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沉璧 正文 一夕生變
    鐵鏈細微作響,沉璧為慕容軒披好最後一件衣物。懷抱中的他已經沉入夢鄉,呼吸均勻,她一遍遍輕撫他英挺的眉目,唇角不覺揚起淺淺的弧度。

    牢房外有人咳嗽,她心知是在催促她趁早離開,卻久久不願起身。孰料對方咳個不停,實在耽誤不下去了,她無奈低頭,在他的唇畔烙下一個吻,似安慰,也似承諾:「會沒事的,我等你。」

    他依舊沉睡,隨呼吸輕顫的睫毛撲閃出孩童般的稚氣,神態安然而滿足。

    沉璧走了幾步又折返,解開頸後繩結,取下鑽戒推進他的無名指,有點緊,不過沒關係,至少不容易滑落。

    全身上下,沒有別的東西,唯有這枚鑽戒,這一世,從出生起就屬於她。

    米切爾之淚,永恆的愛情。

    愛情,從來都不應該被遺忘,它甚至可以用來許願,許下攜手相伴的心願。

    輕叩石門,門開了,領沉璧進牢房的看守正在警惕的張望把風,她的拖延顯然讓他有點緊張。

    沉璧低聲道謝:「給你添麻煩了。」

    「沒事,我就怕交班的弟兄來了。」額頭可能出了汗,他習慣性的揮手去擦,「噹」的一聲,敲在頭盔上。

    沉璧想裝作沒看見,別開眼的瞬間,卻見對方吃痛偷偷甩手,終於忍不住笑出來。

    這一笑,好比瑩玉生光,直將對方看傻了去,她方才意識到人皮面具丟在了牢房裡,立刻回頭。

    「等等,我還有樣東西……」

    話沒說完,忽聞對方小聲嘟噥:「河神送給我的婆娘。」

    沉璧猶自驚疑不定,下一刻,對方摘下頭盔,露出一張憨厚老實的臉。她好容易才看清對方的長相,不甚清晰的記憶在頭腦中翻來滾去,她猶豫著叫出他的名字:「黑……蛋?」

    「可不是我麼?」被認出的人十分高興。

    「你怎麼會在這裡?」

    當年那個壯實的少年如今已是人高馬大,鐵塔般的身形投下的暗影將沉璧罩得嚴嚴實實。沉璧想了半天,依稀記得黑蛋跟著沉非的部隊下了山,整編從軍,再往後,就不知音訊。

    「說來話長。」黑蛋示意沉璧跟著自己往外走,「總之,王爺帶我逃離戰亂,將我安置在吃皇糧的衙門,還接來了我爹娘,如今他有難,我不能不幫。我本想拚死護王爺離開此地,鄭大哥卻不許我輕舉妄動,於是只能眼睜睜看著王爺受此等折辱,還要裝得和其他人一樣冷面無情……」說著說著,他囁嚅苦笑:「你定然瞧不起我這般孬種,貪生怕死,毫無用處。」

    「誰說你毫無用處?」沉璧停下腳步,「你必須聽從鄭大哥,不可露出半點破綻。任何風吹草動,都要教他及時知曉,但凡暗中行事,務必與他提前商量。有你照應著,才能保王爺獄中平安,尤其是在食宿上,切記多留個心眼。黑蛋,」千叮萬囑抵不過一句重托,她望著他的眼睛,「五年前我不慎墜崖,若非得你相救,早已不在人世。大恩尚不及報,而今,卻又是我視作比性命還重要的東西,求你一定要將它完好無損的交還給我。」

    黑蛋極認真的應道:「你說的我都照辦。可是,有什麼東西會比性命還重要?」

    沉璧略一思索,反問:「你常舞刀弄槍,不妨先告訴我,人的要害在哪處?」

    黑蛋把前胸拍得咚咚響:「這裡。往日村裡殺牲口,也只消往這裡捅一刀便沒了聲息。」

    「那便是了,你也知道要害處斷然不能受傷。」沉璧學著他的樣子按了按胸口,「假如這裡出了差錯,不分晝夜的疼,那活著還不如死去,你說,它怎麼不比性命重要?」言至此處,眼眶沒來由的一熱,「我的一顆心全牽繫在王爺身上,只有看著王爺好好的,它才會覺得歡喜,往後活著才有滋味。」

    黑蛋似懂非懂,沉璧卻再也說不下去,不是沒有愛過,卻沒有哪一次來得如此洶湧,唯願長相廝守,一刻也不分開。她的目光流連在牢門邊緣,恨不得將那緊閉的巨石生生鑿開。

    黑蛋默默的瞧了她一會,忽然出聲問道:「那歡喜的感覺,就像我方才見到你一樣嗎?」

    清澈的眸子閃過一絲訝異,沉璧頓了片刻,唇角漸揚,想和從前一樣去摸他的腦袋,現早已夠不著,只得點頭道:「是。」

    黑蛋咧嘴憨笑:「那我就懂了。你放心,我一定將完好無損的王爺交還你。」

    天空泛起魚肚白,啟明星漸隱,兩匹高頭大馬並肩走在雁門關外的草場上。

    「你……還好吧?」

    衣領遮不住雪白頸項間的紫紅吻痕,半隱半現的一點,便讓眼尖的鄭桓宇看得清清楚楚,他自然明白沉璧和少主之間生了什麼。雖感慨少主多年夙願以償,卻也不免擔心,畢竟少主體內寒毒正盛,難保沉璧不會因為被汲取了元氣而虛弱。而且,倘若正趕上少主毒之際神識不清,對她用了強……

    鄭桓宇仔細觀察,終於排除了這一可能,因為沉璧看上去還和平常一樣,雙頰甚至還多了層淡淡的紅暈,似霞光所染,又比霞光嬌艷百倍,朦朧的表情更是給那張生動的小臉無端添上幾分嫵媚。

    他自覺問得有些多餘,卻已打斷了沉璧漫無邊際的遐思,只見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怎麼不好了?」

    「呃……」鄭桓宇語塞。

    沉璧心念一轉,頓悟他此問何來,臉孔驟熱,強作鎮定的看向遠方。事前事後,她沒有半點猶豫和後悔,相反,當看到慕容軒熟睡中微微泛起血色的臉龐時,她覺得一切都很圓滿。雖然剛開始有點疼,久了也有點累,但是沒有什麼不適的感覺。難道她的體質和別人不一樣嗎?

    想到這,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慕容軒從前恐怕是在為自己的花心找借口吧,從今往後,他的寒毒,只有她能解……不過,他似乎也提到過根治的法子……她顧不上羞赧,開口問鄭桓宇:「他一直都在找炎炙石,至今還沒有半點線索嗎?」

    「要是有線索,屬下翻山倒海也要替少主找到。」鄭桓宇提及此事就忿忿不平,「倒是有人說可以通過卜卦卜出來,可是卜了五年也沒個結果。」

    「卜卦?你是說,游笑愁?」

    鄭桓宇不屑道:「是,此人慣弄玄虛。你去了天義門,也有機會見到他。」

    「人我倒是見過,不過……」

    話沒說完,遠處忽然響起一聲噓哨,沉璧警覺的拉緊馬韁。

    「不要怕,是自己人。」鄭桓宇說著拔高音量:「出來吧!」

    馬蹄由遠及近,來人翻身下馬,恭敬道:「鄭都統,馬匹和盤纏都已準備齊全。」

    「不錯。爾等送這位公子前往恆州,祖父會在那裡接應,途中不可有任何差錯。」

    「屬下得令!都統需要帶話給鄭老嗎?」

    「不必,未盡之事我留作書信。」鄭桓宇從馬背上解下一個長形包裹,轉而看向沉璧:「這是少主命我轉交給你的,此劍是少主常佩之物,你代為保管,必要之時亦可防身。」

    「鄭大哥……」沉璧欲言又止。

    鄭桓宇見她憂心忡忡,忙寬慰道:「你且安心,這邊還有我們。少主經歷過的大風浪不在少數,此番也定能化險為夷,相信不久之後便會有好消息捎給你。」他想了想,又補充:「你只需照顧好自己,不管你信不信,少主一向把你看得比他自己還重要。」

    出乎他的意料,沉璧很快接過話去:「我相信,所以他一定不會丟下我不管,對不對?」

    明眸映出絢爛的朝陽,似兩簇躍動的火苗,燃燒著希翼與堅定。

    鄭桓宇肅然應答:「少主言必有信。」

    沉璧微微一笑,最後往燕京方向看了一眼,花崗岩築起的城樓籠在晨霧中,朱紅色城門隱隱綽綽。當初的進去與現在的出來都非她所願,唯一的不同是多了一個膠著進生命的人,慕容軒。哪怕只是默念他的名字,都會呼吸到陽光。

    馬不停蹄的一路沙塵,小隊人馬抵達恆州時,晚霞已佈滿蒼穹。城門口的殘陽下佇立著一個老人,似乎等了很久。

    「鄭伯。」沉璧跳下馬,她已經無比確定老人就是在烏鎮與她比鄰而居的老鐵匠。走近了,方見老人的胳膊肘上還停著一隻鷹,褐黃色的眼珠一動不動的盯著她。

    「鄭老。」隨行的護衛一一上前見禮。

    老人的神色一直很凝重,甚至於有些蒼涼。他略略頷,揚臂放飛了鷹,然後,一步步走向沉璧。

    沉璧注意到他手中拿著一卷黃帛,雖猜不出是什麼,忽然就覺得心跳很亂,升騰起莫名的驚惶,她往後退了好幾步。

    老人停住,對著遙遠的地平線,緩緩跪下。護衛們的神情驚疑不定,也都跟著跪下。

    「天亡北6!燕京剛剛傳來消息,六皇子病歿。」

    盤旋在頭頂的鷹出高亢的鳴叫。

    沉璧的身子晃了晃,想了很久,似乎都想不起六皇子是誰,她認識嗎?似乎不認識。她只認識一個叫慕容軒的倒霉蛋,昨晚才被她吃干抹淨,她走的時候他還睡得一臉傻笑,和「六皇子」這個高高在上的稱呼根本搭不上邊。

    可是……為什麼就快要不能呼吸?

    要墜不墜的半輪落日折射出綺麗的光芒,刺得人眼疼,她煩躁得想衝過去把它踩扁。

    抹了一把臉,滿是水。

    她怎麼聽見有人在哭?那些五大三粗的漢子,幹嘛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多難看,又不是死了天王老子。

    她不哭,他不喜歡看見他哭。他說過,不高興的事要忘得乾乾淨淨。對了,他還說過,要給她一個孩子……

    腦海中不可遏止的浮現出一張英俊的笑臉,她驚恐的連連搖頭,不,不是他,怎麼會是他?他不會騙她,不會言而無信,不會始亂終棄。否則,上窮碧落下黃泉,她也要把他揪出來,告訴他,她後悔了,後悔不該愛上他。

    「慕容軒!」

    撕心裂肺的喊叫不像是她出的,她踉蹌著撲向馬,模糊的雙眼卻怎麼也看不清馬韁,她只好放棄上馬,朝來路狂奔。

    「逝者已矣,望生者節哀。」一雙蒼老的手拉住她。

    「我不節哀,我為什麼要節哀。他根本沒事,你為什麼要說謊?」沉璧死命掙扎,似乎掙脫了,就能證明一切都是假的。

    「少主在天有靈,若見到姑娘如此模樣,只怕也不得安心。大局為重,請姑娘隨老夫回終南山。」

    老人的語氣沉而有力,沉璧目光狂亂的緊盯老人的臉,她希望老人能給她一點暗示,哪怕一個眼神也好。

    然而,她徹底失望。

    「你放開我,人都不在了,還顧什麼大局!」那一刻,天似乎也塌陷了,沉璧已然魔怔,「我要去燕京,他一定還等著我……」

    話音未落,她被人輕輕一掌拍在頸後,頓時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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