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陵山邊小莊中,韓嫣已經和衣躺在睡榻上,種種事情在他腦海中翻來倒去,一刻也不得消停。
因為劉徹擔心王的安全,碰巧韓嫣身上又有為王修建新居的任務,劉徹隨口一句便將新近調撥來的一群衛士交給韓嫣調撥,韓嫣也因此必須住在王所在小院的附近,日夜守衛。
對於韓嫣來說,他最不放心的便是一向體弱的阿母和小弟韓說,思前想後了半天,韓嫣終於下定決心找人給陳玨帶個口信,拜託陳玨在這段時間裡照看他們一些。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韓嫣披好外衫之後高聲道:「是什麼人在外面?」
不多時金娥從門外走進,她含著眼淚道:「阿母生病了,今日一天都攤在榻上起不來,求你給她找一個郎中來罷。」
韓嫣聞言微微一愕,劉徹對於這個掀起偌大風波的大姐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囑咐,因而韓嫣對金俗也是不冷不熱,從來沒有主動交往過。他心中一動,道:「娘娘知道這件事情嗎?」
韓嫣心裡考慮的是他沒有接到王要他請郎中的命令,是不是因為王和劉徹母子故意要除去金俗這個污點?
金娥近日經歷了連番大起大落,女孩子又天生心思細膩,看著韓嫣忽晴忽暗的神情也是靈光一閃,她悲聲道:「她知道,但是我求求你,你去為阿母請個郎中好不好?」
其實這一次倒是韓嫣和金娥雙雙相差了,事已至此,王對金俗還真沒有什麼趕盡殺絕的意思。只不過韓嫣在此,她自認是大漢太后,因而不肯在熟悉的臣下面前厚待金俗,以免失了面子而已。
韓嫣猶豫了片刻,他終究也不是什麼狠心之人,想起金娥曾經在堂邑侯府安安穩穩地待了一年,兩家勉強算是親戚,他於是開口道:「荒郊野外找不到什麼郎中,長安城中還有執金吾行宵禁。我最多請人往堂邑侯府走一趟,端看你運氣。」
金娥也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只得退出韓嫣的房間,一邊流淚一邊心道:陳玨,陳哥哥,你一定要救救阿母。
「四公子這個太中大夫選得好。」東方鴻笑呵呵地道,「太中大夫不是什麼主事地官員,沒有哪個不開眼的人會來挑剔四公子的年紀資歷,四公子正可以暫時超脫於朝堂之外,同時為陛下參贊朝政。」
雖然東方鴻說了這麼多太中大夫的好處,然而陳玨心中還是有些許的不自在,無他。這幾日外人叫他「陳大夫」的時候多少有些還不適應。
陳玨微微走神的工夫,東方鴻已經重新將視線轉回手中那一打紙上,又過了片刻他抬頭道:「四公子怎麼想到了收鹽鐵之權?」
陳玨思索了片刻,緩緩道:「鹽鐵之利甲天下,自戰國以來王侯謀士無不看重,高祖以來天下承平,關市以外因經營鹽鐵而富比王侯的商人不在少數。」
東方鴻稍微將身體傾向前方,問道:「四公子這是受了商鞅的影響?」
陳玨搖了搖頭道:「不全是,怎麼?」
東方鴻看了陳玨一眼。口中道:「商鞅可沒有什麼好下場,四公子還是不要學他。諸王國多有富商,藩王、官吏和商人聯合在一處謀鹽鐵之利,早就是為人熟知地事情。」頓了頓,他又道:「這件事就算要做也當由陛下出面,四公子切不可自白於人前。」
陳玨點了點頭,又道:「鹽鐵這種利益極大的經營本身需要許多眾多雇工。有財有勢,恰恰是陛下最為忌憚地事情,就算不是為了擴充國庫陛下也不會放任鹽鐵私營。」
此外,陳玨這幾年來作為最受劉徹信任的太子舍人,曾經替劉徹整理過許多他和景帝之間交流的文書,日積月累之下,他對一些行政上的事務也有所瞭解。國家壟斷的產業總逃不出質量低劣價格昂貴的怪圈。官吏的清廉程度與能力也沒人能說得準。鹽鐵官營,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好事變壞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聽得陳玨徐徐說出他的顧慮,東方鴻笑道:「四公子,你這樣卻是杞人憂天了,國家政令,哪有能使得上自皇室公卿下至黎民百姓,所有人都能受益的時候?」
陳玨聞言一怔,是啊,難道他還真地要妄想能滿足任何一個人的要求嗎?
嚴格說起來,陳玨和年紀比他的兒子東方朔也大不了幾歲,加之他又是未來妻子的幼弟,東方鴻見陳玨沉默不語還以為他是心中受了打擊,於是和緩著語氣道:「子瑜,你自己也說過鹽鐵之利陛下終要收回,具體事宜朝臣自會各出其計,斷不會有什麼太大的紕漏,又何必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片刻,陳玨回過神來,忽地笑道:「東方,你這回怎地不叫我四公子了?」
東方鴻一時語塞,眼見陳玨滿眼笑意地看著他,只得自嘲地搖搖頭,重新看向手中的那份《言平戎狄事疏》草稿版,粗略地翻過一遍,東方鴻對陳玨的評價又高了一些,雖說陳玨這份稿子的內容還有部分或者考慮不周,但其中大體的方向都頗為值得稱道。
「子瑜,這《言平戎狄事疏》可不只是為平戎狄蠻夷所作罷?」不等陳玨開口,東方鴻又道:「當今陛下初登基,你又不需要像出身寒微地小吏那樣寸功必爭,這裡面的大多數條陳都不必急著獻上去。」「那麼說還有少數可以現在獻上?」陳玨笑問道。
東方鴻看了陳玨一眼,抽出最上面的幾張紙笑道:「你不是已經揀出來了?」
陳玨略略探出頭看了看,心中不由微微發窘,這幾張紙上的內容是他在越寫越跑題之前,針對未來的漢匈戰爭而寫的少數內容。其上白紙黑字清楚得很:馬政。
東方鴻道:「孝景皇帝在位時大力經營馬政,雖說上郡苑馬近日為匈奴人所取,然而全力擴充馬匹之數總是先皇舊制,以馬政入手太皇太后不會不同意,朝臣也不會在陛下登基未及元年之時說什麼。」
陳玨頷首道:「至於陛下,就更加不用說。除此之外,馬匹不比軍械,除用作軍馬之外尚可載人載物,驛站與各亭都少不了用馬。朝中主和反戰之臣也找不出什麼反對地理由。」
東方鴻撫掌笑道:「然也。」說到這裡東方鴻停頓了一下,含笑問道:「馬匹卻有一點不好。子瑜可知是什麼?」
陳玨微微一怔,猜測道:「因為飼養馬匹所需糧草眾多?」
東方鴻搖了搖頭,道:「馬肉,實在是太過粗糙味劣,區區這輩子吃過一次就不想再吃,臭不可聞,嗯,臭不可聞。」
東方鴻話音落下地時候,陳玨正微微覺得有些口渴,於是拿起身前的茶盞淺淺啜了一口。
聽清東方鴻的話。陳玨頓時半口水嗆在了嗓子眼,勉強控制著自己才沒有當真噴到東方鴻身上,他連連咳了幾聲才道:「東方,你還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匈奴人常食牛馬,怎麼就沒有像你這樣抱怨?」
東方鴻忍住笑意,一臉認真地道:「匈奴人體帶惡臭,豈非此因?」
陳玨又咳了幾聲,世人以為馬肉有毒。是以他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吃過一次馬肉,只是在另一個時間他卻是吃過馬肉火鍋的,當下道:「東方,你不妨著人以無毒之蘑煮之,說不定味道會好些。」
東方鴻隨口道:「四公子有言,我改日定當照辦。」
兩人如此說笑了幾句,東方鴻重又拿起那篇《言平戎狄事疏》。逐條與陳玨商議其中利弊,陳玨心中酣暢淋漓之餘又多了幾分警惕——先人智慧非他一己之力能完全融會貫通,就算他受了漢時士人的教育多年,又盡量將其中內容與時下靠近,此番與東方鴻討論下來,原來幾處並不明朗的地方他也多了一些新的看法與理解,他沒有冒失地直接跑去獻給劉徹果然沒錯。
不知過了多久。說得盡興地陳玨和東方鴻相視一眼。兩人俱是哈哈一笑,東方鴻道:「我一介閒人無所謂早晚。你明日還要入宮上朝,被主官看見新上任地陳大夫在宣室殿上瞌睡可就不妙。」
陳玨忍俊不禁,想起他的頂頭上司周文卻不由皺了皺眉,這個周文仁是景帝時候地男寵,與文帝朝的鄧通差不太多,劉徹新君即位,想必沒多久就會學習景帝處置鄧通的先例,將郎中令一職換成他在太子宮時的親信。
秦漢之時,男風不禁,王侯貴戚家中蓄有孌童的人不少。景帝不是昏君,周文仁能坐到郎中令自然不可能只是個無能佞臣,真材實料還是有一些的,陳玨思及這兩天周文仁待他還算溫和有禮的態度,心中忍不住暗歎了一聲可惜。
紫煙原本在陳玨院中靜靜等待陳玨歸來,聽得門房那邊派人說韓嫣有急事找陳玨時才自告奮勇地來到東方鴻房門外,正要叩門時陳玨正要從裡面出來,主僕二人差一點就撞在一起。
不多時,陳玨聽完那衛士的報告,命人待他下去領些賞錢之後轉身對紫煙道:「你去側院那些郎中那裡,隨便找兩個過來跟著他走。」
紫煙用力點了點頭,隨後便快步朝側院方向走去。
陳玨當年為了阿嬌可能的不孕症找了一大群郎中養起來,眼下雖說阿嬌已經有孕在身,但陳家又不差那幾個錢,劉嫖便做主將這些人都留下來以防萬一,想不到今日倒是派上了用場。
陳玨搖了搖頭,長長出了一口氣,轉而朝自己的院中走去。
一夜安眠,陳玨第二天清晨起身時,紫煙一邊遞毛巾一邊對他道:「公子,條侯府上地下人送來了一封帖子,您要現在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