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中諸人朝門口一看,便見一身華服的劉嫖和阿嬌母子二人無視宮人的阻攔,面無表情地踏進椒房殿,阿嬌淺淺施禮一禮,抬眼道:「母后,阿嬌給您請安了。」
王皇后收拾了方纔的緊張之色,笑道:「長公主和嬌嬌怎麼都來了?」
劉嫖心中冷笑一聲:王娡啊王娡,你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我們對平陽府的事情瞭如指掌,她開口道:「我家的玨兒就是太爭氣了,不知惹到了什麼嫉賢妒能之人,居然被人拿到宣室殿上去彈劾。唉,如今太子在平陽府上回不來,可憐我那玨兒連個能為他求情的人都沒有。」
王皇后不動聲色地聽著劉嫖一通話說下來,田玢王信等人則面面相覷,一言不發。
劉嫖將眾人的表現看在眼中,又道:「只是啊,我家玨兒天資聰明,又有貴人庇佑,定然不會讓那些小人得逞,所以我也就不怎麼擔心他,先來跟皇后你報喜。」
王皇后被劉嫖一頓搶白,擠出一絲笑意道:「我能有什麼喜事?」
阿嬌道:「不只是母后的喜事,也是徹兒和阿嬌的喜事,徹兒只有三位姊妹,如今又多了一位姓金的姐姐不就是天大的喜事嗎?」
王皇后銀牙暗咬,雙方都心知肚明金俗三人正在堂邑侯府,然則這樣開誠佈公地說明還是第一次。金俗的存在實在是她的心頭大患,她不是沒有想過狠狠心派人殺掉金俗三人,只是堂邑侯府緊密的防範根本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就算是金俗三人偶爾出門,必定也會留下一人在堂邑侯府——陳玨這個決定防的就是她要棄車保帥。
雖然劉嫖和王皇后都不希望金俗被暴露出來,然而金俗一旦為天子所知,有王皇后這樣一個母親的劉徹就危險了,而劉嫖畢竟是一朝長公主,縱然可以想見的她會元氣大傷,但無論是天子剩下的哪個兒子得勢,他都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將這個大姑逼上絕路。
飛快地將所有利弊權衡清楚,王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氣,直直向劉嫖望去,笑道:「玨兒有難,我這做人舅母的總不能袖手旁觀,姐姐要我怎麼做?」
王皇后心中抑鬱,劉嫖又何嘗不是?一想起眼前這個女人終究是劉徹的親生母親,劉嫖就一肚子的火,只是眼下陳玨的事情的要緊,她細細回憶了一番陳玨對她說過的事情經過,不久後對王娡笑道:「有勞皇后。」
……
宣室殿上,竇嬰心中不斷地盤算著眼前的境況,如今周亞夫和陳玨的禍福已經綁在一處,天子心意難測,唯今之計只有想辦法請出竇太后才有一絲希望。只是設計之人實在太過狠毒,周直一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就斷了竇太后這條線,現在竇嬰只盼他看人的眼光沒有錯,稍後陳玨能將所有事情都一一辯白。
自從周亞夫父子來到宣室殿上,天子高坐於上一言不發,群臣紛紛按照自己的想法猜測著天子的心思,一時間對周亞夫落井下石之人層出不窮,還有一部分朝臣則冷眼旁觀,只有少數幾人幫助周亞夫分辨是非。
周謙年輕氣盛,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向天子道:「陛下明鑒,微臣老父近年時有病恙,臣心中感念家父戎馬一生,是以購買五百甲冑準備家父……家父百年之後陪放身邊,臣父子絕無一絲一毫謀逆之心。」
「周謙。」張歐面無表情地道,「甲冑乃國家禁止買賣之物,你可知曉?」
周謙心中一顫,不甘地道:「臣知。」
雖說甲冑等物禁止民間買賣,但古往今來無數曾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將軍都會為自己準備甲兵陪葬,君王通常也並不會嚴格要求這些事,按理說周亞夫此事絕對稱不上什麼謀反。是以群臣聽到此處俱是沉默不語,此事最後如何,全看天子一人心意。
張歐又道:「人言你夥同太子家令陳玨私鑄馬具以資匈奴人,這又如何解釋?」
周謙聽得陳玨的名字頓時一驚,叩首道:「陛下,大漢子民御馬之術遜匈奴人極多,陳玨著手下制馬具實為邊塞軍民著想。」他說到這裡停了一下,道:「只是他見臣愛好弓馬,方才贈予微臣一套,是臣自作主張另外私造百餘與甲冑一起以備來日之用,全與陳玨無干。」
天子聞言方要說話,張歐又步步緊逼道:「此事若果真是你自作主張,那馬具鑄造之法豈不是憑空得來?」
周謙心中不由叫苦,他確實是直接從陳玨那裡要的製造之法,他想要否認又怕廷尉已有證據,只得道:「鑄造之法實是從陳玨手中得來。」
此言一出,殿上眾臣紛紛嘩然,竇嬰站出來道:「陛下,馬具之事正如周謙所言,雖與匈奴人有利,然則於大漢亦是益處頗大,望陛下明察。」他雖然早就收到陳玨所贈的一套馬具,然而他也不是迂腐之人,心知欲救周亞夫和陳玨就先要保證自己不能被牽連在內,是以選擇暫時隱瞞此事。
這時一個小黃門匆匆走進宣室殿稟報道:「陛下,太子家令陳玨在外等候。」
天子沉聲道:「宣。」
不多時,陳玨在兩個衛士的帶領之下走進正殿,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行到天子御座前不遠處,他面色沉靜地道:「臣,太子家令陳玨,拜見陛下。」
天子揮揮手示意起身,群臣見陳玨不卑不亢的樣子神色各異,其中侍御史周直的表情古怪之極,他不比張歐的俯仰無愧,方才彈劾陳玨之時胸有成竹,此時見正主一來心裡便有些緊張,稍後想到背後那人信誓旦旦的保證之後才勉強鎮定下來。
先前張歐已經將應該問的事情盡數問了個遍,陳玨入內之後張歐又問了幾句,陳玨所答與周謙所說並無一絲謬誤之處,張歐知道他的職責到此為止,便也不再說話。
天子的視線從群臣的臉上掃過,陳玨到來之前宣室殿中雖然熱鬧,然而份量最重的丞相劉捨還一句話都沒有說,一向因謹慎而受天子信任的石奮石建父子也一直沉默不語,中大夫令直不疑則靜靜地看著陳玨,目光深邃。
這一看之下,天子心中有數,滿面威嚴地問道:「陳玨,你有什麼話說?」
陳玨躬了躬身,隨後目視前方,朗聲道:「臣無過!」
這句「臣無過」擲地有聲,一時間,宣室殿上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直直地往陳玨身上而去。
天子輕喝道:「你想清楚了再說話,今日之事,可不只馬具這一樁。」
陳玨不理週遭各式各樣的目光,道:「謝陛下,然臣自認並無行差踏錯,素來行得正坐得直,一不敢觸犯國家律法,二不敢有違忠孝節義,無論有多少事情,臣問心無愧。」
此言一出,殿中許多生性正直的臣子暗自點頭,天子也微微頷首,轉而對周直道:「你且把你要彈劾的那些事說來。」
周直定了定神,將那些彈劾之言又說了一遍,隨後昂然道:「陳家令,這些可有絲毫不對之處?」
陳玨對於周直所說諸事早就心中有數,當下清越地一笑,側視著周直道:「此話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當真冤殺陳玨。」
天子輕哼一聲,道:「何謂真何謂假?」
陳玨道:「臣與女子臨街而飯為真,行為不端為假;陛下有令,臣日日記在心上為真,抗旨不遵為假;發放新農具命農夫用於田地耕作中為真,斷人生路為假;臣與小嫂相識相熟為真,苟且之事為假。」
陳玨連續用了四個真假,乍一聽倒顯得氣勢十足,周直心知關鍵時刻到了,說道:「自古以來,農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強行命乃父封地農戶減少耕作時間,怎地不是斷人生路?且男女授受不親,豈有小叔與兄長側室相熟的道理?」
陳玨目光一凝,淡淡地看了周直一眼,道:「農具恰如白紙,難道陛下下旨以紙代牘也是斷所有讀書人的教化之道嗎?」頓了頓,陳玨又抬頭道:「陛下,大漢連年天災,縱有陛下與賢臣兢兢業業施行仁政,對於黎民來說終非長久之計,臣之所以命農戶使用新農具,其意在於嘗試增加米糧歲收,減少民力損耗。」
周直張口欲言,陳玨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再一次開口道:「臣亦知新農具效用難測,早就發放金銀給試用之農戶,斷不會讓農家有凍餓之虞。至於臣那小嫂……」
「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禮法不外人情,臣幼時曾大病一場,全賴當日還是家中侍婢的小嫂盡心照顧方得倖免,臣豈能為避人閒話而疏遠小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