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婧不知劉徹身份,因而大大方方地先行離開。女子不好在他人家中做客太晚,這原本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在今日這樣的情形之下,劉徹的臉色便有點微微發黑,若不是理智仍在,他幾乎便要指責田婧君前無禮。
「陛下?」陳玨將劉徹的狀態看在眼中,心中暗自好笑,卻面色如常地徐徐呼喚著明顯走神的劉徹。
陳玨這邊喚到第三聲,劉徹終於笑道:「什麼事?」
陳玨見劉徹的狀態已經恢復正常,心中暗自讚了一聲,故作不知地道:「這田家姑娘真是個可憐人,她便是傾心於哪個郎官宮衛都好,有陛下這親戚在亦不怕旁人說什麼,只是……」
劉徹聞言,想起田婧傾慕之人居然是那日一上場便被揍出了鼻血的楊得意,一時間心裡想氣也不知道這氣該沖誰發。
「哼。」劉徹從鼻中發出一個音節,道:「不想楊得意也有這等好運氣,竟然能得了朕那舅舅田大夫的愛女青睞。」
芷晴原本正低頭淡淡苦笑著,聽得劉徹此話,才抬頭驚呼道:「原來那男子竟然是楊得意嗎?」
陳玨輕歎一聲,道:「可不是,若是換上哪個青年才俊,這段好姻緣只要得陛下做主便是一段人間佳話,只可惜造物弄人。」
劉徹聞言,心裡的那絲鬱悶立刻拋到了九霄雲外,楊得意自從數年前便伺候在劉徹身邊,若說劉徹會對未央宮中哪個宦官另眼相看,那便是楊得意。
一朝入蠶室,有負天地父母宗親,劉徹思及楊得意可憐之處,心裡僅餘的那點不快也煙消雲散。
按說田婧再可有可無。怎麼說也是劉徹小小留意過的女子。她今日所說的男子若是哪位年少才高的才俊,劉徹心裡說不得便要不高興至極,只是這人是根本無法比上世間任何一個健全男子的楊得意就另當別論——男子宮刑是什麼概念,司馬遷自己做過的那幾句描述便廣為流傳,雖說司馬遷如今還是嗷嗷待哺地幼童,但自小宮裡長大的劉徹卻不會不知道。
難道他身為天子,富有天下,還要因為一個有眼不識泰山的無禮小女子,遷怒於身邊伺候的宦官嗎?劉徹歪了歪嘴,他還不至於閒到那種程度。
「陛下。」芷晴嘴角含著笑意。俏皮地對陳玨眨了眨眼,道:「您不能再留在臣婦家中了。」
劉徹一奇,哪次他跟陳玨來堂邑侯府做客。芷晴這位堂妹不是盡心忙前忙後,這回怎地竟要趕人?
陳玨心中一動,想起前幾日去看阿嬌時得到的消息,跟著微笑道:「陛下,天色已晚,是時候回宮了。」
劉徹看看陳玨,又看看芷晴,一時間也猜不到他們兩人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他才要仔細詢問一番的時候,劉徹想起大好的時光他不陪在阿嬌身邊,非要跑到堂邑侯府來受田婧這份氣。便哼了一聲笑道:「朕這就回宮。」
朕倒要看看你們姐弟夫妻一起弄出些什麼花樣,抱著這個想法,近來建太學、遣諸侯諸事順利的真命天子在陳玨微笑的注視中起身,便準備拍拍屁股走人。
一家人送走劉徹,芷晴輕吁一口氣道:「原先是想著陛下怎麼也不至於在家中看上田婧,誰想到這中間還有這樣地陰差陽錯?」
陳玨搖了搖頭。嘴角忍不住扯出一抹笑意,道:「這本來也不怪你,陛下再怎麼胡來,都不好在阿姐娘家看中哪個女子,你把田婧請到家裡來做得不錯。」
芷晴點了點頭,忽地慨然一歎,作為田的女兒。田婧與其父全然不同,著實算得上是個率真又不失聰慧的女子,第一次動心卻是對著天子親信宦官,怎不是老天捉弄人?
陳玨亦是想到了田婧那邊,雖說男女間就算男方不能人道,替代地法子也多得是,只不過田婧跟楊得意之間顯然就是「山無稜天地合」都不可能。
「田婧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你抓緊提醒她幾句楊得意的事吧。不要讓平陽公主那邊弄巧成拙。」陳玨說道。
芷晴溫溫柔柔地點頭嗯了一聲。面上綻出一抹會心的笑意。處還留有幾道淡淡的紅影。[閱讀文字版,請上]劉徹趕在正式天黑之前回到宮中,因劉徹撇下他獨自出宮、早已坐立不安的楊得意看見劉徹的身影大喜,立刻迎上前去道:「陛下唉,您可算是回宮了……」
楊得意說到這裡,聲音戛然而止,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劉徹做手勢示意他暫停的幾根手指,不知所以。
劉徹見楊得意這副樣子,留在心中最深處的那一小分不快也隨風消逝了,劉徹面色沉重地拍了拍楊得意的肩膀,把楊得意弄得不知所措之後,劉徹飽含同情地留下了一句賞賜百金的旨意,隨後飄然遠去。
椒房殿中燈火通明,阿嬌坐在案邊笑著看劉在那裡玩未央宮地積木,這積木亦是陳玨從宮外送進來的玩具,這會劉已經有模有樣地拼出了宣室殿的造型,認真地道:「母后,父皇就在這裡呢。」
阿嬌輕笑著方要說話,這時殿門口處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劉徹大步走進來道:「阿告訴朕,朕在哪裡啊?」
劉聽得劉徹的聲音,立刻撇下手中的積木朝劉徹跑去,笑道:「父皇,你可回來了。」
劉徹嘿嘿一笑,抱起劉便在她粉嫩地臉頰上啄了一下,稍後劉摸著自己的臉頰處,輕輕撅嘴道:「父皇,刮人呢。」
阿嬌看見劉徹在女兒面前吃癟,不由地撲哧一聲笑,劉徹抱著劉坐在案邊,笑道:「朕今日去了天祿閣。後來往堂邑侯府走了一趟,誰知沒坐多久便被子瑜夫妻兩個趕了回來。現在你可以告訴朕,今日究竟有什麼玄機?」
阿嬌面上浮出一絲淺淺的笑意,盈盈起立,椒房殿中的宮人們正好上好了宴席,便一一地在李青和綺羅的示意下退出殿門。
阿嬌看著劉徹,笑盈盈地施了一禮,柔聲道:「臣妾恭祝陛下萬壽安康。」阿嬌說著,輕輕抬眼一笑,她是大漢最尊貴的天之驕女。這份張揚和大氣的美麗是任何小家碧玉都無法比擬地自若。
劉徹怔怔地看了阿嬌好一會兒,直到阿嬌坐回原處,拉著睜大眼睛的劉.吃吃地一笑道:「徹兒,七月初七那日是你誕辰,宮中大宴群臣列侯,一忙下來整日都不是自己的,趁今日七月初五天正好,我和阿給你過生辰好不好?」
劉徹心中一熱,輕輕拉住阿嬌的手,道:「好,就咱們一家
劉小眼珠一轉,邁開小短腿橫在劉徹和阿嬌相對的視線中間。正好中斷了兩人的目光交流,劉徹才要皺眉喚劉讓開些,劉笑嘻嘻地道:「父皇,兒臣給你念祝詞。」
劉徹無奈,只得定了定神笑道:「小公主說來聽聽,這讀了兩個月的書。朕正好看看你有沒有長進。」
劉眨了眨大眼,伸出小手輕輕摸了摸嗓子處,努力放柔了自己的童音道:「夏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萬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劉徹聽著,平日在朝上地百煉鋼盡數化成了繞指柔。柔情萬千地凝視著阿嬌問道:「嬌嬌,這都是你想同朕說地話?」
阿嬌橫了劉一眼,握在酒盞上地手不知不覺中收緊,她心中又羞又窘,急道:「這哪是我地話,分明是阿弟前幾日來椒房殿時取笑我的戲語。」
劉徹摸了摸劉地頭,含笑道:「這是子瑜瞭解你,知道你對朕的心意。」
夏日的夜晚。蟬鳴處處。椒房殿外。打發了宮人們先去歇息,只留下幾個機靈的伺候宴席之後。李青和綺羅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地望向天際若隱若現的天漢星河。寂,陳玨坐在椅上,微闔了雙目將今日的情形又細細地回想了一遍,仍舊覺得這事正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眾人身為知情者,只當田婧若心裡有人,只會是名滿長安的陳郎或者英武的少年天子劉徹,誰也不曾想到宦官楊得意身上,只是人田家姑娘匆忙間可沒看出楊得意不是健全的男子。
這件事就此落幕也好,雖然類似的事情不可避免,但至少後宮中沒有顯赫家世地宮女們,比出身士族之家的田婧對阿嬌的威脅小上許多。
這時門口傳來一陣細細的聲響,陳玨也不睜眼,只是揚聲道:「東方麼?進來罷。」
門扉咿呀地一聲打開,一襲藍衣的東方鴻手持涼扇走進門,笑道:「我聽說今日府中出了一場好戲?」
陳玨沒好氣地白了東方鴻一眼,道:「人家情竇初開的小女子就要傷心欲絕,你還笑得這麼開心?」
東方鴻坐在桌案對面,笑道:「我笑是因為太學地事,明日的測試可都做好打算了?」
陳玨笑道:「這事不用打算,只把人都找齊了帶去就是,倒是你,這次果真要入太學任教麼?」
陳玨當日聽東方鴻說有意入太學做一博士時著實驚訝不已,東方鴻一向過著類似於大隱於市的生活,就是堂邑侯陳家顯赫至此,長安城中仍有許多人不知道陳家大姑爺的真面目。
東方鴻直起腰板,欣欣然地道:「男子漢大丈夫,言出必行。」陳玨忍不住一樂,道:「太學這一塊,陛下不想讓派系立場太明顯的人去做,稱得上是大漢天下比天祿閣校書還純粹的學者盛事。去與不去,這件事全在你自己心上,我這壞話說到前頭,你若是不能通過考驗,今日說什麼都是白搭。」
東方鴻輕輕搖了搖頭,笑道:「我不必你照看。子瑜只管拭目以待,看東方伯鸞一介布衣有沒有本事闖進太學。」
一貫懶洋洋的東方鴻眼珠忽地變得亮晶晶,顯然正在興頭上,陳玨頷首道:「就依你所言,我絕不插手。」
話匣子漸漸地打開,陳玨和東方鴻就太學地行事細節商討了許久,中間紫煙進來添過一次水,東方鴻握著微熱的茶盞讚歎道:「紫煙丫頭越來越秀氣了。」
紫煙聞言臉一紅,立刻遠遁房門外躲開大姑爺的揶揄,東方鴻哈哈一笑。隨口所了紫煙臉皮薄,旋即正色道:「這幾年陛下這樣捧著淮南王那本《鴻烈》,我也隱約知道你地誌向。太學那邊必定是重中之重,總該有人幫你盯著。」
陳玨感激地看了東方鴻一眼,輕歎道:「這回大姊和博兒應當怨我了。」
東方博,正是陳玨大姐陳柔和東方鴻所生的兒子,東方鴻、陳柔連著大弟弟十來歲的東方朔俱是將這小男孩疼到了骨子裡。
東方鴻一臉的不以為意,笑道:「我這是給你探探路,有什麼事兒好怨?」
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陳玨忍不住摸了摸頭,他在劉徹身邊做的事越多,便越來越覺得自己認識地人還不夠多。能夠信任又是可用之才地更是少之又少,再想控制全局時便會發現阻力重重。
但凡試圖有所變革,必然要觸及一部分人的固有利益,這是陳玨老早就知道地道理,建立太學便猶如天子給黎明百姓的一個訊號,有智慧看清楚其下含義地人多半能夠自覺成為另一部分利益爭奪者。
興太學、召侍中。劉徹種種暗含提升奴隸和平民家子弟入仕為官機會的措施一個接一個,直叫人應接不暇。
陳玨想到這裡微微一笑,劉徹倒頗為懂得欲先取之,必先與之的道理。輕裝簡從地出現在天祿閣外,陳玨開始時還不緊不慢悠然地走著。等到看見天祿閣跟前一派人山人海地情形,陳玨便立刻打了退堂鼓,轉而請趕車的李英把馬車挪到另外一個方向。
「武安侯爺。」一個稍顯粗噶的少年聲在陳玨身後響起,陳玨不疾不徐地轉身,便見一個華服少年笑嘻嘻地站在自己身邊。
陳玨微微一笑,道:「桑侍中,侍中之職本應親身伴在天子之側,你怎地來了這裡?」
桑弘羊聞言。肩膀一下子就垮了下來。他叫住陳玨的時候著實沒有想到這一點,他躊躇著低聲道:「我今日來是有事相求於武安侯爺。」
陳玨笑道:「你有什麼事。儘管說了就是。」
桑弘羊遲疑了片刻,這才道:「我聽說,長安城中富商賈同,他的店舖中有幾份巧妙的記賬法子,今日武安侯可否有空賜教?」
陳玨先是一訝,等他看清桑弘羊眼中的一抹期待,這才心下瞭然。隨便打個比方,陳家鋪子的膳食放著,方子亦並不難琢磨,然而偌大的長安城中卻少有人模仿,無他,不過是因為世家大族們大都不願意為了點指甲大小的利益,非要同陳家結下什麼矛盾。
桑弘羊如今雖然年少,但年輕聰敏,他父親又是一方巨賈,為人處事方面並不差,從前礙於不知道陳玨對於父子二人地攤鋪是什麼樣的態度,因而不敢輕舉妄動。如今桑弘羊雖然還只是一個侍中,但卻自認也是官家少年,因而上前同陳玨說話。
陳玨看了看天色,不過辰時三刻而已,天祿閣周邊的四個方向已經全部變得人山人海,陳玨稍微轉過身來,對桑弘羊笑道:「賜教就不必了,這事只是舉手之勞,今日的事情太忙碌,恐怕沒有什麼時間和你細說,待哪日你再來找我,我一定不會推辭。」
桑弘羊答應了一聲,亦步亦趨地跟著陳玨,遲疑了一下才道:「聽說太學中會專開算術一科?」
陳玨笑呵呵地點了點頭,道:「算學自是要開,這上至公卿下至平民百姓,誰不需要做算算賬之類的事情?」
桑弘羊聽得連連點頭,認真地道:「正是如此,我這人就很喜歡算術。」
陳玨哈哈一笑,道:「你若是當真喜歡算術,每當不是你輪值的時候,你不妨去太學那邊旁聽一番。」
桑弘羊神色一動,摩拳擦掌地道:「我等也可以旁聽?」
「那還有假?」陳玨說著話,正好一腳踏進天祿閣大門,笑道:「算術有大用,別地不說,丞相每年隨手大朝時替天子接上計,御史大夫及其屬下還要仔細核對上計,哪樣可以不用到算術?」
桑弘羊聽得連連點頭,他是商戶之子,天生便有幾分愛財,他只覺此生若是能如大農令一般執掌國家財計,便是最了不得的成就。
既然到了門口,本就是來現場做客看熱鬧的桑弘羊再出去也不合適,陳玨想想桑弘羊這些侍中向來和劉徹親近,據說連劉徹的痰盂都有侍中們去捧,乾脆也不避忌什麼,直接讓桑弘羊跟在他身後入內。今日陳玨吸取了上次的教訓,不敢再準時到場,從而連累孔臧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等他許久,而是早早地便來到天祿閣中等待孔臧。陳玨鼻中不斷有紙墨香氣來回,不多時,孔臧和孔安國這對族兄弟便並肩而來。
陳玨向孔臧行了個晚輩禮,轉身的工夫又笑呵呵地同孔安國打了個招呼,那廂孔臧已經看遍了天祿閣中地情形,他疑惑地道:「子瑜究竟要如何選人?」
陳玨淡淡一笑,正色道:「自然是擇優而錄,我一直認為,只有能夠教好他人知書名理的人,才有資格成為太學中的授經本事。」
孔臧年事已高,早就諸事放得開,對於陳玨賣的小關子並不怎麼買賬,倒是孔安國年輕氣盛,輕捶了陳玨一下才問道:「你賣的是什麼關子?」
陳玨微微一笑,等到眾人紛紛來齊,陳玨這才將手臂微微下壓,眾人見狀紛紛肅靜,陳玨環視了一圈,朗聲道:「諸位既然來此,便是有決心和意志力成為授經博士的一員。」
台下眾人眼神交錯了一會,紛紛在心裡猜測著陳玨接下來的打算。
陳玨的目光在眾人地身上游移了一會,眾多應選者各自一瞬間地表情盡數被陳玨看在眼中,有敬佩、有淡然、有不屑等等,事情百態皆在眼中。
「諸位的學識,在大漢地地界內皆是數一數二,陳某今日不敢輕視諸位。」陳玨慢悠悠地說道,「學海無涯浩如繁星,窮一人之力亦不可能盡掌天下之學,因而無論是提問還是怎樣的行事,都不可能真正檢測出諸位的水準。」
陳玨這一席話慢慢地說完,場中眾人面上的神色立刻和緩了不少。從上古商周至今,各朝各代留下的各式書籍數不勝數,陳玨若是果真要出題考問,這些人還未必敢保證自己能夠說上來,畢竟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
「因此。」陳玨說到這裡微笑一下,輕輕擊了擊掌,人群後方便有二十個青衣少年人走出來,齊齊地向陳玨等人各自行了一禮。
「就請各位先試教幾日,看看那位博士所講最易理解接受!」
陳玨話音方落,孔臧立刻微微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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