韓安國心中一喜,笑道:「如此也好。」
陳玨和韓安國並肩走在青石路上,感受著淡淡地含義,微微側頭時驚訝地發現韓安國尚未到衰老地年紀,卻已經有些微微地駝背。
長安居果然大不易,陳玨心中感慨了一句,兩人有又走了一會。陳玨才道:「我今日本是因他事前來面見天子,誰知才一到便得了陛下委派,過些時日給你打打下手。」
韓安國哈哈一笑,面上隱有得色閃現。陳玨見了靈機一動,忍不住張口道:「難道你……」
「不錯。」韓安國痛快地接過了陳玨接下來地話,笑道:「正是我設法向陛下舉薦了你。」
陳玨這下終於有些呆滯,他心中浮起幾分對於韓安國自作主張的不快,旋即不解地望向韓安國。
韓安國走了幾步,語重心長地道:「大漢天子之下,文武百官群臣若干,從丞相始各司其職。方能輔佐天子治理天下。這百官之間。亦有三六九等之分,比方說太常雖然清貴。但太常手下的官員們若是被趕去守護宗廟,那這位的前程就到了頭。」
陳玨聽了微微蹙眉,韓安國見了繼續道:「你一直在朝野邊緣做事,如今是融入其中的時候了。自古以來,錢糧皆是重中之重,若要歷練,不妨由我這裡開始。」
不知不覺之間,陳玨和韓安國已經行到未央宮北門闕外,陳玨卻不曾想到韓安國向劉徹提起他居然是因為這個原因,韓安國有意和陳玨這個舉薦人結為盟友,眼見陳玨整日「不幹正事」,便忍不住把陳玨拉了出去。
不管怎麼說,雖然陳玨對於汲汲鑽營沒有什麼興趣,但韓安國還是一片好心,陳玨略帶無奈地謝過韓安國,才要說什麼地時候,風向忽地一轉,陳玨吸了吸鼻子,猛地嗅到一陣香氣。
四周空曠無人,陳玨四處張望了一會兒一無所得,旋即將目光集中在韓安國身上。
韓安國面色一窘,這官服乃是他出門時夫人親手交到他手上,他妻子最愛好熏香,因而他這身官服上亦帶著幾分香氣,至今未散。
「這氣味清雅而不失韻味,著實不錯。」陳玨毫無誠意地讚了一句,稍稍緩和了氣氛.
韓安國點點頭,不失時機地道:「這是桑家鋪中所賣,相傳是從關外傳來的新鮮物事。」
聽得韓安國提起桑弘羊,陳玨微微一笑道:「桑家一代巨賈,於錢幣之道定然有些勝於我等的見解,大農令不妨嘗試一問。」
韓安國頷首表示肯定,陳玨微笑之餘,思緒飄到桑弘羊那位深謀遠慮的父親身上,桑父生意有成,卻不像尋常商賈一般上通朝官下賤百姓,反而清楚地認識到他應當為愛子桑弘羊在朝中謀職,這份見識已然難得。
只是桑家的商舖中所售多有平常商人難以企及的邊地之物,陳玨從幾年前便已經開始懷疑,桑家在邊地多半有幾個神通廣大的生意夥伴,說不定這些人連匈奴王庭都能聯絡得上。陳玨自己扶持的賈同多年來竟一直未能將桑家壓倒,除了陳玨不想獨大而太過顯眼的原因外,桑弘羊之父的才能也不容輕忽,一個商人若是有此能耐,必定不是凡夫。
如今該是時候跟桑弘羊那位老爹談談了——陳玨心中做下了這個決定。
八月末地中午,驕陽仍舊似火。陳玨坐在長樂殿中,週身只覺陣陣涼意襲來,涼爽之餘夾雜著幾分冷。
太學辦得轟轟烈烈,雖然面上以《鴻烈》為主。但實際上諸子百家俱全,這一個月來又根據實際的需要開闢了幾科。已然是一片熱火朝天之勢。
「陳玨啊。」竇太后話家常一般地說道,嘴角還帶著幾分笑意,「哀家聽說你近日貴人事忙,這忙歸忙,你還得照看好家裡的芷晴丫頭。」
陳玨溫言答應了一聲。仔細觀察了這位位高權重地太皇太后一眼,只覺竇太后這兩年老得越來越快,幾月間,竇太后眉間皺紋地紋路便更深了些。
閒話了幾句家常,竇太后忽地問起陳玨,道:「你每日都在太學那邊,哀家現在要好好問問你,這太學裡究竟能學到什麼?」
劉徹當日給竇太后的理由是《鴻烈》書理應發揚光大,不若集合一些有天資的少年在一處讀書,也好讓《鴻烈》這部集黃老之學於大成地著作傳遍天下.
竇太后眼盲了。心裡對萬事還是清楚得很,陳玨收整了神色,平靜地答道:「自然是……」
「陳玨。」竇太后打斷陳玨的話,正色道:「你跟哀家說實話。百工,醫堂……劉安那部書裡哪裡曾經提到過這些事?我為何從來不曾見過?」
陳玨聞言,側了側身,權衡了一下才道:「但凡太學中人,將來必有一技之長,陛下如此扶持太學,正是為朝中培養可用地人才。」
竇太后倒沒料到陳玨居然說得這麼直接,她側了側頭。將臉迎上陳玨的方向。神色間有幾分讚賞,劉徹近來的動作越來越大。他在朝中跟竇嬰往來處理政事時也愈發游刃有餘,經歷數朝,竇太后已經敏感地發現她這孫子又開始不安分了。
「太學是什麼地方?」竇太后重重地說道,這一問也不知是疑問還是順口地自問,她接著道:「太學乃是國家培養棟樑之地,豈可任由天子這樣胡來,什麼東西都往裡頭湊合?」
陳玨笑道:「太皇太后娘娘有所不知,太學中以人雖然同是博士弟子,卻並不相同,諸家子弟皆在用心研習《鴻烈》,至於醫、工等科,多半是出身貧寒地良家子在用心學習,這於國家培養棟樑無礙。」「貧寒子弟?」竇太后低聲重複了一遍,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她聽說那似是而非地太學之後,最先便是猜測劉徹這是在想方設法地培養自己地嫡系親信,只是陳玨的這幾句話打消了竇太后的猜測。
若是劉徹想栽培自己的人,哪有弄出來一群低層官吏的道理?正如韓安國所說,同樣為官,亦有三六九等,能在朝堂上話事的人斷不可能是個醫者。
陳玨好一會不曾聽見竇太后的回音,心中微微有了底,他這樣說並非事出無因。
許多世家子弟入太學的目的,正如原先眾人應為竇太后地喜好而苦讀老子一般,不過是為了在自己身上鍍上一層金而已,最終目的還是為了能夠獲得竇太后或天子的青眼,這樣的人,放在太學中最顯眼地位置吸引旁人注意力剛剛好。
至於陳玨真正所要培養的,諸子百家皆有涉獵,又擁有自己獨特才能的人,還是「大隱隱於太學中」來得好些。
竇太后思前想後了好一會兒,忽地感覺到也許是她自己杞人憂天。若是劉徹受了那些儒生的挑撥之後心裡有鬼,哪裡會敢把孔臧這個孔子後人放在祭酒的位置上?那不是明擺著提醒竇太后麼?
一時間拿不定主意,竇太后只得暫時放下這樁事,她轉而問道:「王氏那個小外孫的案子,你知道不知道如今如何了?」
竇太后雖然不至於太過輕賤天子的親生母親,只不鹹不淡地叫她一聲王氏了事,她身處深宮,但有的是人肯為她遞宮外地消息,金仲地案子卻瞞不得她。
陳玨微微頷首,笑道:「臣只知道一些,廷尉那邊,聽說金仲當日打死南宮公主家奴的事情有幾分古怪,似乎別有隱情,」
「殺人就是殺人,就算有隱情他還是殺了人。」竇太后毫不客氣地道,「天子昨日來同哀家商量,封金仲一個君,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算了。」
竇太后對王,雖然談不上恨之入骨,但卻半分地好感都沒有,劉徹為了金仲討封號,竇太后心裡不願意得很。
陳玨思索了一下,躬身道:「說起金仲殺人一案,臣聽說,南宮公主近日臥病在家。」
竇太后訝道:「南宮怎地了?」
陳玨答道:「芷晴去看望過南宮公主,才知南宮公主乃是心中愧疚,金仲畢竟也算得上是南宮公主的親戚。」
南宮公主生性雖然溫婉,但她終究因為金俗一家人的私生身份有所芥蒂,不願把她們放在府中同住,這才遣她們出戶另居,終於引出此事。這事一出,南宮公主第一件事便是教訓了府中家僕,隨後便染了換季時常見的風寒。
想起那命苦的孫女南宮,竇太后沉默了一下,道:「陳玨,這事你怎麼看?」
陳玨正色道:「臣以為,金仲一介平民,貿然驚擾南宮公主實在有罪,但念在其事母至孝,未嘗不可從寬處置。至於那家僕,竟然囂張跋扈敗壞南宮公主名聲,實在死不足惜。」
陳玨違心地說著,只覺得一陣不好受,那僕役雖然跋扈,但其實罪不至死,按照張湯給他的消息,那人不過是白白做了旁人手下的炮灰。
竇太后神色稍緩,道:「這才對,金仲身上又沒有皇家血脈,哪有說封就封的道理,這事由長安內史審理後輕罰便了,如今鬧得沸沸揚揚成何體統?」竇太后雖然對王的血脈並無好感,甚至有幾分厭惡,然而她貴為大漢太皇太后,王已死,她對於追究她的兒女也沒有什麼興趣。
陳玨所說,正合竇太后的心意,這樣既沒有同劉徹因此事祖孫失和的危險,又不曾叫金仲平白得了便宜——若是劉徹倔強到一定要封金仲為君,那竇太后便須得開始思索劉徹是不是果真如表面上那般孝順她這個皇祖母了。
竇太后問完了心中兩事,只覺得一陣輕鬆,她又放柔了語氣,同陳玨說了幾句無關的閒話,又論了一會兒《鴻烈》書,直到出入宮廷不禁的女醫義前來為竇太后看診,竇太后這才滿意地放貼心的外孫離去。間彷彿罩上了一陣暗色的霧氣,瞬間低沉。
不知何時開始,秋雨淅淅瀝瀝地落在地上,濺起絲絲寒意,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地停在堂邑侯府門口,車簾一掀,一個嫵媚動人的青衣女子便徐徐走下車來。
女子將秀氣的右手伸出去,遞給門房一封薄箋,低聲道:「我要見你家四公子。」
門房看這女子雖然衣著尋常,但週身貴氣分明,顯然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這樣美貌的女子在雨夜前趕來求見一個男子,難道斯文有禮的四公子背後其實……
門房正猶豫的工夫,又一輛馬車停在堂邑侯府門前,這次車中麗人卻是在家僕侍女的簇擁下走下車來,正是芷晴。
芷晴微笑著同下人們點頭致意,正要進門時,看見門口含笑而立的青衣女子不由地臉色微變,輕喊道:「你……」
你字一出口,芷晴已覺得不對,她上前兩步,輕聲道:「陵翁主,先請進吧。」
正文才6334,抱歉了。
宜修中午就出去了,8點才回來。
本來想請假一天過生日,但最後還是不想斷更,所以飛速碼出這兩章更新,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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