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此言一出,方纔還爭執不止的朝臣頓時都停了下來,紛紛將目光投到衛綰身上,衛綰任太子太傅數年,說起誰更得天子劉徹的信任,恐怕丞相劉捨都遠遠及不上他,至於身為天子的劉徹不稱衛綰官職御史大夫的事情則被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忽略。
衛綰直起身,這才不急不慢地道:「陛下,丞相與太尉皆是國之柱石,臣資質愚魯,一時間只覺各有道理,分不清孰是孰非,臣請陛下命朝臣就此事各上奏疏,集眾人之意以待陛下裁決。」
劉徹聞言氣結,暗道這個太傅還真夠擅長明哲保身。陳玨的想法卻與他不同,主戰派與主和派看似勢均力敵,實則主和一派在朝廷之中必是佔了大多數。
偌大一個漢國,真要傾舉國之力反擊匈奴未必就不能成功,只不過文景二帝沒有一個願意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開疆擴土,結果卻是後院失火像前秦一樣為他人做嫁衣。
主和的臣子或者是看到這一點,或者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總之七十年的和親政策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撼動,眼下朝堂上看似勢均力敵不過是因為大家都知道劉徹的傾向,陳玨心知,衛綰如此說的本質就是贊同和親,只是衛綰瞭解劉徹的性子,並不當面頂撞他而已。
劉徹終究是少年,他細想之下只覺得衛綰所說倒是老成之言,只要看看到時候朝臣的意見究竟偏向哪邊,他也就清楚了大致的情況。
思及此處,劉徹再抬頭時正好看到若有所思的陳玨,他認為所有臣子之中最瞭解他志向的人就是陳玨,本想問過三公大臣之後就提問陳玨,只是眼下衛綰已經說出了他的法子,劉徹總要給太傅一個面子。
強忍著心下的煩惱之情。劉徹盡量平穩著聲音道:「既然如此,此事就五日後朝會再議。」
天子劉徹金口一開,和親之事的考慮就暫時推後。廷尉張歐奏報了幾件須得天子親自裁決地案子,但是朝堂上自劉徹以下所有人都心不在焉,最後還是心如止水的衛綰開口提醒劉徹幾次,總算把這次早朝順順當當地結束。
劉徹聖駕離開之後。群臣這才依次離開宣室正殿,陳玨隨著大隊人馬走出殿門口,人群漸漸散開的時候衛綰來到他身邊,對他道:「子瑜。朝堂上地事情可是有未盡之感?」
衛綰的才幹或者不足,但他人老成精看人的眼光還是極準的,陳玨在殿上時而欲言又止時而躍躍欲試地樣子他都看在眼中。
衛綰是他最尊敬的長輩之一,陳玨誠懇地道:「太傅放心,弟子心中自有分寸。絕不會妄言惹禍上身。」
衛綰撫鬚微笑了一下,復又語重心長地道:「高祖以下七十載,和親之事非等閒能改,你若是一心符合陛下和魏其侯之意,雖說不會有大礙,但有礙前程總是在所難免。你年紀輕輕已為太中大夫,正是大有可為之時,切不可自誤。」
陳玨心中一暖,雖然衛綰之言有太過功利之嫌,然則語句之中對他的關心也是顯而易見。「謝太傅提點,弟子會深思熟慮。」
衛綰聞言搖了搖頭,心中道陳玨再怎麼沉穩終究也是個少年,深思熟慮,不就是仍然有可能進言反對和親?左右陳玨的身份就是衝撞天子也不會有什麼大礙,他人就更不用說。衛綰索性點到為止。轉而與幾個在不遠處等待他地幾個侍御史一起離開。
陽陵處對王修建新居所的工匠,皆是劉徹命將作大匠精挑細選出來的。韓嫣是士人身份,對建築之事本就一知半解,幾天以來一直做著監工的事情。
天子厚賞不遠,工匠們也幹勁十足,韓嫣百無聊賴地巡視完畢之後就轉身朝衛士審訊栗原等人的地方走去。
關押栗原地地方是一個粗陋的柴房,韓嫣方一走近便因為隨處可見的灰塵皺了皺眉,衛士將手中帶著血跡的刑具藏到身後,微笑著向韓嫣行了一禮。
一臉頹然的栗原見韓嫣到來,張口喝道:「韓王孫,我等縱然犯法也要經官吏判定,哪裡輪得到你用私刑?」
觸犯天子親母,難道還有什麼活路的妄想嗎?想起他臨行前劉徹恨恨的交代,韓嫣垂目不語。
一旁的衛士喝道:「三日已到,你還是不招究竟是何人指使你行刺娘娘嗎?」
栗原道:「無人,就是無人。」
韓嫣看了看天色,說道:「陛下有命,今日午時栗原若再不從實招來,車裂。」
語畢,韓嫣便要轉身朝屋外走去,他身後的栗原忽地大聲道:「韓王孫,我勸你還是離王母子遠點,他的皇帝之位還未必能坐穩當呢。」
韓嫣腳下不停,栗原又接著道:「十幾年前地事情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你還是擦亮眼睛找準身邊誰的血脈最高貴,有他在劉彘的皇位坐不穩的,哈哈哈哈……」
韓嫣心中一煩,立刻快步走開,這個栗原真的是失卻心智了,他韓嫣身邊親近的人有限得很,又有誰地身份比得上劉徹,只不過……韓嫣思路一轉,疑惑地想栗原這麼說,難道指使他地人是在長安諸王之一嗎?
因為劉徹的某種不願整日與老頭子共處地任性,陳玨近日的工作和往常差不太多,都要在宮中待到午後方能離開未央宮,只是比起劉徹當太子時他早出晚歸的伴讀生活卻是好多了。
陳玨負責的是為劉徹整理文書的活計,雖說這些事情本該由專人去做,然而陳玨做太子舍人就極擅長處理繁雜的文書工作,劉徹似乎更加信任陳玨的能力,將這些雜事一股腦地交給陳玨這個只掌議論的太中大夫負責。
比起劉嫖對劉徹把自己寶貝兒子當成整理文書的低級官吏的不滿,陳玨自己倒是頗為自得其樂,真正機要地文書輪不到他隨意查看,只能等劉徹開口告訴他。但一些尋常政務方面的事情他還是樂於去瞭解的。
幫助劉徹整理往來文書地時間越久,陳玨就越能瞭解他以往一些看法上的漏洞和不切實際,治理天下絕不是一個尋常人幾句話就能解決的事情。幾日下來。他對目前大漢的經濟軍事狀況也有了更深一層地瞭解。
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社稷歸明主,安危托婦人。若能將玉貌,便欲靜胡塵。地下千年骨。誰為輔佐臣?
這是後人的詩篇。陳玨初讀時對曾經為這些古人為「教化蠻夷」而犧牲女子的做法深為不滿,然而此刻他心知,西漢王朝絕不是心甘情願地送宗室女去和親,漢武帝逐匈奴之前的和親。更多地是一種政治上的妥協,對匈奴人強大的無奈,文景二帝說他們是臥薪嘗膽為子孫後代攢資本絕對不過分。
匈奴人之外,南有閩越百越南越不定,東甄國也時有風吹草動。西北羌人仍在,國內諸侯王態度莫測。歷史上武帝登基之初不伐匈奴,若是將所有原因歸結在劉徹難掌大權上也不對,因為漢武帝第一次大舉反擊匈奴已經是在竇太后去世好幾年之後。
伐匈奴,國力不強、準備不足,這是現實,一旦開戰舉國皆備戰的狀況必然要出現。相比之下,和親匈奴送的是一個宗室女子,附帶地財物也是朝廷負擔,部分諸侯王與列侯大族反對出兵匈奴絕不是沒有其利益在。
「子瑜。若是和親之事終成定局,朕想送淮南王翁主劉陵去匈奴。」激動過後,滿懷壯志的劉徹也冷靜下來,考慮到可能的和親人選時忽地想到不安分的淮南王。
陳玨微微一怔,搖頭道:「陛下,請恕臣直言。淮南王翁主心機遠勝尋常女子。若是為一時痛快放她去匈奴恐怕又是一個中行說。」
劉徹聞言放下手中正在批讀的奏表,恨恨道:「中行說。若不是他在匈奴單于身邊攪擾,賈誼的三表五餌說不定已有成效,漢家罪人,莫過於這個中行說!」
漢初提出和親政策的劉敬本意是使匈奴後代單于為漢家天子親戚,同時藉機向匈奴人灌輸漢家文化、衣冠食物等等,以期漢化匈奴人,然而這一切可能會奏效的努力在憤而投靠匈奴的中行說阻撓下盡數失敗。
和親,對於匈奴人來說不過是一個試探漢家天子態度、藉機獲得財物錢帛的便捷方式而已。
劉徹深呼吸了一下,望見他親自掛在牆壁上地那幅字,口中念道:「百二秦關終屬楚,三千越甲可吞吳,朕可以忍。」
陳玨低頭笑了笑,他這些年來的努力也不是一點作用都沒有,他不願繼續糾纏在和親這個沉重的話題上,和親之事他還需要好好地想想可否有避免的可能,於是轉而道:「陛下若是心煩,不如改日到微臣家中的莊子去看看。」
「莊子?」劉徹聞言來了興致,道:「是不是你家那個時不時就做出一些小東西的城外別莊?」
陳玨微笑道:「正是。秋收已畢,前日臣父封地那邊傳來消息,今年春時所用新式農具已有成效,雖然產糧數並無多大提高,但是節省了大量勞力也是事實,據說農閒之時百姓造橋挖井,日子已經好上了許多。」
劉徹面色一喜,道:「當真?」漢朝治國以農為本,若是新農具能放一些民力出來,劉徹這個做皇帝地也會輕鬆很多。
陳玨點頭道:「臣怎會欺瞞陛下,是與不是,陛下儘管去看便知。」
楚先生近日地研究方向貌似有朝軍械轉化的跡象,陳玨吸取周亞夫地教訓,決定無論如何得把劉徹拉去看一眼。欲試屬國,施五餌三表以系單于,其術因以疏矣。顏師古注:賜之盛服車乘以壞其目;賜之盛食珍味以壞其口;賜之音樂婦人以壞其耳;賜之高堂邃宇府庫奴婢以壞其腹;於來降者,上以召幸之,相娛樂,親酌而手食之,以壞其心:此五餌也。原為賈誼提出的懷柔軟化匈奴的五種措施,後泛指籠絡外族的種種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