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祿閣外,重又下起雨來,濛濛煙雨落在半干的青石路上,先是濺起陣陣青煙,隨後才在縫隙處徐徐蔓延開來,一寸一寸地將視野中的天地浸濕。
陳玨坐上了竇嬰的馬車,竇嬰同他一一仔細品評了方纔的幾篇文章,竇嬰徐徐道:「子瑜,你似乎並不把孔子放在眼中?」
當日廷辯《鴻烈》,陳玨便狀似無意地點出孔仲尼遊走衛、魯、齊等各國的經歷,方才在天祿閣中陳玨看似中立,實則也不像是站在儒生一邊,竇嬰想到這裡就忍不住大搖其頭,難不成陳玨還真的因為啟蒙恩師是墨家弟子,所以才這樣輕視儒學?
陳玨側了側身,淡淡地笑著道:「弟子不敢不敬先賢,立一家之言容易,流傳百世難,當年諸子百家爭鳴,到如今仍有其影響力的滿打滿算不過十餘家。孔子昔日遊歷列國,當時的國君士大夫早已化做一坯黃土,只有孔子之名仍舊振聾發聵,這樣的成就弟子望塵莫及。」
陳玨說著笑道:「侯爺縱是儒家弟子,不也是一樣嗎?方才弟子出門時,眼見侯爺曾經跟蓼侯說了什麼。」
竇嬰撫鬚點點頭,道:「方纔那匿名撰文之人,才華儘是有的,然則其論過於注重權之一字,三公坐而論道乃是祖制,若果真像他文中暗示的那樣集權於一身,萬一執掌權柄之人昏聵無能,豈不是國家大難?」
劉徹那點要尊隆皇權的心思,還真就瞞不過朝中的聰明人,竇嬰雖是儒生,但又未必跟董仲舒之類同一想法。消除諸王列侯割據隱患竇嬰同意,所有大權集於劉徹一身卻是身為丞相的竇嬰不願看到之事。
竇嬰還能這樣推心置腹地同他說話,陳玨心中微微一暖,道:「強極則辱,侯爺凡事還是不要太拗著陛下的意思。」
竇嬰目光一閃,哼道:「難道就如你一般,獻長門。隨遊獵?」
陳玨也不動怒。只是道:「侯爺,陛下除了是天子,不過是個不滿二十歲地、短短幾年內父母雙亡的少年,換在尋常人家說不定尚未加冠,您又何必苛求他完美無缺?」
竇嬰摸著半長不短的鬍子,目光在陳玨身上掃來掃去,卻不怎麼說話,半晌才道:「你跟陛下一起長大。又不是韓王孫那樣的外臣,乃是實實在在的皇親。彼此間情誼深厚也沒有什麼。只是陛下萬乘之尊,難道真能與百姓家的少年一樣妄為嗎?」
陳玨微微一笑,道:「地位越高,責任越大,陛下固然要為這個漢室江山盡責,但弟子知道陛下是個懂得顧全大局的人,若是凡事無傷大雅,弟子以為,侯爺不必要求陛下做一個聖人。」
「御史遇事便諫。不過是防微杜漸。恐怕陛下毫無節制之下越鬧越大罷了。」話雖如此說,竇嬰還是神色微緩。又道:「孝景皇帝還是太子時,我亦是他地太子宮舊人,少年時地情誼歸情誼,侯府,心思一轉便答道:「侯爺日理萬機,百忙中能到天祿閣一次已是難得,不敢再勞動侯爺,請侯爺在未央宮北闕處讓弟子下車便好。」
竇嬰點了點頭,並不多言,只是馬車經過未央宮北闕時命車伕停了車,陳玨穩穩地一躍落地,在原地駐足了片刻,靜靜看著竇嬰的車駕消失在重重宮闕之中。
比起一身擔負大漢一國國事和竇氏一族的竇嬰來說,陳玨的小日子過得太滋潤了。殿側殿的書房之中,手持一根毛筆轉個不停,心思一點都沒有落在几案前的奏表上。
耳邊隱約傳來蟬鳴處處,攪得劉徹一陣心煩意亂,他才想叫新近地侍中桑弘羊一聲,驀地又記起天色已經黑透,侍中們已經回家去了。
劉徹想了一會,乾脆不轉筆了,手腕一轉筆尖點墨,乾淨利落地在另一封奏表上畫了一道線,他皺眉瞪著出自己手的黑線,微微動了氣:他陳子瑜當面指責天子徒耗民力還有理了?這幾日不入宮請罪不說,反而跟妻子兒輩在大街上行為不端而受了御史地彈劾。
劉徹瞪著瞪著,忽地就笑出聲來,信手把幾封彈劾陳玨地奏表放到一邊:他跟那個一貫循規蹈矩的羽林中郎將計較什麼,這個陳子瑜從小就不肯越了規矩一絲一毫,從行事為人來看將來多半也是朝竇嬰那樣的方向發展,若是不頂他幾句才叫怪事。
陳玨瞭解劉徹,劉徹一樣也瞭解陳玨幾分,陳玨是個頗為愛惜羽毛的人,劉徹自認為英明地猜測道:難道陳子瑜是被御史們不斷彈劾他跟天子不務正業的情形嚇住了,急著撇清順臣佞臣的名聲。
「楊得意。」劉徹稍微提高音量喊了一聲。
楊得意快步走進來,低頭哈腰,劉徹隨手將筆一放,未央宮宦官第一人楊得意立刻領會了天子的心思,揮手示意小黃門四散開,簇擁著劉徹往皇后的椒房殿行去。
陳玨的話有道理,劉徹知道,這幾日只不過是面子過不去而已。劉徹大步走在宮苑迴廊之中,神清氣爽,等陳玨來找他認錯了,他便不跟陳玨計較。
劉徹不召陳玨入宮地情況已經到了第二十一日,一向萬事不掛心地劉嫖在外也聽到了些風聲,急匆匆地從一個長安城中貴婦的宴會上返回家中詢問陳玨。
劉嫖闖進來地時候陳玨正在吃小食,他方嚥了一口清涼地豆腐。便聽得劉嫖道:「玨兒,你這是怎麼惹著陛下了?」
陳玨咳嗽了一聲,訝道:「怎麼陛下召見不召見我的事都有這麼些人關注?」長安城中流傳陳玨和天子失和的傳言,究竟是什麼緣由?陳玨微微皺了眉。
劉嫖顧不得陳玨的提問,急道:「好不容易你阿姐跟陛下和和美美的,從來不紅臉,你這是怎麼回事?還不跟我說。你又是如何惹怒皇帝了?」
陳玨簡單地答道:「我認為修建上林苑過於奢侈。巨耗國庫,徒損民力,所以直言進諫,希望陛下明白他若是還想打匈奴人就不要這麼注重享受。」
劉嫖急急地喘了幾口氣,手指點了陳玨的頭一下,道:「你怎麼這麼笨,文景兩代先皇誰沒有修過宮室,只陛下弄個上林苑就是奢靡不成?就算這真的是什麼商紂之為。還輪不到你進諫吧?」
劉徹多麼好面子地一個人,劉嫖心裡清楚得很。她不求陳玨在劉徹面前有她當年察言觀色、為皇兄獻美地機靈勁。只求莫再學那些直臣就好。
陳玨笑道:「阿母,再氣我白髮就長出來了。」
劉嫖聞言,雙手不由自主地立刻撫上自己的鬢邊。她已經不年輕,這幾年兒女爭氣諸事順心,皇帝女婿也對她禮敬有加,劉嫖竟不知不覺地迷上了保養之道。
「你還來氣我!」劉嫖沒好氣地道。
陳玨扶著劉嫖坐下,這父母一老,便是老小老小,遇事得仔細哄著。@侯府正廳。陳須從驚疑不定中醒來,「雖不像大婦那般六禮俱全,但碧君也是我正正經經納進門的妾室。」
陳玨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忙道:「何時所納?許昌既然敢告,必定是查明屬實。」
陳須老臉一紅,道:「就在幾日前,那日我想著既然被你知道了,早晚瞞不住家裡。便不想再委屈碧侯世子須……」劉徹一字一字地道,「……爵除,黜為平民,以觀後效。」
陳玨深吸一口氣道:「臣代兄長謝陛下。」
劉徹來回走了幾步,如壯士斷腕一般道:「子瑜,上林苑朕不擴修了,已經建成的崑崙池……崑崙池用來練樓船水軍,以供他日興兵諸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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