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一月,湘西萬屍塚林。
我仰頭望望天,心頭升起一絲不安。太陽雖然已經悄悄地躲到了西山下歇腳去了,但這天明明是一個滿月的夜晚,又不掛一丁點的雲彩,怎麼眼前就一片黑咕隆咚,伸手不見五指?那一月份的寒氣,固然沒有北方動輒零下幾十度的氣溫那麼低,可是沾了水汽濕冷,更帶著一股淒慘的陰氣。淡薄的棉褲無法阻擋,簡直如針刺一般透入骨髓,關節生出劇痛。我整個人彷彿陷入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海洋中,又冷又恐慌,苦苦掙扎。
忽地前面伸出一隻手掌,讓我猶如溺水之人現了一根稻草,緊緊拉住,前面的人低聲喝道:「還不快走,遲了,可就走不出萬屍塚林子了!」
我點點頭,跟在他的後面,繼續未完成的長途跋涉。
我叫朱恆淮,是一個參加過那場南方叢林戰爭的一個老兵。戰爭結束之後,響應國家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方針,裁剪軍隊,於是今年就從部隊退伍。與其他興高采烈回家去的戰士不同,我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十五歲始就以部隊為家,陡然之間要我離開熟悉的環境和人物,頓時茫然失措,一瞬間甚至有了天下之大,何處可容我的感覺。正當為前途渺茫而愁的時候,一位家住湘西的戰士極力邀請我去他的老家落戶。
這位戰士名叫何永進,高高瘦瘦的。世界上有三種關係最鐵,一是一起同過窗的同學,二是一起蹲過大獄的同牢,還有一種就是一起抗過槍的同袍。不僅如此,在南方叢林的戰場上,我們還一起住過同一個貓耳洞,一起對付猴子一般的敵人,和我是生死之交。加上他比我大上兩三歲,不免把我當作兄弟一樣看待。只聽何永進拍著胸脯吹牛:「不是我扯牛皮,我家養的那個妹子,可是十里八鄉都出名的大美人,長得可水靈靈。正巧了,年歲上和你差不多,配作老婆剛好。走,同去同去!」
我笑笑,想想就跟著何永進一起去了湘西。倒不是垂涎他妹妹,光是瞅著何永進一臉的大麻子,就不敢想像他妹妹的德行。我念叨著,反正我是一條光棍,又無處可去,落戶到湘西也不賴,至少有個安頓之處,總比到處奔波要好。至於他介紹的妹妹,到了那裡也不一定要娶來作老婆,日後再說。
於是我打定主意跟著他去了湘西,我們坐了三天三夜火車,到達湘西時已經是第四天下午。何永進老家是山區,不通汽車,出入全靠兩隻腳。我們必須在天黑之前趕到一個落腳點,不然只好第二天出,多耽擱一天了。何永進思家心切,和我商量了一下,要今天趁早走。反正我們當過大兵的身強體壯,不怕多走幾里路,於是立即動身。
我們兩人在崎嶇的山路裡走了幾個鐘頭,初始天色明亮,風景秀美,簡直是在野外郊遊一樣。後來深入叢林,那天色也漸漸轉黑。湘西地方偏僻,千百年來人煙稀少,顯得與眾不同,就是夜裡黑起來,也和別的地方不同。那山裡林子非常茂密啊高大的喬木枝葉繁盛之極,密密麻麻地疊了起來,遮住了陽光,白天倒好,總有光透進來。可是太陽甫一落下,頓時遮天蔽日的黑漆漆。偶然瞧見前方亮起一絲火光,卻是一團團藍森森的幽幽鬼火,甚是恐怖。我自詡膽子算大了,心頭也不禁狂跳。走在腳底的地皮更是奇怪,高高低低,起伏不定,彷彿地面上挖掘了無數散兵坑。我問在前面帶路的何永進:「老何,什麼時候到?這林子有古怪,我覺得特玄!對了,剛才你說這個林子叫做萬屍塚林,是不是裡面死過很多人?」
何永進隨手折了一隻枯枝,在枝頭沾上樹膠,再粘了幾片樹葉,打火點燃了就是一個現成的土製火把。火光雖然幽暗,照明的範圍也限於方圓兩米內,但是總勝於兩眼摸黑。何永進將火把遞給我,自己又做了一個,兩個人一手一個,極前行在叢林中,一邊走,何永進一邊回答我方纔的疑問:「從前這片林子並不叫做萬屍塚,而是一個擁有三千多人口的繁華村落,生活安逸,猶如桃花源。但是在抗戰結束不久之後,一場恐怖的災難降臨了!」
何永進頓了頓,繼續說道:「先是從村子裡外出賣貨物的幾個村民離奇暴斃。村民驚恐不已,把屍體抬回村子,誰料這些屍體,竟然化作屍體,猶如瘟疫一樣開始傳染,不到三天,就把村子裡面的活人殺絕。整個村子,只有之前在外面讀書的幾個學生僥倖逃生,他們回來之後,看到了一副慘烈的景象。整個村子裡面,密密麻麻地佈滿了屍骸,個個死狀可怖。那幾個讀書的學生,就把死掉的村民一一埋葬,於是這裡就名萬屍塚林了。你看,你腳下不是一個個墳頭嗎?」
我舉著火把低頭一看,果真現,在我腳底不時掠過的,竟然是一個個沒有墓碑的小土包,大小猶如一把撐起的雨傘,遠遠望過去,似乎在黑暗的林子裡,佈滿了無數個土包墳墓。我頓時嚇了一跳,原來我居然是在墳地裡穿梭奔波,難怪腳底高高低低,都是這些墳頭在擋路。
但是何永進哈哈大笑道:「恆淮,不必擔心,這畢竟是個傳說,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再說了,死鬼再可怕,也不如活人。你初來乍到,不習慣。現在走夜路當然沒有問題,解放前才糟糕呢!所謂窮鄉僻壤出刁民,一點也不假,以前湘西遍地土匪,五幾年解放軍剿匪簡直比打蔣介石的百萬大軍還辛苦。哪如現在安穩地走夜路呢!」
突然一種「噠噠……」有節奏的跳躍聲傳來,不禁問道:「老何,這是什麼聲音?你仔細聽聽,噠噠的!」
何永進止住腳步,側耳傾聽,臉色陡然大變,低聲叫道:「早不來晚不來,不好!我們遇到吆喝死人的!」
「什麼,吆喝死人的?什麼玩意兒?」
何永進粗暴地喝道:「不要管,我們快走!」
我莫名其妙,既然何永進這麼急,必然有其理由。當下我就跟著何永進加快腳步,一路小跑,離開了萬屍塚林,約莫過了半個多鐘頭,忽看到前面亮出一片燈光,卻是到了一個旅店。
所謂旅店,也不過是用木板搭建的幾個簡陋房間,若不是正門上方掛著一個招牌「有間旅店」,當真以為只是守林人的小房子。旅店簡陋之極,但是畢竟人氣多了起來,甫進入大堂,就看見四根柱子上都掛著亮堂堂的蠟燭,底下飯桌邊有五六個人喝酒吃飯。那老闆是一個穿著油膩膩中山裝的老頭,笑著迎接我們:「啊,兩位解放軍同志,要落腳?先吃飯嗎?」
我們身上還穿著摘取衣領袖章的綠色軍裝,倒是一目瞭然。何永進是東家,他點點頭,說道:「給我們兩人一個房間,另外來點吃的。」
「好咧!」
我們挑了一張桌子坐下,不刻上來兩大碗米飯,一碗熏臘肉,一碗茶樹菇土地。我們趕了一天的路,老早飢腸轆轆,當下放開肚皮吃起來。至於酒類,萬萬不可,外出走路,還是小心為妙。
我們正吃的歡,突聽敲鑼的聲響,同時有人不住用湘西土語吆喝道:「吆喜神嘍!吆喜神嘍!」
大堂內正在吃飯的所有人都臉色陡然大變,那老闆急急忙忙上前,對我們鞠躬道歉:「各位客人,喜神打店了!請諸位迴避一下,以免觸怒了喜神!」
那些客人顧不得沒有吃下的飯,慌慌張張地跳起來,躲到後面的客房裡去。連何永進也神色慌張,拉著我跑進去。我心中越疑惑,強行拖住了何永進,喝問道:「老何,我問你,究竟是怎麼回事?方才路上也是這樣的,現在到了店裡,大家都怕的要命。究竟是什麼東西,讓你如此大驚小怪。**不是教導我們,要敢於同一切牛鬼蛇神做鬥爭!」
何永進臉色白,口中吐出兩個字:「趕屍!」
「趕屍?」
我口中念叨著,不明白。
何永進急促地說道:「趕屍,就是趕著屍體回家!」
我忍不住笑出來:「胡說八道,人死了,怎麼還會動?居然要把屍體趕回家?你當是牛啊!」
何永進怒氣沖沖,拂袖而去,留下一句:「不信也罷!」
這時,我聽到前面的大堂裡有人短短地說道:「喜神打店了。叨嘮!」
老闆問道:「幾位喜神?」
那人說道:「兩位!」
我心中好奇,透過木板的縫隙窺視,看到老闆正在招呼一個精壯的漢子,約莫三十來歲,相貌甚是醜陋。他的打扮極為奇怪,頭上是一頂青布帽,身上穿著一件青布長衫,腰間別著一條黑色腰帶,藏著什麼東西。至於腳上,更是奇怪,居然穿著一雙草鞋。現在什麼社會,再窮,至少一雙鞋子還可以弄到吧!
漢子身後,直挺挺立著兩個人,更是奇特,他們頭上戴著一頂高筒毯帽,臉上叫一塊白布給遮住了,身穿長袍大褂,肩膀部位,掛著紙錢、黃表,渾身一動不動。然而他們身上的衣物和紙錢卻隨著外面傳進來的微風飄飄蕩蕩,頓時陰風四起,有若孤魂野鬼,儼然一具殭屍,甚是恐怖。我頓時頭皮麻,這時肩膀突然一搭,我嚇了一跳,回轉頭……
我驚訝地看到,在我肩膀後面,黑暗中閃爍著一雙亮晶晶的小電珠,彷彿是黑森林裡的老狼,我渾身一震,再定睛細看,卻是何永進這個傢伙,頓時鬆了一口氣,惱火地朝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掌一拍,挪開去,罵道:「好你這個小子,不聲不響,你當在南方叢林中半夜摸敵哨?嚇死我了!」
何永進面色凝重,豎起食指在唇邊出噓的響聲:「禁聲,萬一打攪了喜神,那可糟糕了!走,不要再看了!」
說著何永進便強拉我離開,我想想也怪悚人的,跟著他一起到了房間裡。何永進劃著火柴,點燃了蠟燭,房間裡有了一絲微弱的亮光。這種山裡簡陋的旅店,當然不能和軍隊裡的招待所相提並論,裡面佈置粗糙簡陋。當中放了一張木桌,兩把凳子。靠牆是一張床,乃是幾塊木板拼起來的。
何永進坐在凳子上,氣呼呼地說道:「恆淮啊,不是我說你,這山裡,自然有山裡的規矩。山裡人膽子大,殺人放火,什麼都敢做,唯獨這個喜神,不可觸犯!剛才幸好我把你拉了過來,如果再看下去,萬一叫喜神覺了,被趕上來咬一口,連你也會變作喜神!」
我吃了一驚,說道:「真的那麼玄奇?這人死了,怎麼還會跳來跳去,我覺得邪門啊!難道當地政府不來管一管嗎?」
何永進臉色一變,站了起來,四下裡檢查一遍,確認沒有人偷聽,才悄悄湊近來低聲說道:「不瞞恆淮,喜神,其實是湘西土語『死人』的諧音!大家喊喜神,其實是忌諱。聽說剛解放的時候,是有解放軍戰士來查這些封建迷信的事兒,但是後來……」何永進面露驚恐,「聽說,那來查事的一個排解放軍,全部神秘失蹤!後來現的時候,都死得很慘。自此之後,政府就諱莫如深,只要他們不傷及無辜,基本睜隻眼閉只眼。」
我大駭,又聽何永進說道:「中國歷史悠久,綿延近五千年不絕,流傳下來了許多詭異的事情。我聽說,那喜神趕屍的起源,來自於幾千年前的上古時期。蚩尤與黃帝在中原大戰,殺到屍橫遍野。蚩尤大敗,往南逃跑。蚩尤對身邊的巫師說:『我不能丟下在此戰死的兄弟不管!他們的妻兒都在等待著他們的回歸!』於是巫師答應了,拿著符節在兄弟們的屍中間吟唱:『死難之弟兄們,此非爾安身斃命之所,爾今枉死實堪悲悼。故鄉父母依閭企望,嬌妻幼子盼爾回鄉。爾魄爾魂勿須彷徨。急急如律令,起!』那原本躺在地上的屍體一下子都站了起來,若是缺失肢體的屍骸,也自動拼合起來,規規矩矩地站在巫師身後,一步步往南走,直至退入苗疆,也就是現今湖南一帶。本來趕屍的秘訣,只在僰人手裡流傳,後來漸漸穿到了漢人手裡。我們這邊十里八鄉,若是有家人暴斃在外,都會托人把屍骸趕回來,這就是趕屍!」
我瑟瑟打了一個寒顫,一月份本是天寒地凍,山間更是寒冷,這時叮鈴鈴的鈴鐺聲響起,傳出一個男子的喊叫:「歸魂嘍!歸魂嘍!」
孤寂而幽幽的招魂之聲響徹漆黑的夜裡,當真像是一隻鬼手,撥動著人類心裡最深處的神經之弦。何永進說道:「睡吧,我們明天還要趕路。只要避開喜神,一切平安!」
我和何永進草草上了床,擠在一起。我一個人身在外地,本身就有孤寂感,加上又是遇到如此詭異的事情,身邊何永進已是鼾聲大作,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一直想著那個喜神的事情。我在南方叢林戰場上殺人也不少,見過的屍骸更是不計其數,什麼死法都有的,唯獨沒有聽說過人死了之後,還會蹦蹦跳跳的。突然靈光一亮,有詭異!我想起以前有一位老戰士同我講過,說道有一次他們營地裡鬧鬼,大家夜裡合夥過去,結果現只是一隻大號老鼠在作怪。我是無神論教育出來,怎麼會信這些邪魔外道呢!我要揭破他們的詭計!
我摸摸放在胸口的護身符,一個**像章,頓時膽子大了一圈,悄悄地爬起來,盡量不驚動何永進。因為天氣寒冷,我們都是和衣睡覺的,倒是省了一圈穿衣服的功夫,把鞋子扒上之後,就可以偷偷地拉開門出去了。
我摸黑走在走廊裡,慢慢地來到大堂,看到大堂正中躺著兩口薄皮棺材,棺木頭大大地寫著一個壽字,上面點著一盞香油燈,散橘黃色的昏暗光芒,使得大堂裡的每一樣東西都若隱若現,籠罩著一層灰濛濛的影子,彷彿處於生與死的邊緣。
我既然來到了大堂,硬著頭皮過去,慢慢靠近棺材。說來也奇怪,這兩口棺材,其中一口材居然沒有棺材蓋!
沒有棺材蓋,假若棺材裡有屍體,也就是那個什麼喜神,直接暴露在外,似乎在故意勾引著人過去瞧瞧。
我的好奇心頓時被高高吊起來,信手捏了捏**像章,又隨手拾起一條板凳。我也曾經聽說過不少殭屍暴起傷人的故事,唯恐他突然從棺材蓋裡面撲出來。這樣我一步步地慢慢靠近,一手攥著板凳,一面伸長脖子,把腦袋伸進第一口棺材裡!
哪知一見之下,頓時大失所望。不過躺著一具平常的屍體,既沒有駭人的恐怖面目,也沒有張牙舞爪的舉動。我見他面色慘白,死了一段時間了,還不如我在南方叢林屍山血海裡遭遇的可怕。這種感覺,就好像是躍躍欲試要抱起一個一百斤重半人高的炮彈,運足了力氣,哪知居然是只有十斤的薄皮練習彈,不禁浪費地厲害,還因為吃力不准,摔了個仰八叉。
我頓時洩氣,懨懨地坐在棺材邊的凳子上,喘口氣。
腳邊的綁腿突然有人一扯。
「別鬧!」
我以為又是何永進不聲不響地來拖我回去,頭也不回。
又是一扯,我低下頭,突然渾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倒湧!地上有兩個影子,一個是我,另外一個,卻明顯不是何永進的!矮矮小小,頭上長著兩隻角,猶如傳說中的血衣夜叉!
前有殭屍,後為夜叉,我只覺得一股涼氣立時從頂門裡灌進來,骨髓都冷颼颼,堅韌如鋼鐵的神經差點崩斷。我一個趔趄,就跌進了棺材裡,仰躺在死人身上,手腳不住亂舞。在這種情況下,我居然還是沒有嚇得大聲喊出來。畢竟是在南方叢林戰場呆過,黑漆漆的夜裡攻防,誰第一個喊叫暴露目標,誰就是第一個死鬼!我已經養成習慣了。
更怪異的事情生了,只見在死屍的嘴裡,慢慢冒出一團團白色的光芒,飄飄然地飛了上去。我正呆中,這時那長著兩隻角的夜叉慢慢把影子伸進棺材裡,我手腳不再亂動,定定神,卻覺影子的主人,居然是一個梳了兩條辮子的七八歲小孩。他穿著髒兮兮的衣服,頭上留著兩隻朝天辮,燈光一照,影子卻是如長角的夜叉。我又氣又好笑,今天怎麼老是遇到這種一驚一詐的事情呢?果然世界人沒有鬼,只有人嚇人。
不過這小孩子膽子也夠大了,尋常的這個年紀小孩,聽到棺材二字就已經嚇得睡不著覺了,他居然還有膽子來棺材邊。我心理疑惑,伸手摸摸他的腦袋,觸手溫暖,是活人,於是我問道:「小鬼,你來做什麼?」
小孩指指自己的嘴巴,又搖搖頭,我一愣,反問:「你不會說話?」
他點點頭,原來是一個啞子。
我從棺材裡出來,看到這個小孩又鑽到桌子底下,像只小貓一樣蜷起來睡覺。原來,這竟然是他的地鋪。這個老闆好毒啊!不論小孩是什麼人,怎麼能夠如此虐待呢?現在是新社會,不是舊社會,劉文彩、周扒皮不得好死!
我怒氣沖沖,拉起小孩說道:「夜裡這麼冷,當心凍死!走,小鬼,和叔叔一起過去。擠擠睡一下吧。」
我把小孩子抱起來,他年紀應該有六七歲,但是體重很輕,不過三四歲的小孩份量。我心底一沉,到了早上,我必定找老闆算賬。
我沒有吵醒何永進,三人就擠在一起,一起取暖睡到天明。雞叫三聲之後,突然我聽到嘶聲裂肺的慘叫:「是誰?是誰動過喜神了?狗子呢?我不是叫你看住壽材,人跑哪裡去了?我找到你,一定要打死你這個狗頭!」
原來這個小孩叫狗子。
他聽到老闆的叫罵,頓時一陣哆嗦,我拍拍他的腦袋,說道:「不必擔心,有叔叔在!」
當即我就起來,領著狗子進入大堂,老闆和昨晚看到的那個精壯漢子站在棺材邊,盯著被我翻的一塌糊塗的屍。老闆一見狗子,衝上來就要揮拳毆打,我一把攔住,喝道:「住手!你想幹什麼?」
老闆怒氣沖沖,叫道:「我叫這個小鬼把壽材和喜神看好,哪知道他不知道死到哪裡去了。你看看,現在喜神成了什麼樣子?」
我哼地一下:「喜神是我不小心弄壞的,小孩子也是我帶過去的。要找人算賬,也應該找我!我還得找你算賬呢!這個小孩被你虐待成這幅德行,你簡直就是解放前的地主老豺、拿摩溫!」
「你!你,這是」老闆指著我的鼻子大罵,但我的個子塊頭遠遠過瘦小的老闆,指責的氣勢立時遜了三分,支支吾吾說道,「這是我們的家事!由不得你管!」
那精壯漢子眉頭一皺,說道:「別吵了,吵了也沒用。既然喜神的魂已經被驚走,沒辦法,我們就再把喜神的魂招回來吧。這位解放軍同志,喜神魂是你驚走的,之後有點事情,也得麻煩你一下,再把喜神魂召回來。」
我雖然不信這干牛鬼蛇神,但是畢竟禍是我闖出來的,理應由我負責,倒是何永進事後得知,又把我罵個狗血淋頭,說什麼山裡的規矩不可壞,少碰喜神之流等。而那所謂的喜神招魂,其實就是左手持一雙紅繩銅鈴,右手揮一三角杏黃令旗,到處走來走去,大搞封建迷信活動,招魂完差不多是傍晚時候,這樣我們耽擱了一天功夫,晚飯之前,門口突然飛出一個小小的影子,我瞅見了說道:「狗子,不必躲躲閃閃,有事情出來吧!」
狗子拉住我的手,極力想把我拖過去,我雖然不明白他要做什麼,但是跟了過去。狗子左拐右拐,來到一處偏僻的小房間,裡面嘰哩咕嚕傳出低低的說話聲。
「那狗子,剋死爹媽的雜種。要不是念在親戚份上,我把他撿來,老早喂狼了。可惡,居然幫著外人!那兩個解放軍的,也太喜歡多管閒事了。」
這是老闆的聲音。
「老兄不必火,你可知,今天我為何把他們拖下來?」
這是那個精壯漢子的。
「莫非有什麼計策?」
精壯漢子陰沉沉地說道:「哼,他們把我喜神的魂都放走了,哪裡那麼容易放過!」
老闆不明白:「不是把魂招回來了嗎?」
「魂飛走了,就招不回來了。沒了魂,我就無法趕屍。既然那個大塊頭闖的禍,我就讓他自己負責。今夜,我拿了他活人的魂出來!」
老闆大吃一驚:「拿了魂,人就死了。這可是犯法的大事啊!」
精壯漢子冷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賺什麼黑心錢?呵呵,反正都是外地人,死了就直接拋屍野外,就當作被狼吃了。」
我暗暗怒,這幫人好狠。一件小事,就想要殺人滅口,幸虧狗子帶我過來聽到了這件事情,不然怎麼死都不知道。
吃晚飯時候,老闆把飯菜送到我們房間。我推脫身子不舒服,不喝一滴水,一粒米,唯恐裡面下藥。何永進卻不聽我的話,大大咧咧地吃下肚去。片刻何永進就鼾聲大作,睡著了。我無可奈何,把他拖到床底下,然後用行李背包和衣物,疊成兩個人形,放在床上,自己則是暗暗守在門後面。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吱啊的一聲打開,一陣陰風湧入,我抓緊了手裡的匕,這是我退伍之後唯一的留念品。美國貨,打南方叢林猴子時候繳獲的,質量當然不賴,十多年過去了,依舊珵亮如新。
我以為走進來的,不是精壯漢子就是老闆,只要他們一進來,就一刀一個。但是,我卻沒有聽到腳步聲,而是聽到噗噗的跳躍聲。我驚訝萬分,於是悄悄地從門背後探出腦袋,看到的卻是那個「喜神」,一蹦一蹦地彈到床頭!
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瞪大眼睛,死死盯著那個蹦蹦跳跳的殭屍。怎麼可能?一個死人居然還會行動呢?之前我曾經懷疑,所謂的趕屍,其實是活人裝扮的。比如以一個個子矮小的人,扛著被砍下來的死人頭和肢體前進,即使是死人的親朋好友看到了,也認為這是死人自己在動。但是,昨天夜裡,我明明確認了那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死人。我在南方叢林的屍山血海裡出來的,死人見多了,絕對不會搞錯。難道趕屍,真的就是像趕羊一樣,以邪術驅趕?
想到這裡,我不禁感到渾身涼颼颼的,嚇得一動也不動。今夜微有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個殭屍一蹦一跳彈到床邊,嘎嘎好像是運作不良的器械一樣,僵硬地把腰彎下,腦袋對準了我佈置假人的頭部,吐出一口白色的氣,噴向假人。
我暗暗慶幸,幸虧自己事先得知了那趕屍精壯漢子的陰謀,不然給一個死人這麼吐一口氣,誰知道會中什麼邪呢!
那殭屍對準假人噴了一口氣,假人沒有反應,他就這樣一直噴下去。說來也奇,那口氣好像是空虛的一樣,穿過了假人的腦袋,穿過被子,穿過薄薄的木板,向下蔓延。不好!我把何永進就放在床底下。
只見那口氣像是雨水一樣落到了何永進的臉上,如有生命一般,慢慢鑽入他的鼻孔、嘴巴、眼睛和耳朵這五官,過了片刻,從何永進七竅中居然飛出七個亮晶晶的小圓球,緩緩向上升起來,聚攏在一起,組成一個大的亮晶晶球型。
我是受無神論教育出身的,鬼神不信,可以眼前看得真切,心裡開始動搖。我偶爾聽說過,人有七魂六魄,那精壯漢子說道要取我們的魂,莫非這就是人的靈魂?靈魂一走,人哪能活地下去?何永進說好說歹都是我的戰友,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弄死。此刻間不容,我想也不想,大喝一聲,嫌匕不夠威猛,拾起一條木凳,就狠狠砸在殭屍背脊上。
喀喇喀喇一陣怪響。我頓時覺得虎口麻,定睛一看,大吃一驚,連木凳都砸碎了,那殭屍居然安然無恙,不過扯破了外面的衣服而已。我在部隊就以膂力巨大而聞名,單手即可舉起一枚重型炮彈。方才又是極為緊張的時刻,我運足了吃奶的力氣,不下有千鈞之力,常人連骨頭帶肉都被我砸個粉碎,那殭屍卻是銅皮鐵骨,毫無損。
不過殭屍的行動到底被巨震影響,他陡然一動,吐出的氣消失,那亮晶晶的魂失去氣息指導方向,立時四散分開,重新鑽入了何永進的七竅裡。他居然慢慢地張開了眼睛,看著殭屍,我大叫:「永進小心,奸人來謀害我們!」
說時遲,那時快,何永進雙腿縮攏,對著殭屍的下肢猛然一蹬。他人高腿長,這一蹬之力何其之大,一下子就把殭屍踢開,而那殭屍身體僵直,縱然是摔倒也是直挺挺的,口中出咕咕的怪叫。
何永進鑽出床底,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不禁勃然大怒,叫道:「好個黑店,我只是寧事息人,想不到竟然陰謀來害我。幸虧有人相救,不然死到哪裡都不知道了!」
殭屍咯咯出怪叫,在地上不住移來移去,突然身子一弓,彈了起來,向我撲過來。何永進大叫;「恆淮小心!殭屍是循著活人的生氣來的!」
我哪管什麼活人死人,眼見一個殭屍撲過來,早已魂飛魄散。老子和活人斗不怕,但是從未和死人鬥過。再看那殭屍,面目猙獰,眼珠凸出來,把眼眶周圍擠破,溢出黑乎乎的死血,嘴巴裡石頭拖地老長,張牙舞爪上來。
我揮動手裡的匕,美國貨鋼口極硬,手起刀落,頓時斬下一段殭屍的手腕,落在地上還蹦蹦跳跳,像是上了岸的魚一樣掙扎片刻。
失了手腕的殭屍還是不顧一切地撲向我,我倒是忘了,這不是活人,哪會痛地死去活來,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如何應付,呆呆地立在原地。何永進大喝一聲:「走開!」
話音傳過來同時,何永進瘦長的身子也飛了過來,一腳踢中殭屍,把整個兒殭屍踢到牆上。這件簡陋的旅店牆壁本來就是薄薄的木板,卡嚓,殭屍竟然撞碎木板牆,落在外面的走廊裡。
我定定神,心知這個殭屍不死不活,唯一計策,就只能將其斬成數段才能避免危害。於是我跟著殭屍走出牆壁的破洞,看到殭屍倒在地上,像是後背著地的烏龜一樣,翻不起身。而在殭屍前面不遠處,卻站立了那個驅趕殭屍的精壯漢子,陡然瞧見我,不禁吃了一驚,於是飛快地搖動手裡的鈴鐺,口中唸唸有詞,催動殭屍起身。
只見那殭屍像是不倒翁一樣,倏然挺起,面對著我。對付這號東西,我已經有了經驗,畢竟他行動緩慢,而且僵直,我學著何永進,飛起一腿,踢中殭屍,把他踢向那精壯漢子。後者轉身就想逃,我大喝一聲:「哪裡走!」
說著,將手中的匕飛過去。咄!正中那精壯漢子的後背,他慘叫一聲。這是殭屍也撲了過來。精壯漢子既沒有搖鈴,也沒有唸咒,而且大聲喘氣,那殭屍正是靠活人生氣來進攻的,當下就落到精壯漢子身上,吐出氣息,噴在他臉上。
精壯漢子渾身抖,臉上越來越白,似乎掛上了一層霜氣,慢慢地升起七個亮球,溶入殭屍的身上。這時精壯漢子一蹬腿,頓時不動了。
老闆這時也走了出來,瞅見這幅情形,臉色大變,說道:「你闖禍了!你殺了趕屍匠,他們是不會放過你的!」
我大怒,喝道:「哼,老子還沒有找你算帳呢!居然幫著這個牛鬼蛇神,專門害人,今天我替天行道!」
何永進一把拉著我,神色凝重,說道:「現在不行了,你殺了趕屍人,黃泉村的趕屍匠們,一定不會放過你的。走,快跑,遠遠地離開這裡。永遠不要回來。」
我猶豫了一下,何永進怒叫道:「還不走!會沒命的!」
我歎了一口氣,問道:「你呢?」
何永進搖搖頭,回答說:「我是山裡人,他們拿我沒有辦法。」
我見他神色果決,不似說謊,當下就收拾了一下行李,準備逃竄。何永進突然招招手,說道:「等等,你一走,這個老闆必然會向黃泉村的趕屍匠們通風報信,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不要殺我啊,不要殺我啊!」老闆嚇得魂飛魄,不住磕頭求饒。
我看他也是一把年紀了,心頭一軟,說道:「殺人犯法,方才只是自衛,但是現在就不許了。不如……」我眼光四下裡轉動,突然看到大堂裡停著那口棺材,喜道:「不如把他關進棺材,天明之後,自然會有人來救他。」
何永進點點頭說道:「也好!」
說著,不管老闆願意不願意,死拖活拉,一把推開棺材蓋,一下子就把老闆扔了進去,再合上棺材蓋。裡面傳來急促的咚咚敲打聲。
何永進轉身拉住我的手說道:「保重,有機會再見!」
我點點頭,轉身循著何永進指點的方向,竄入黑夜之中,連夜逃命。從此我放棄了湘西定居的生活,踏上了漫長的流浪之路。但是我們兩人都沒有想到,今晚在這個小小旅店生的事情,竟然都將在我們將來的命運裡畫上沉重的一筆。這一切的起因,就是那口關押著老闆的棺材,在幽幽燭光中,透出一絲妖異的色彩。突然,卡嚓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沉重的棺材蓋彷彿紙片一樣被拋上半空,瞬間又被扯破,化作片片碎塊。
隨後,棺材裡慢慢伸出一個腦袋,看相貌,便是那個老闆,只是有些奇怪,他的臉孔像是油彩一樣蠟黃,嘴巴哈地大大的,舌頭吐了出來,好像吊死鬼一般。老闆的身體也慢慢升起來,確切地說,是被托起來,被棺材裡的另外一個人拖了起來。老闆已經死了,把生命力透給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長身玉立,猶如在棺材裡酣睡了許久,忍不住伸伸懶腰,打個哈欠,然後這人目光四射,突然現在牆角站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正滿面驚恐地盯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