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黃昏時分,遠處沉悶的鼓聲傳來,尉遲家已經到了掌燈的時間,家主尉遲光的書房外,一個身著黑色緞子長袍的中年人急匆匆的走進來,到了門口卻不敢進,只是把一封信交給門口的書僮。
書僮輕輕敲了敲門,無聲的走進書房,站在門邊道:「老爺,甲房四掌櫃來報,說有一支運茶葉的駝隊在甘肅讓官差截了。」
尉遲光正在埋頭看一本書,不時還用毛筆在上面做著註釋,似乎對書僮的稟報不無所動,半晌才拍案而起:「今年春闈這幾個考生做的文章真是漂亮!」忽然看見書僮站在門口,便隨意道:「知道了,這事兒讓甲房大掌櫃去辦,他和甘肅那邊的官場熟悉些,另外讓丁房加派人手,把場子找回來便是。」
書僮卻遲疑著不出去,手拿著信道:「四掌櫃的陳情老爺要不要看?」
尉遲光道:「不看,儘是些為自己推脫的話而已,他人在外邊吧,叫他進來。」
書僮出門,將四掌櫃叫了進來,四掌櫃一進門便撩袍跪倒:「老爺,屬下有罪。」
「說說,你有什麼罪過?」尉遲光合起書本和顏悅色的問道,這位尉遲家的家主不過四十歲年紀,生得高大俊朗,鼻直口正,瞳子略帶一抹灰色,尉遲家有波斯血統,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正是有著這層關係,他家的商隊才能直達遙遠的波斯等地,賺取巨額利潤,這是漢人商隊所做不到的事情。
四掌櫃誠惶誠恐道:「尉遲家百年來都未曾發生過商隊被劫的事情,如今卻在屬下掌管甲房時期發生,丟了尉遲家的臉面,這就是死罪。」
尉遲光道:「那你準備怎麼做呢?」
「屬下親自帶領人馬,屠了十八里堡,拿回那批貨物。」
「哦,你剛才說十八里堡,莫非咱們的貨是那幫小玩鬧搶得?」尉遲光從書架上又抽出一本書,漫不經心的問道。
「正是那幫鄉下小子,仗著殺死了獨一刀和牛二,就以為那片地方他們說了算了,這回竟然把手伸到咱們尉遲家頭上了,再不教訓一下,這幫小子就要翻天了。」
「說起這幫小玩鬧,還真是有些本事的,據說蘭州李家幾位當家的就是被他們殺的,偌大一個李家,竟然被一幫毛都沒扎齊的小孩子給搞得幾乎滅門,不簡單啊。」尉遲光意味深長的說。
「那……屬下多帶些人手過去。」四掌櫃遲疑道。
「人手肯定要帶齊,但是打打殺殺不能解決問題,從長安到西域有幾千里地,尉遲家人再多夜蛾照管不過來,這幫小子有膽子有本事,我倒是很欣賞,要是能收為我用,就再好不過了。」尉遲光到底是一代家主,看問題的方式和下面人就是不一樣。
「如果這幫人不識好歹呢?」四掌櫃問道。
「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照老規矩辦。」尉遲光淡淡的說。
甘肅,蘭州府,巡撫衙門內,一個中年人面露難色的將裝滿銀票的信封推了回去,道:「不是兄弟不幫忙,實在是有難處。」
對面之人奇道:「不就是個小小的七品知縣麼,您老身為巡撫大人的幕道,隨便說句話不就把他的烏紗給摘了麼?」
中年人道:「這蘆陽知縣不比旁人,就連巡撫大人都拿他沒辦法,再說了,知縣派人上路查緝走私,本朝律法裡面也是有條例的,人家行的名正言順,你說讓我在巡撫大人面前怎麼開口?」
對面之人道:「那如此說來,就由著他們橫行不法了?」
幕道尷尬的笑笑,心道你們尉遲家常年走私,難道就是合法的,當然這話只能心裡說,嘴上卻道:「本來這事也用不著煩勞巡撫大人的,蘆陽縣地廣人稀,馬賊橫行,官府根本管不過來,上一任知縣的滅門案子至今還沒破呢……」
對面之人心領神會,依然將信封推了過去道:「多謝張世兄指點,些許銀子拿去喝茶。」
幕道笑道:「這怎麼好意思呢。」手卻伸了過去,將信封塞進袖子。
十八里堡,王家大院內,望著堆成山的磚茶,眾人都傻了眼:「這麼多磚茶,可怎麼辦啊?」
磚茶這東西,只有西域人才用,漢人是不屑於使用這種茶葉下腳料做成的產品的,等了許多天也不見尉遲家的人來贖,趙定安等人傻了眼,只有元封胸有成竹:「放心,他們一定會來的。」
「可是,他們是尉遲家的人啊,江湖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尉遲家的馬幫,誰都不能動,誰動誰倒霉。」有人說道。
「那是江湖上的說法,咱們是江湖人麼!咱們是蘆陽縣的捕快,正經六扇門的人,能個那些馬賊一個路數麼?呵呵,我說得對不對?封哥兒。」趙定安板起臉來訓斥那人一番,又笑問元封。
「沒錯,咱們是官差,眼裡只有律條,沒有什麼尉遲家,這兩天讓大傢伙都機靈點,馬哨放到五十里外,有什麼風吹草動立刻來報,我估摸著,尉遲家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放心吧封哥兒,咱們的人都撒出去了,只要尉遲家一來人,這邊立刻有消息,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還就不信了,他遠在長安,怎麼和咱們作對。」少年們都是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什麼世家,什麼大族,在他們眼裡啥也不是,蘭州李家夠牛吧,還不是一夜之間就土崩瓦解,所以現在這幫年輕人的自信心都極度膨脹。
忽然院落外面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王小尕飛馬而入,還沒下馬就喊道:「報!堡子東面出現一股人馬,一百人上下都帶著傢伙,看樣子是來找茬的。」
元封猛地站起:「抄傢伙!」
院子裡立刻忙碌起來,少年們經過許久的訓練已經很有素質了,穿甲掛刀一氣呵成,戰馬都是備好鞍子的,片刻功夫一支馬隊就從王家大院裡拉出來了。
「怎麼早沒發現?」元封邊走邊問。
「這夥人應該是分批來的,三五個一群,到了咱們堡子附近才集結起來,所以各處哨卡都沒發現。」王小尕答道。
元封沉著臉不說話,心中暗想哨探的素質還需加強,否則等敵人到了跟前才發現,還有什麼用處。
來到堡門口,堡門已經緊閉,鎮上的壯丁也集結起來了,拿著長矛在堡門後面亂哄哄的列隊,漢子們嘴裡都罵罵咧咧,說哪家的馬賊這麼不開眼,居然來找十八里堡的麻煩,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對方只是在三里外集結,並沒有進攻的意思,元封登上城樓望去,影影綽綽看見對面百十號人隊伍倒也嚴整,看起來不像是在外面找的馬賊,而像是豢養的家丁,既然敵不動,我也不動,以不變應萬變,看他們怎麼打算,片刻之後,那夥人裡奔出兩騎朝這邊來了。
「開門。」元封道,距離甚遠,不怕對方趁機搶門,而且這這個架勢,他們像是打算先禮後兵的,果然,那兩騎進來之後,直接點名讓元封出來說話。
元封站在城樓上道:「元封在此,二位有什麼指教?」
來人裡一人是原先那駝隊的領隊,還有一個面生的中年人,看見元封如此年輕,不禁有些懷疑,領隊對他點點頭,表示這就是正主,中年人在抱拳道:「在下尉遲家甲房四掌櫃韓世河,見過元班頭。」
元封道:「四掌櫃是來送茶馬券的吧,你們那麼多駱駝那麼多磚茶,堆在我們堡子裡可是不小的花費啊,再晚些就要收保管費了。」
四掌櫃淡淡一笑:「些許貨物牲口,何足掛齒,在下前來只是想和元班頭交個朋友,我們尉遲家走這條道也有百十年光景了,能保得百年平安,一來靠的是自家的實力,二來靠的是朋友的幫襯,若是元班頭答允,以後你就是我尉遲家的客人,不管是去蘭州還是長安,都有人管吃管住,這裡有一千兩的銀票,就當給各位的辛苦錢了。」
說著從懷裡掏出一疊銀票來晃了晃,話說到這份上已經很給面子了,你截人家的貨物,人家認了,還打算和你交朋友,作為稱霸一方的尉遲家能做到這一點已經仁至義盡,再不就坡下驢未免有點太托大了。
可是元封偏偏就不買賬,他說道:「朋友自然是要交的,可是這茶馬券也是不可少的,在下奉的是知縣大人的命令,執行的是朝廷的法度,怎敢徇私舞弊,韓掌櫃的銀票還是收起來的好。」
韓世河暗罵一聲不識抬舉,訕訕的將銀票收起道:「這裡沒有外人,咱們不妨把話敞開了說,茶馬券這東西是朝廷定下來盤削生意人的規矩,朝廷法度早就崩壞,你讓我們去哪裡尋什麼茶馬券。」
元封道:「此言差矣,韓掌櫃可以不把朝廷律法當回事,我們公門中人卻是不敢,再者說,這茶馬券也不是無處可尋啊,碰巧我們堡子裡就有人去蘭州府弄來一些茶馬券,可以便宜賣給你們,一千五百擔磚茶,正好一百五十張券,湊個整數就收你們一千五百兩吧。」
磚茶這種東西,成本極其低廉,在四川湖廣江浙等地就是等同與廢品的價格,各種下腳料、茶葉梗之類的東西壓成的磚頭狀物品而已,可是運到西域就能賣上天價,一擔茶葉的收貨價不過一弔錢而已,運到涼州就能賣到十兩銀子,運到更遠的哈密、伊犁就是二十兩甚至三十兩銀子,十擔茶葉能換一匹好馬,是公認的行情價,而一匹西域良馬的價格在蘭州府能賣到一百五十兩以上,在中原還會更高,再不濟也能有二百兩以上的收入。
所以這茶馬買賣絕對屬於暴利行業,朝廷設立茶馬券,一擔磚茶收一兩銀子的稅,不算很重,元封開出的價格也是很公平的,絕沒有漫天叫價。
但在四掌櫃聽來何止是漫天叫價,簡直是拿把刀架在尉遲家的脖子上,每一擔茶葉他們都要抽頭,這樣下去還了得,尉遲家的生意那麼大,每年何止十萬擔磚茶往西域運輸,這樣算來豈不是要交給他們十萬兩銀子?
一千五百兩就能把這價值五萬兩白銀的三百頭駱駝和一千五百擔磚茶拿回去,而且韓四掌櫃懷裡也有這麼多的銀票,但是他死也不會答應這個無理的要求,既然對方毫無誠意的獅子大開口,那也就沒有必要再談下去了,四掌櫃悶哼一聲:「行!元班頭果然爽快,待我回去和兄弟們商量商量再說。」
元封知道這是準備開打了,便拱手道:「恕不遠送。」
四掌櫃回到隊伍中,低聲把會面的情形說了一遍,尉遲家眾人便都惱了,這些人是丁字房豢養的刀客,常年受尉遲家的供養,一直沒有出力的機會,如今怎能不群情激奮,不用四掌櫃做什麼戰前動員,他們便嗷嗷叫著喊打喊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