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家令,掌太子家刑罰、飲食、倉儲、奴婢等事。
以陳玨的身份血統而言,一個千石的官職並不算什麼殊榮,但太子家令不同,這個職位是很多食邑在一千石以上的官員想求都求不到的。無他,太子身邊的近人,一旦潛龍飛天,哪有得不到重用的?
竇太后和天子給了陳玨這樣一個官職,除了是對陳玨的幾個大小功勞並賞,未嘗沒有對陳家進行補償的意思:既然阿嬌在太子宮出事,那麼乾脆就讓陳玨自己掌管太子宮的各種事務,親弟弟總不會對阿嬌的事情不上心。
陳玨懷疑,若不是他年紀實在還太小,竇太后和天子說不定還會直接加他為太子詹事。
至此,楚服暗害太子妃一事終於告一段落。陳玨和劉嫖等人定下的「不主動告狀」策略明顯奏效,別說天子和竇太后分別敲打了王皇后,就是劉徹心裡也多了幾分對阿嬌以及整個陳氏的愧疚之情。
皇后失察。
竇太后輕描淡寫地一句話,便將王皇后手中執掌後宮的權力整整剝離。接到消息之後王娡屏退了所有宮人,獨自一人在椒房殿中鐵青著臉發呆。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在此……」門外宮人通報道。
王皇后聞言心中一喜,忙整理了一下衣衫髮飾,高聲道:「徹兒進來罷。」
王皇后在看到劉徹身後那個娉婷的身影時,臉上的笑容忽地一滯。
阿嬌在劉徹請安之後緩緩上前,淺笑盈盈地道:「阿嬌見過母后。」
王皇后垂下眼簾,不去看阿嬌面上的笑容,淡淡道:「快起吧。」
劉徹聞言,親自上前幾步將阿嬌扶起,再引著阿嬌到軟墊上坐下,才對王娡道:「母后,嬌嬌這些日子以來身子不好,又忙著懲治嘴碎的奴婢,昨日她便覺得有些不舒服,兒說不必她來請安她還偏要來,就讓她坐著歇一會罷。」
「徹兒。」阿嬌輕聲道,「我是做兒媳的,無論如何都不能有失孝道。」
王皇后聞言,瞇著眼看向言笑晏晏的阿嬌,驚訝而無奈地發現這個一貫胸無城府的嬌翁主不知不覺地長大了。
堂邑侯府偏堂之內,楚原楚先生正閉眼聽著陳尚之子陳舉磕磕巴巴地背誦《論語》中的一篇文章,聽著聽著,楚先生便不由皺了眉:陳玨那樣聰明強識的學生終究不是隨時都能遇到的。
這時一個人影出現在房門口,輕咳一聲道:「先生,弟子可以進來嗎?」這清朗的聲音,不是陳玨是誰?
楚先生聞言驀地一睜眼,吩咐陳舉自己回去習字,接著笑道:「玨兒最近好大的名頭,宣室殿獻紙之事已經傳遍天下,所到之處士人競相稱讚,還有空到我這裡來嗎?」
陳玨邊走邊道:「我今日來看望先生,可不是來聽先生取笑我的。」
楚原何嘗不瞭解陳玨的性情,先前那句調笑話也不過是隨口說說,道:「既來看望我,怎地不早說一聲?」
陳玨笑道:「今日實是臨時起意而來,先生莫怪。」
「我怪你什麼?你既能來看我,就說明我楚原那些年沒白教導你這個弟子。」楚原搖手道。
「先生。」陳玨輕歎一聲,道:「弟子今天是來向先生負荊請罪的。」
「請罪?請什麼罪?」
楚原愣在當場,不知道陳玨所言究竟是何意思,他與陳玨二人師徒相得,彼此之間的相處只有融洽斷沒有一絲摩擦,陳玨好端端起向他請什麼罪?
「先生。」陳玨神色平靜地說著,「弟子幼年無知,從師太子太傅衛綰門下時,曾心中想過先生的學問比起太傅實在是差了太多,今天弟子才知道,先生的學問較太傅稍差,其實是因為先生真正的本事不在詩書之上。」
楚原靜靜地聽著,漸漸收斂了臉上的笑容,神色也變得嚴肅起來。
陳玨看了他一眼,又繼續說道:「家父前些日子為弟子帶來兩個隨從,他二人曾經遊俠天下,見識可稱廣博。他們日前到弟子書房中,見到先生送給弟子的十歲生辰禮時,居然大驚失色,詢問弟子題字之人現在何處。」
楚原送給陳玨的十歲生辰禮,是書於絲帛之上的「玉不琢,不成器。」一文,陳玨素來喜愛,平日裡常常取出觀賞,時時命令婢女仔細保管,不敢有絲毫怠慢。
陳玨說到這兒,倏地離開座位,掀起衣擺半跪在楚原面前道:「弟子無知,竟然妄自揣摩先生之才,實是對先生不尊不敬之極,請先生原諒。」
良久,楚原長歎一聲,扶起陳玨問道:「那兩人姓甚名誰?」
陳玨答道:「一個叫李英,一個叫郭遠。」
「原來是他們。」楚原的眼神一片迷茫,復又露出他一貫雲淡風清的笑容,道:「在侯府裡待了這麼些年,我都快忘記我也曾是墨家弟子了。」
陳玨在一旁靜靜聽著,不再說話。
二十幾年前,遊學天下的楚原心高氣傲,正在春風得意之時卻遭遇盜賊洗劫,一貧如洗,多虧有一位學者接濟了他,相處一段時日之後這學者發覺楚原悟性極高,便收他為弟子,傳以一生所學。楚原那時也有些青年意氣,不肯服人,但對他這個老師卻是心服口服,放下詩書的學習,一心隨老師鑽研起一些偏門之學來。
然則好景不長,不過幾年功夫,楚原老師的一些故交因意見不同,忽地分崩離析,不久之後楚原的這位老師便纏綿病榻,不過數月,即撒手人寰。事情到此並沒有結束,楚原的這位老師還有些其他的弟子,這些師兄弟不住向楚原逼問老師生前不曾公開的成就,如此過了半年,無法再悉心鑽研的楚原心灰意冷,回到長安,機緣巧合之下留在堂邑侯府中教書。
「我那老師武藝頗強,也有不少弟子是一心在他門下學武的,李英和郭遠那時還是少年,也是其中之一。記得老師去世時,他們拜入老師門下不過半年,我卻不曾想到這些年了,他們竟然還記得我。」楚原回憶著當年的往事,長歎一聲說道。
陳玨聽完楚原的話,一時感慨萬千。他這數年來,為竇太后而學黃老之學,為劉徹而學儒家之術,竟是忘記了漢朝距離那個儒道墨法等百家爭鳴的時代還沒有多少年。他沉默半晌之後才道:「弟子聽說墨家之術鬼斧神工,善制精巧器械,先生一身才華想必也不同凡響,果真甘心在堂邑侯府中蟄伏一生麼?」
楚原聞言沉默下來,半晌才道:「我的年紀已經不小,只想在侯府中當個教書先生,將來含飴弄孫便好,哪說得上蟄伏不蟄伏的?」
陳玨皺起眉頭,想到楚原指點陳唐陳宋造紙之事,心中一動,誠懇地道:「就算先生要將一生所學盡數埋沒,難道不擔心墨家奇技失傳嗎?」
楚原神色一動,苦笑道:「玨兒,恕為師直言,你讀書的天分儘是有的,但工之一道,聰敏並不是最重要的,必須能如天馬行空一般常有奇想,方能青出於藍,否則不學也罷。」
陳玨聽了楚原的話,不由微微一笑,他雖然不是什麼想像力豐富之人,但兩千年的經驗擺在那,他絕不輸任何所謂天才,只不過他原本就不想親自學習,於是道:「先生誤會了,弟子的意思是說,先生為何不能收一個弟子傳以墨家之學,比如陳宋,他就很有這方面的天賦。」
楚原搖搖頭,道:「玨兒,我這一身本領非大富之人不可學。」
陳玨一怔,道:「怎麼?」
楚原歎了一聲,才道:「製作器物之時,木料、銅鐵等等,無一處不用錢,此類種種加在一起絕不是個小數目,哪是陳宋那樣的小僕役能承擔的?」陳玨雖然曾花不少錢研究造紙之術,但他是主人,誰也不敢說什麼,楚原知陳玨待下人甚好,卻也不相信陳玨會花錢要一個家僕去學這種偏門技藝。
陳玨卻是一笑,搞科研哪有不花錢的,他想了想才道:「先生,這錢我可以出,你還有什麼其他的顧慮麼?」
楚原一驚,一時竟說不出話來,許久才道:「玨兒,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陳玨神色一整,肅容道:「先生,這些年來,大漢土地上天災人禍不斷,邊塞更有匈奴時時擾邊,平民的境況雖然比秦末時已好了許多,負擔仍是不輕,弟子想請先生出山,改良農具以利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