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娘娘,指的是在長安郊外為景帝守陽陵的王,宮中受太皇太后竇氏的影響,不好尊稱她為太后娘娘,折中的法子便是稱王為王娘娘。
楊得意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突然冒出來,陳玨不由有些驚訝,他確實一心限制王影響劉徹,陽陵那邊也有些劉嫖收買好的人,但蒼天在上后土在下,殺人滅口的事他還沒做——王身邊的防衛頗嚴,陳家做些小手腳還可以做到,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人又確保不被人查出線索卻難。
劉徹心情正好,聽了楊得意的話也不由一急,道:「母后怎麼了?」
楊得意狼狽地抹了一把汗,這才發現自己的這句話有毛病,忙解釋道:「王娘娘她中了。」
,傷暑也。中便是中暑的古稱,陳玨眨了眨眼,心中不由啼笑皆非,面上卻和劉徹一樣,還掛著幾分憂慮。
一聽只是中,劉徹的臉色緩和了不少,沒好氣地道:「究竟怎麼回事?」
楊得意不敢怠慢,躬身道:「昨日陛下在九市為王娘娘買琴,小人今日奉命送琴,到那之後便覺得娘娘氣色不大好,不想接近日中的時候娘娘便……」
楊得意事無鉅細地說了一遍,劉徹皺了皺眉,道:「太醫仔細看過了,沒有別的事?」
楊得意面露難色地道:「這。小人不敢耽擱,快馬回宮稟告陛下……」劉徹臉色漸漸地不耐煩起來,楊得意忙接道:「留下聽信地小黃門想必隨後就到。」
陳玨勸慰了劉徹幾句。劉徹搖了搖手,歎了一聲道:「朕在宮中,出有華蓋,入有寒冰降暑、宮女侍扇尚且如此耐不得熱,何況是母后一個女子。」
王當年拋夫妻女的事被揭發出來,害得劉徹太子之位風雨飄搖,劉徹心裡不是沒有怨過她,但如今時過境遷。他已經是天子之尊,漸漸地那股氣便挪到了罪魁劉彭祖和形跡可疑的淮南王頭上。
陳玨將劉徹地心事揣摩了個八九不離十,清聲道:「今夏出奇地熱,城中各家中的人也不少,都是修養一陣子便好,陛下放寬心就是。」
劉徹點了點頭,他畢竟是皇帝,這件小事也不曾停在他心裡多久,他順著陳玨的話又道:「不只是中的事情,今年各地少雨。太史令司馬談前幾日上表說今秋可能大旱,朕真不知這大漢江山是怎麼了。」
劉徹說話的口氣不大好,陳玨倒是對他很同情,景帝和劉徹父子治國不能說不勤快,但地震、洪水、蝗災、旱災層出不窮,光是丞相就因為日食走馬燈似的換了不知幾個,換了誰做皇帝恐怕都會很鬧心。
同地震不同,旱災和洪災在四五月間便多少有些跡象出來,陳玨想了想道:「若有天災,非人力所能及。災像一生便易民心浮動。陛下是萬民表率,天下人都在翹首盼望陛下雷厲風行,救民於困境。」
劉徹又微微頷首,旋即笑道:「子瑜。多虧楚原他們的新農具,不然去歲歉收今年又旱,一旦哪處民變,朝野民間不知又要怎麼挑朕的錯了。」
經過陳玨地引薦,劉徹是認識楚原的,這位溫文但是熱衷於研究的中年人頗得他好感,陳玨想到這裡微微一笑,道:「說到楚原。臣還有一事要稟明陛下。陛下還記得當日那方士所演示的寶櫝之事嗎?」
劉徹不自在地道:「記得,怎麼不記得。」那方士膽敢用磁石誆劉徹。還好劉徹後來及時挽回面子,不然著實無顏見人。
陳玨笑道:「楚先生近日精研磁石之性,循先人司南之理尋求制磁之法,如今已有小成,長安郊外實驗時指示方向無有不准。」
劉徹心中一動,陳玨又接著道:「陛下嘗言,要遣人出使西域諸國,行合縱連橫之事,然而使臣一路必經匈奴人腹地,此物一旦製成,或多或少必會對使團有所助益。」
劉徹這時直起了身子,目光炯炯,撫掌道:「司南司南,子瑜,這東西若是真有用,必是兵不血刃的利器!朕明日便下詔,看看大漢國中有沒有敢於橫穿大漠,為朕聯絡西域各國!」
陳玨展顏一笑又道:「陛下,指南針初成,還有些容易消磁的小問題沒有解決,等到完全能用還需要一小段時日。」
劉徹點了點頭,這時楊得意引了一個滿頭大汗的小黃門上來,那小黃門第一次在天子面前說話還有些慌張,他嚥了口唾液道:「娘娘面色蒼白,呼吸急促,方纔已是暈厥了過去……」
劉徹聞言大驚,怒道:「怎麼回事,中不該是面色潮紅高熱嗎?」
那小黃門苦著臉道:「太……太醫有言,中者一旦臉色蒼白,情形便比高熱還凶險幾分。」
劉徹霍地起身,走了幾步道:「不行,朕得親自去看看。」
陳玨也是一驚,忙微微用力阻了劉徹一阻,劉徹猛地喊道:「誰吃了豹子膽敢攔朕?」劉徹說完劍眉倒豎地回頭,第一眼看見的卻是陳玨,於是不解道:「子瑜?」
陳玨見他如此,誠懇地道:「陛下,今日宮中談經論道士人雲集,您此時出宮太顯眼了。」
劉徹眉頭皺的更緊,道:「就算是顯眼朕也該去,孝道為先,誰也說不了朕的不是。」
陳玨心中一緊,沉吟片刻道:「陛下孝順娘娘,欲效孝文皇帝侍藥於娘娘榻前也是人之常情,只不過娘娘情況特殊。若是陛下信得過微臣,不如讓微臣帶著幾個太醫和義去為娘娘診治。」
劉徹聽得義地名字心裡有了點底,這位女醫給人瞧病的本事他也頗為讚賞。他琢磨了一下,怎麼也覺得中不至於變成大事,於是點了點頭道:「若是你替朕去就最好,記得把朕和嬌嬌的心思都帶給母后。」
陳玨微微一笑,躬身應諾道:「臣遵旨!」
陳玨一馬當先,身後車輪滾滾,裝著幾位鬍子花白地老太醫。不遠處則是騎了一匹母馬的義。
「我從前還是小看了你。」陳玨心悅誠服地道。
義笑笑,道:「從前我跟著老師四處行走尋訪疑難雜症的時候,怎麼也不可能出行全靠雙腿和馬車。」
義的弟弟義縱被陳家養的白白胖胖,跟侯府的小輩一起讀書,她自己也藉著陳玨的照顧讀了不少外間不流傳地先秦醫書,一段時間下來同陳玨相處得頗不錯。
不多時到了目地地,幾個太醫顫顫巍巍的下車,李英和郭遠作為陳玨親衛向衛隊說明了身份,便一路通行。修得最好的那間大屋就在眼前,陳玨方要走近。卻被身後地義輕輕拉住。
陳玨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義取出一顆散發著藥香的小丸,微笑道:「陳公子,這邊著實熱得很,一會室中悶熱,你是主事人,還是服下這個預防些的好。」
陳玨恍然,這想必就是防暑的藥丸了,他接過道了聲謝,服下之後看了那幾個滿頭大汗的老太醫一眼。義這時卻似笑非笑地道:「陳公子不必擔心,醫者自有絕技,他們可用不上我的藥。」
陳玨一想可不是,太醫中間誰沒有一手絕活。這防暑的藥自然早就各自備好,他這確實是白操心。
眾目睽睽之下,陳玨地步子在門前停下,朗聲道:「微臣陳玨,求見娘娘。」
虛掩地門開了,一個素衣少女出現在陳玨面前,她手中握了一條沾了水地絲巾,怔怔地看著陳玨。正是許久不見的金娥。
陳玨對她點了點頭。顧不得多想便走進房間,義和幾個太醫緊跟而上。方才醒過來地王躺在榻上,她不見劉徹,無神的美目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那邊幾個太醫上前診治,擠掉原先駐紮在此的一個太醫,同時有意無意地把義排除在外,陳玨看在眼中不由皺了皺眉。
陳玨說了些場面話,王強打起精神答應了,她額頭的冷汗一陣接一陣出,陳玨見狀微微皺了皺眉,不由暗想難道是他想多了,她這樣子倒像是果真難受。
這時義對他道:「公子,此間生人太多,恐怕不利娘娘貴體。」
陳玨點點頭,若有所思地看了王一眼,這才轉身離開。走進院子裡,陳玨一眼瞧見青籐架下的金娥,她半側著身望了望陳玨,道:「你還好嗎?」
陳玨一愣,他以為金娥已經恨他入骨了,頷首徐徐道:「好。」
金娥似乎忽然發現她這一問有些不妥,看了一眼自己地腳尖便拿著絲巾從陳玨身邊走過,陳玨看著她的身影離開,轉身朝不遠處正肅然挺立的一個衛士走去,低聲道:「這幾日誰來過?」
那衛士目不斜視地道:「平陽長公主送過一次衣料,田大夫來送過《鴻烈》書。」
陳玨點了點頭,又在周圍溜躂了一圈,義已經微蹙著秀眉站在門前發呆,陳玨迎上前去,問道:「娘娘如何?」
義似乎遇到了什麼難解的問題,好一會才道:「我也不是很確定,娘娘脈象虛浮細速,確實是中地樣子,只是……」
陳玨問道:「怎麼?」
義咬了咬唇,道:「又有些像誤服哪些有毒的食物所致。」
陳玨思量了一下,抬眼道:「太醫們怎麼說?」
「太醫?」義搖了搖頭,道:「他們根本就是認定了中。」知道陳玨不敢全信她一面之辭。,義解釋道:「醫者各有所長,我隨師傅遊歷天下。比那些祖輩相傳地太醫多知道一些也沒什麼了不得。」
陳玨想了想,正色道:「你確信?」
義遲疑了一下,終於搖頭道:「我不敢保證,如果是師傅在這裡就好了。「
陳玨微微有些失望,但也知道不能苛求一個義便是萬能,於是笑道:「好了,你去歇一會罷。」
義心下有些沮喪,走出幾步又轉身道:「姜桂附子都用了。按理說中的症狀總該有些好轉,然而這對於娘娘來說好像一點都不頂用。」
陳玨點了點頭,又問道:「一日之內,你能治好她嗎?」頓了頓陳玨補充道:「治到小恙的樣子就可以。」
義想了想,記起緹縈留下地一個祖傳方子,道:「若是捨得用藥,應該可以。」
劉徹把弄著手中的行璽,璽間的紫泥在陽光下閃出幾分炫彩,明知陳玨一去少說要兩三個時辰,他這心裡還是忍不住擔心王。畢竟死人可不是沒有過地事情。
楊得意接了外間小黃門地奏報,走近御前躬身道:「陛下,中大夫田求見。」
劉徹回過神來,這舅舅再無能,此刻他心裡也多了些親近,於是揮了揮手道:「宣他進來。」
然而天不從人願,不過片刻的工夫,田一副衣冠不整雙目紅腫地樣子便讓這份親近大打了折扣,劉徹皺了皺眉,奇道:「你這又是怎麼回事?」
田抹了一把眼眶。只是他容貌生得醜,這作為反而惹人生厭,田哽著聲音道:「陛下,您快去舅舅太后娘娘罷。再晚臣那姐姐便要是去見先帝了。」
劉徹歎了一聲,柔聲道:「朕已經派陳子瑜去看母后了,他隨身帶著幾個醫術高明的太醫,斷不會有差錯。」
田聽得陳玨地名字心中一緊,顧不上再揉眼眶,急道:「陳子瑜去了?」
劉徹聽他大呼小叫的有些不悅,但念在他是在為王憂心,仍舊耐著性子道:「正是。母后的事情你也知道。朕不方便大張旗鼓地去看她。」
田心中有苦說不出,只得放下這個話題。轉而道:「陛下,陽陵那荒涼地方您不是沒去過,就算前年韓王孫才修繕過,但只怕連未央宮裡的尋常宮殿都比不上,臣那姐姐過得苦啊。」
劉徹略有所悟,道:「你是說……」
田拜了一拜,道:「陛下,趁這次機會把太后娘娘接進宮來罷。」
劉徹心中微震,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敲了敲御案,田見狀暗道有戲,再拜道:「陛下,孝道為先,古往今來何曾有親兒子是一國天子,母親卻在外受苦的道理?」
劉徹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心下卻開始打算起來,藉著孝道的名頭,一旦他這邊旨意出門恐怕竇太后都不好再反對什麼,只要王能回到宮中,就算只能在長樂宮尋個偏殿住著也比在陽陵那邊強。
田又道:「端看太后娘娘此次中,陛下也該知道太醫在宮裡,最好的藥材也在宮裡,怎麼能放心繼續讓娘娘在外?」
劉徹的心動了,他沉吟了半晌,若有深意地問田道:「朕若是放任不理,便是不孝之人,必受天下士人唾罵吧?」
田納悶了一下,隨後立刻反應過來,天子這是不想親自提出來惹惱竇太后,要他去尋些有份量的大臣上書,天子才好不逆眾意,全了孝道。
「臣以為,陛下迎太后還宮理所應當。」田激動地道,後宮無人,實在不好辦事,長樂宮老太太聽說最近身體又差了些,只要能把王迎回宮來,他何愁沒有出頭之日。
劉徹點了點頭,想起淮南王又忍不住來氣,若不是這個王叔當年地小動作,他何必在這裡擔心竇太后和王的關係不好辦。置優良,長信殿寬敞通風,加之身邊有婢女持扇。太皇太后竇氏也不覺得怎樣難捱。
今日午後,劉嫖和阿嬌都在長樂宮中陪伴竇太后,當王中昏厥地消息傳來時。阿嬌溫柔地為劉整理頭髮的手忍不住揪斷了一根,劉隨之輕輕叫了一聲。
竇太后耳朵聰敏,她疼愛劉入骨,立刻道:「阿,過來祖母這。」摸索著抱了抱劉,竇太后平靜地道:「中就中了,算什麼大事,哀家當年做宮女的時候整日勞作。就是中不過是喝幾口水在樹下歇一會便罷,王氏哪來地嬌氣?」
阿嬌看了看玉雪可愛的劉,指尖輕輕摳進手心,當年若是王的計劃得逞,這樣可愛的劉也許便沒有機會出生了。
劉嫖仔細問了長信詹事,得知劉徹派陳玨去了陽陵,風韻猶存的臉上便浮起了一個笑容,笑道:「這還真不能算大事,母后還是給我們講講經會上地事,我來時看見陳午在那笑得合不攏嘴。是不是有什麼喜事?」
竇太后逗弄了劉幾下,將筵上的事說了一遍,笑道:「陳玨那張嘴太刁鑽,當著蓼侯的面說孔子有失為臣之道,哀家雖然看不見,也想得出那些儒生是什麼神情。」
劉嫖和阿嬌對視一眼,心裡喜滋滋地,這會幾個人說到淮南阿嬌道:「那本《鴻烈》,中間地女媧補天、后羿射日很有趣。徹兒說跟玨兒獻給您的那部《封神》差不多算得上一脈相承了。」
竇太后笑問道:「皇帝這麼說《鴻烈》,他還說什麼了?」
阿嬌停頓了一下,笑著道:「淮南王幹的是跟呂不韋一樣的事,弄了一部雜學出來。徹兒說,若是放在百年前,說不定淮南王叔還能自成一家之言呢。」
竇太后笑了笑,想起淮南王在她面前俯首帖耳的樣子,道:「書是好書,淮南王的心可大著呢。」
陽陵附近有農田,接近黃昏的時候,陳玨在院外不遠處的田邊散步。隨手摘了一片樹葉。微微抿唇,吹出了一段小調。心中一片愜意。
悠揚地小調吹畢,一個女子地聲音道:「原來你這樣的世家公子也會吹葉子。」
陳玨將那片樹葉移開,淡淡對金娥道:「娘娘好些了?」
金娥點了點頭,遲疑了一下之後飛快地道:「前幾日平陽公主派人送東西,往日裡她都會叫我們去看地,那日她卻一個人在房裡不出來,我覺得很奇怪。」
陳玨訝異地瞥了金娥一眼,金娥低下頭,道:「我不懂你們的事,我只知道這樣飽暖的日子就很好,不想再被人抓到那座宮殿裡。」說到這裡她又抬起頭,道:「只要我們一直待在這裡,你會保護我們吧?」
陳玨肯定地點點頭,道:「當然。」說著,陳玨看見李英在那裡打了個手勢,他對金娥笑了笑,便轉身先行離開。
金娥在原地呆立半晌,想起王這幾年來時不時的關心有些茫然,隨後記起這個女人幾次三番為她們母女帶來無妄之災,又總是那樣輕蔑的態度,金娥又堅定自己沒有錯。
「公子,田出宮之後沒繞***,直接便去了蓋侯府上。」李英低聲道。
陳玨吁出一口氣,笑道:「姐姐臥病,田找外甥商量也是人之常情,是不是?」
陳玨這回已經差不多肯定,就是淮南王利用上了王家,這是在利用劉徹對王的孝和憐,逼恨著王的竇太后發怒。
陳玨輕聲說了幾句話,隨後手中垂下來一個玉墜,道:「李大哥,這件事還要交給你去辦。」
劉徹放下手中才收到的幾本請迎太后地奏表,急問道:「子瑜,母后究竟如何?」
陳玨神色輕鬆地一笑,道:「陛下,娘娘只是輕微中而已,暈倒不過是因為缺水罷了。」
劉徹聞言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失望,夏日誰還不會稍微中幾次,這時再要迎王回宮理由便不再那麼充分了。
這時少府陳午和廷尉張歐一同求見,劉徹納悶地宣召,稍後正好聽得岳父陳午道:「陛下,宮中御用器物失竊,臣之過也,臣今日專為請罪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