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蔭處,灌亮忍不住打了個冷戰,皺緊眉頭對陳玨道:「子瑜,二月的天也不暖和,這幾日拉練的次數是不是太多了?」他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從第一次開始,陳玨總是選擇這麼偏僻的地方。
陳玨微微一笑,順手將手中的一顆小石子擲到遠處,回道:「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這話總是有它的道理。」
灌亮在心中重複了一遍,一邊搖頭一邊若有所思地道:「這話韻律好生奇怪,但理卻不糙。」
陳玨笑道:「這是民間志士之語,不合詩賦格律也是常事。」
灌亮點點頭,目光卻不由落向不遠處的路上,心道李當戶那小子怎地還不來。郎將、皇后幼弟陳玨弄出來的新鮮事,經過天子劉徹的親自批准,羽林軍中那些少年郎可以不定時在長安城郊外的上林苑附近遠足或訓練。
據說天子對陳玨只要求了兩件事,一是不擾民,二是只限長安城門二十里外,不得接近人口稠密的長安內城。
趙綰的這兩個弟子皆是郎官,年長的那人遲疑著道:「聽說羽林軍深得陛下重視,有時陛下甚至會親自微服入羽林,與羽林郎一起出遊。」
「荒唐。」年已八旬的申培有他自己的堅持,他執拗地命人停了車,口中道:「天子乃萬乘之尊,怎可如此輕忽。難道這素有好名的陳子瑜竟然是個為一己私利教唆陛下的佞臣不成?」
兩個年輕郎官對視了一眼,雖說陛下對陳氏確實寵命優渥,但長安城中可沒有誰敢說羽林中郎將是佞臣,否則就是陳玨自己肯放過說話之人,大長公主和皇后娘娘怕也不會輕易放過。
遠處地馬蹄聲漸漸近了,蹄聲如雷,彷彿一陣低沉的鼓聲敲在心間。不多時,視力已經不大好的申培已經看見一群縱馬奔馳的少年朝自己這邊行來,大略一看也有幾百人之多。
同蹄聲合在一處的。是少年人們高昂而富有朝氣的長吟: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這是男兒正直青春年少之時才會發出的呼聲,每一個羽林少年郎地面上都帶著振奮與飛揚的色彩。
原本皺緊眉頭的申培面上忽地浮起一陣複雜地神色,他以教授魯詩聞名,這首秦風無衣他不知道教導過多少人。
然而,文人聚集在一處吟誦無衣,與這些鮮衣怒馬風華正茂的少年人縱馬揚鞭時高歌的效果截然兩樣。申培心中那點對羽林軍的不滿卻再也說不出來。
這些羽林騎士中為首的正是李廣長子李當戶,近日李廣在邊關斬首匈奴人百餘的戰國已在長安城中傳揚開來,這雖然不算什麼大捷,但已經足夠讓本就出色的李家兄弟三人在羽林軍裡受到眾人地一致尊敬。
按照常理來說,蹄聲陣陣之時路上的行人就會各自規避,但申培公這因天子優待而奢華過頭的車駕顯然例外。李當戶緊緊皺了皺眉,卻也知道這時候他和身後諸人不能突然勒馬,否則便要出人命了。
所以申培等人看到的就是羽林軍隊伍前頭幾色彩旗毫無規律地動了動,隨後這些騎士便默契地像一陣風似的從申培車駕邊繞過去,等到幾百騎士到了申公後頭,這位八十高齡的老學者已經被一路地煙塵嗆得不行,天子劉徹所賜的特別馬車也染上一層浮灰,眼見便不再光鮮。
幾個郎官一邊以袖遮面。一邊氣憤非常,但申培要他們去找羽林軍理論卻也沒人上前,只是彼此推搡著,申培氣不過,正要親自拄杖上前時後面突然來了十數騎。
行在最先的那人年不過十四五,策馬之時顧盼間頗有英氣,正是羽林中郎將陳玨。他到了申培身前不遠處。立刻飛身下馬,幾步走上前滿面歉意地道:「這位老丈。小子陳玨,今日真是對不住。」
伸手不打笑臉人,申培哼了一聲,卻也不好發作,他打量著眼前的陳玨舉止有禮神色誠懇,似乎也不像是跋扈之人,於是道:「老夫無事。」
李敢一家皆是武人,他看不慣申培這副樣子,站在陳玨身後不耐地道:「子瑜,過幾日陛下又要來閱軍,我們還得早些回去操練。」
李敢話音方落,老當益壯的申培立刻惱怒起來,他不理趙綰兩個弟子的勸阻,慨然道:「羽林軍是天子衛隊,其責便在於守護天子,你這主官豈有時常誘使陛下出宮,置陛下於險地的道理?」
陳玨眉梢輕佻,笑道:「老丈過慮了,當今陛下勇武過人,熊虎猛獸亦敢試與之一搏,這附近便是上林苑,乃天子家宮苑,哪裡會有什麼險地?」
申培不敢苟同地道:「嘗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身繫社稷,豈可輕易離開宮禁重地?」停頓了一下,申培又恨鐵不成鋼地道:「你年少有為,我在齊魯之地亦曾聞你之名,卻為何要迎合天子行事?」
陳玨在一種羽林少年中人緣頗好,申培擺出這副教訓佞臣的樣子,不只李家兄弟和灌亮,另外幾人也不由怒形於色,陳玨笑著揮手阻止了身後幾人,含笑道:「老丈此言差矣。」
申培道:「差在何處?」
陳玨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丈看樣子也是飽讀詩書經典之人,怎地卻一點仁慈之心都沒有?」
申培心頭微怒,道:「老夫怎地不仁?」
陳玨輕輕一笑,道:「對富貴者仁。對窮苦者不仁。千金之子不可輕履險地,但人之一世,總不可能始終順風順水,那什麼樣地人才可以犯險?老丈的意思,莫非是說衣不蔽體地乞丐便可坐於懸崖,該死便死?」
申培一時語塞,那年少的郎官終不肯見老師的老師受憋。忍不住道:「強詞奪理。」
陳玨並不理他,又道:「其二,小子嘗聞漢外小國有昏君。國內天災,百姓衣食無著,無谷可吃,昏君竟問百姓何不食肉糜。」
申培雖一時不知陳玨說此何意,仍道:「這著實是昏君。」
陳玨點點頭,認真地道:「陛下出宮,豈是專為遊樂?這大漢羽林騎正是有護衛陛下體察民情之責。我亦知敬老尊賢之道,只是老丈將陛下本意誤解至此,我身為人臣卻不能不說。」
半晌,申培道:「面君之時,老夫自會親自諫於聖上。」
陳玨這時滿面訝色地啊了一聲,道:「難道老丈便是陛下下詔宣見的申公嗎?」
申培神色稍緩。道:「正是。」他身側的那兩個郎官也一副與有榮焉地樣子。
陳玨神色轉而微冷,搖頭道:「陛下對申公期望甚深,想不到……」
說到這裡陳玨忽地住了嘴,申培一生抱負盡在長安一行,心裡不由咯登一聲,陳玨猶豫了一下,用旁人聽不到地音量道:「小子啟蒙恩師亦曾從師於申公,在此冒昧對您說幾句話。長安內外之人最喜算計,申公性情耿直如此,需得小心行事,萬不可被人利用。」
申培聞言一驚,想要細問之時陳玨已朗聲對身後諸人道:「他們該休息得夠了,傳令下去,即刻起行。」
眼看著陳玨禮貌地告辭之後。利落地翻身上馬揚鞭。申培面容一肅,沉著臉對那兩個郎官道:「入城。」
車駕重新起行。申培入城之後見得長安內城一片繁華之時,不由欣慰地撫鬚微笑,遠處地未央宮正是他此行地目的地,然而轉過幾條街,兩個郎官將申培帶到趙綰府上時三人俱是大驚。
上任不久地郎中令趙綰府前兵士林立,申培留在車中,派那年長之人前去打聽消息,不多時,那人一臉驚懼擔憂地回來道:「有人舉報恩師貪墨受賄,眼下是廷尉在嚴查此案。」
申培聽在耳中,身體不由晃了一晃,他知道趙綰這個弟子功利心甚重,自比才勝李斯,卻不想數載不見,趙綰竟然改變至此。
思及那個俊秀溫和的少年對自己所說之言,申培痛心地搖了搖頭,他年過八十,對種種政治學術之爭已不太熱衷,難道他的一世清名竟被趙綰這個弟子拿來利用,藉機為他自己揚名嗎?
強提起精神,申培問道:「王臧呢?」
那郎官囁嚅著道:「這……」
申培揮了揮手,一時間心灰意冷,道:「既是陛下召我前來,我便到該去的地方等待宣召,這高官的府邸老夫住不得。」桿旗幟被風吹的獵獵作響,陳玨笑吟吟地看著李當戶總結了今日拉練地好壞之處,最後下令將部分獵物屠宰加餐之後,他用力地拍了拍手。
校場中一片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陳玨身上,陳玨微笑道:「這幾日大家辛苦了,等到陛下幸上林之後差不多就是三月三,上巳節的時候,屆時凡是合格之人皆可還家一日。」
陳玨所說的最後一個字聲音落地之時,校場上立時一片歡呼之聲,李當戶附在陳玨耳邊道:「誰說子瑜年輕沒有治軍手段,我看你所為之事皆有道理。」
陳玨攤了攤手,笑道:「我無非是為陛下管錢袋子,負責給兵士們餉銀罷了,今日他們能有如此本事全賴你帶人悉心訓導。」
李當戶呵呵地一笑,便不再多說什麼,看向隊列整齊的羽林面上卻多出一抹自豪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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