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沉璧 正文 夜月幽夢
    沉璧正專心於手頭的活計,忽聞一聲巨響,還沒反應過來,腳下就沒了依托。猛然聽到炸響在耳邊的質問,她吶吶的解釋:「房樑上有老鼠,吵得我睡不好,趕趕也不成麼?」

    「老……老鼠?」慕容軒這才看清她手上拽著的不是什麼白綾,而是長條抹布。

    漸漸的,臉有些燒,幸好光線暗,看不出來。

    手臂的力道鬆了鬆,沉璧跳下地。

    他抬頭望向房梁,哪裡還有老鼠的影子,一時半會,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如果沒別的事,我……還有幾個房間……」

    慕容軒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眼角餘光瞥見沉璧出門,覺她走路的姿勢不對勁,細細一瞧,她的左腳竟然有點瘸,當即喚住她:「你怎麼了?」

    「哦,沒什麼。」

    見慕容軒走過來,沉璧忙往門邊靠了靠。沒想到,他竟彎下腰,掀開她的裙擺。

    白色布襪滲出血痕,定然是方纔那不管不顧的一擊,令承受了他內力的尖利木屑扎進了她的小腿。

    「不……不用操心,我自己會處理。」沉璧慌亂的想要撥開他為自己脫襪子的手。

    「你不要自作多情,我只是不想讓你有借口偷懶。」

    懷中的人兒低垂著臉,一聲不吭,從側面能看到她小巧的鼻翼和捲翹的睫毛。她無疑是美麗的。但是依照北6的審美觀,女人不光要有容貌,還應該有結實的身軀,這樣才能擔當起繁殖和哺育後代的重任。他下意識的掂了掂臂彎裡的重量,暗忖相隔幾年,怎麼也沒見她重多少……忽然想起韓青墨說過的話,心頭一顫。她原來有過孩子,又失去了。

    鈍鈍的疼痛恣意瀰漫,不知為誰。

    他對她,不是只應有恨嗎?

    他曾經多少次幻想著她的幸福,但求讓自己死心。

    而今,在他以為自己的心早已固若金湯時,卻又迷失在她的一滴淚中。

    他多麼希望能代替那個人,吻開她眉間淡淡的憂愁。

    「疼嗎?」

    「不疼。」

    「那你吸氣做什麼?」慕容軒不悅的放下手中的燒酒瓶,她低眉順眼的樣子讓他無端煩躁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想上藥了。」沉璧忍著一腳將慕容軒踹開的衝動,死死抱住膝蓋,不讓他的手靠近。用酒給傷口消毒,哪有不疼的道理?可她要是真喊出聲來,連她自己都覺得矯情。慕容軒肯收留她已經是天大的恩賜,她再不識好歹也看得出他心存怨氣。他不是三年前的慕容軒,被她挫敗過的驕傲,他想從她身上連本帶利的收回,僅此而已。

    果然,慕容軒沉聲道:「你瘸著腿怎麼幹活?」

    「我不會耽誤很久……」

    「我已經找人替你進宮了。」慕容軒忽然打斷她,趁著她一愣神的空當,拉開她的手繼續處理傷口。

    「真的?」沉璧顧不上疼,她難以置信的睜大眼,黑曜石般的眸子驟放異彩,在不甚明亮的房間裡,像極了兩顆星子。

    「不然你以為你還能安然呆在這裡?區區一名女子換來邊防要地的五座城池,程懷瑜果然是個精明的商人。」

    以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出最傷人的事實。私心,並非完全沒有。

    沉璧神色一黯,半晌,輕聲說:「人是你們要的,還指明了要誰,他能怎麼辦?」

    他看了她一眼,她別過臉,淡淡的望向窗外。

    雪下得更大了,遠處的亭台樓閣變成白茫茫的一片。

    肩頭一沉,慕容軒將自己的狐裘大衣披在她身上,皺眉道:「今晚就讓人給東院燒地籠,暖和起來與南方沒兩樣。」

    狐裘內還殘留著他的體溫,柔軟的熨貼著她,冰天雪地的世界融化了一個角落,蓄不下的液體漫出心的缺口,如釋重負,卻又升騰起一種想流淚的感覺。

    「謝謝。」兩個字的音節猶如呢喃,卻自內心深處。

    慕容軒頭也不抬的替她敷藥,只當沒聽到她說什麼,等到包紮得差不多了才道:「從今日起,北6不能再出現第二個沉璧,你從前不是還有個名字麼……」他想了想:「佳佳?拓跋部,姚佳。」

    猝不及防的悸動猶如電擊,沉璧抿了抿唇,沒有出聲。

    「是不是綁得太緊?」慕容軒細心的現了她的神情變化,不自覺的減輕了力道。

    沉璧搖頭:「我給你添麻煩了,等到風頭一過,我會盡快離開。」

    「你有何處可去?」慕容軒的語氣毫無起伏:「別忘了,我大哥認得你,你若是一不小心再落進他手中,神仙也難救你了。」

    「能去的地方,我還沒想好。」沉璧茫然自語:「可我和他無冤無仇,為什麼要緊咬我不放?」

    「據說源於一支籤文。那年廣化寺廟會,你是不是抽過一支籤,暗指你是對當今時局至關重要的人?」

    「我……我忘了。好像是有一支籤,但是,還沒來得及解……」

    「人們看重的是事實,程懷瑜因為有你才坐穩了南淮國主之位。」

    沉璧沉默半晌:「所以,你們也都信了?」

    「是他們,而不是我。」慕容軒似笑非笑:「神佛見我繞道,你還能帶給我什麼?只不過,要等到你贖完所有的罪,我才可以考慮放你離開。」

    「我明白了。」

    流星的光芒緩緩隕落,沉璧低下頭,一言不的俯身穿鞋。幾縷青絲拂過慕容軒手背,他的手指動了動,昨晚迷離的記憶驀然闖進腦海,他強忍著擁她入懷的衝動,迅起身出門。

    他不想嚇著她,更不知道,擁抱過後的雙手應該放在哪裡。

    一夢如是,沉璧生活得並沒有太多真實感。不用慕容軒吩咐,她片刻不停的找活幹,因為一旦手頭空閒,腦子就會瘋狂運轉,而徒留陌路的餘生,掙扎到最後,依然是失去,她並沒有灑脫成仙,也不想把自己逼瘋。受過的傷初時不覺得,以為忍忍就過去了,誰知竟應了厚積薄的道理,時間愈久,愈讓人痛得死去活來。這一點上,她和懷瑜竟是性情相反的兩個人。於是,她只得謹慎的管好自己,什麼都不想,當自己是一具空殼。

    然而,夢境卻是無法控制的。

    沉璧很久沒做過噩夢,但是,北6的大雪一場接一場,連綿不斷。每每入夜,空寂的院落,昏黃的燭火,總能輕而易舉的刨開她費盡心機才藏好的傷口,她無數次縮在床上,用被子捂著頭,仍聽得到呼嘯的北風隱隱夾雜著的嬰孩哭泣。

    於是,那些模糊而絕望的影像又開始蠢蠢欲動。

    一天夜裡,正埋頭於公文堆裡的慕容軒忽然聽見一聲尖利的哭叫,他嚇得連鞋都來不及穿,直接從牆頭蹦進東院,落地不留神,還崴了腳。

    慕容軒寢殿的西南角與東院僅隔一道牆,但沿著正路步行卻需要一炷香的功夫,自沉璧來了以後,他逐漸養成爬牆的習慣。

    白天的時間除了上朝、練功、批閱文書,慕容軒也不敢表現出對沉璧的過分關注,在眾人眼裡,她只是個剛進府的小丫鬟,而且府裡還有慕容博的眼線,他一直心知肚明,但也懶得收拾——弄死一個,還會有新的替補,他若需要放出些消息,還用得上他們。而且,他不喜歡沉璧一見到他就顯得無所適從的樣子,雖然歸根結底,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造成的。再聰明的人,面對情關,也容易犯糊塗。慕容軒尚未看清,他對沉璧,原是一種愛不到的恨,深入骨髓,卻容不得她受半點傷。她疼,他一邊跟著疼,一邊惱她傷了他。不過,他也並非全無所覺,自從她來了越王府,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想起在自家後院忙碌的小女人,他的心情就會變得莫名的安寧。

    直到夜深人靜,他才會忍不住去看看沉璧,一般情況下,她都睡下了。剛開始,他只查看她的床鋪熱不熱、被褥厚實不厚實,然後就放心離開。久而久之,他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什麼都不做,就倚在床頭看她。她往往會感受到熱源,自然而然的就蹭到了他身邊,窩在他懷裡安睡。不知為什麼,他覺得睡夢中的她看上去比清醒時要開心,偶爾還能現出唇邊的笑渦。於是他更喜歡這種相處方式,再後來,他乾脆以東院僻靜為由,將書房遷了過來,這樣就有了名正言順爬牆的理由。

    今日不巧,他陪父王議事議晚了,還沒來得及去書房,鄭桓宇就抱來了邊關的急件。稍一耽誤,沉璧那邊跟著出了狀況。

    他火急火燎的衝進她房間,拔出火折子,微弱的光亮中,只見她披頭散的蜷成一團,不住打顫。她的臉色蒼白如紙,襯得一雙眸子愈加幽黑,卻失了平日的靈動,只剩深深的無助。

    他的心臟有如重擊,活生生的抽痛。再也顧不上驕矜,三步並作兩步的上前,連聲詢問:「你哪裡不舒服?」

    沉璧的目光從他臉上飄過,對他視若無睹,她摟著一隻軟枕,將臉貼在臂彎處,一動不動。

    慕容軒被她空洞的表情弄得愈心慌,搖了搖她的身子:「沉璧?」

    依然毫無反應。

    他低下頭,慌亂而急切的吻著她的臉頰,一邊吻一邊輕喚她的名字。

    終於,呆滯的瞳仁慢慢有了焦距,她抬頭看著他,一層淚光迅浮上眼眶。

    「到底怎麼了?」他溫和的與她對視,指尖輕輕揉開她緊蹙的眉心。

    「他又找我了,他問我為什麼不要他……」沉璧語無倫次的低喃:「他找過我好多次,我該怎麼回答……我怎會不想要他……我唯一有過的孩子,可是,就那麼沒了……如果我能再堅強一點,如果……」

    清亮的淚水沿著鼻翼滑進嘴裡,她翕動著唇,再也不出聲音。

    他瞬時明白過來,鼻腔一陣酸楚:「傻丫頭,你已經夠堅強了。那個孩子……如果他再問你,你就告訴他,只要他願意安靜的等待,還有機會再回來……」

    他試著抽出她懷中的軟枕,眼看就要成功,她卻飛撲上來,指甲掐進他的皮肉,神經質的反覆:「……孩子,我要我的孩子。」

    「可他不在了。」他的語氣無比堅定,吐字卻極盡輕柔:「你這個樣子,會讓他走得不安心。忘了他,也讓他忘了你,好嗎?」

    沉璧的眼神充滿戒備,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他微笑著,一點點替她理好被淚水沾了滿臉的頭。

    「乖,想哭就要大聲哭出來,哭完了,就要忘得乾乾淨淨。孩子還會再有的,養好身子,還會再有的……」

    沉璧怔怔的看了他半晌,「哇」的一下痛哭失聲。

    慕容軒並不相勸,任由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耐心撫著她的背,讓她不被自己的啜泣哽住。

    良久,哭聲漸弱。

    沉璧伏在他懷裡,含糊不清的嗚咽:「你騙我,他怎麼回得來,怎麼可能……」

    他抱緊她,細碎的吻像雨點一樣落滿她的臉:「怎麼不可能?你還有我。」

    為什麼你從來都看不到,你還有我。

    沉璧睜大淚眼,呆呆的望著慕容軒,藍眸深處光華流轉。

    他就勢吻上她的眼睛,聲音低沉而蠱惑:「不要想了,先睡覺。以後,還有很多可能……」

    她似中魔咒,乖巧的任由他抱著,在他輕言細語的撫慰中,沉沉睡去。

    一夜無夢。

    這一夜過後,兩人的關係生了一些微妙的轉變,具體轉變在哪,沉璧也說不上來,只是當她趴在慕容軒懷裡醒來,而被她當作抱枕並被她擠得一半身子懸在床沿外的慕容軒仍在打盹時,她並沒有馬上爬起來。第一次仔細打量慕容軒,正逢他寒毒作昏迷不醒,那時候,她對他不甚瞭解,只讚他生了一副好皮囊。這一次,她同樣看了很久,他熟睡的神情如孩童般純淨,俊朗的輪廓在淡青色晨光的映照下,又於慵懶中不經意張揚出幾分男人的性感。她鬼使神差的摸了摸他的臉,隨後,就見那張弧線完美的唇輕輕揚起:「我知道自己很好看,不過……你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了。」

    沉璧情不自禁的一失手,給自己帶來無窮後患。

    北方的冬夜很漫長,慕容軒用來留宿的理由也在不斷推陳出新。

    「啊,我扭傷的腳脖子還沒好透,外面又下了這麼大的雪,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我這輩子就算被你毀了……」□裸的威脅。

    「哦,我寢宮的地籠昨晚就在冒煙,不知道是不是壞了。」□裸的哄騙。

    「咦,我剛才好像看見了耗子,你別擔心,今晚抓不到它我絕對不走。」□裸的無賴。

    「呼……呼呼……」再簡單不過的,□裸的裝睡。

    東院的房屋都上了年歲,沉璧現住的這間已是拾掇得最好的了,四面牆還給糊上椒泥,暖烘烘的。只不過,床僅有一張。

    慕容軒倒是不以為意:「我若心懷不軌,無論怎麼個睡法,結果還不都一樣?」

    沉璧面紅耳赤外加憤然無語,只得面朝牆睡了。

    慕容軒竟也說到做到,躺下之後,手腳絕不亂動。

    不過,每天晨起前,兩人的睡姿卻經常契合成十分溫馨的相擁而臥狀,為此,沉璧不得不忍受慕容軒丟出的「不關我事是你主動」的無辜眼神,證據很充分——她的胳膊多半正掛在他腰間。日復一日的打磨,沉璧的臉皮已經厚到麻木。她只當自己滿床亂滾的毛病改不了,卻怎麼也想不到,看似很閒的慕容軒其實在陪她入睡後,還會起床批閱公文,直到凌晨再回來抱著她補眠。

    無論如何,枕邊綿長平穩的呼吸趕走了糾纏她的夢靨。不用刻意的遺忘,她已經不大回想過往,包括依然掛在頸間的鑽戒,對她而言,只是曾經愛過的證明——拼盡全力,換來半生回憶,她想,她是再沒有勇氣嘗試了。

    可是,很多時候,當他靜靜的凝視她,當他很自然的講述他成長的故事,當他惹得她忍不住還嘴,當他對她微笑,當他專注的品嚐著她泡的茶……他們之間會有一種無法言喻的親暱,而她並不排斥。這樣的現令沉璧很是掙扎。她從來沒走出過這間院子,她對北6一無所知,她甚至不知道東院之外,慕容軒還有多少女人,他對自己的寵溺又會維持多久,一年?十年?如果終有一天遭到厭倦,她又該何去何從?

    慕容軒對她的疑慮渾然不覺,他算不上好脾氣的人,但是對她,總能一讓再讓,實在被惹火了,嘴上奮起反擊,眼底卻依舊留有一脈溫情。

    這一脈溫情實則因沉璧而生,沉璧從前沒現,現在現了,卻又將之劃歸為公共財產。

    自相矛盾的糾結中,心湖不再死水無波,偶爾泛起的小漣漪開始出賣她。

    慕容軒的侄兒滿月,因是和他交情一貫不錯的四哥,他便找她商量送點什麼禮物才好,並一再強調那小傢伙委實討喜可愛,她見他興致勃勃,忍不住就問:「你……有子息嗎?」

    「你在意嗎?」

    她訝然抬頭,猝不及防的撞進一雙溫柔的眼眸,美麗的寶藍色,流轉出她從未見過的神采,似鼓勵,又似誘惑。

    她的臉泛起尷尬的潮紅,咬著唇想離開他的懷抱,卻被他箍得更緊。

    「我尚未娶妻,哪來的子息。可是,璧兒,你為什麼不再誠實一點?」

    不容她推脫,他的吻已糾纏上她。

    唇齒深深膠著,她徹底沉溺在他的氣息中,無法自拔。

    她要怎樣才算誠實?

    她弄不清現在到底是個什麼狀況。她從其他婢女的笑談得知,外界盛傳越王在他母親的故居豢養了一名漢人小妾——在眾人眼裡,他和他父王一樣,都熱衷於異域風情。事實上,他和她同床共枕,他會抱她吻她甚至於愛撫,她從抗爭到屈服到習慣,理應水到渠成的一切卻始終止於最後一步,除了那晚喪失理智的瘋狂,他沒有再試圖侵犯她,即使他充滿□的喘息差點將她融化。興之所至,他也會在她耳邊溫存絮語,但是,絕不言愛。

    是她太貪心嗎?

    愛,隔著曾有過的背叛與傷害,只會淪為負擔不起的謊言。

    慕容軒這樣的男人,不屑於強奪,更不屑於欺騙。他的恨應該還盤踞在心底,只是被慾望所掩蓋——他從沒遇上過征服不了的女人,而她碰巧是個例外。優秀的獵人不會輕易放棄難追捕的獵物,並且勢在必得。他在用他的方式,一點點蠶食著她的心。等到有一天,他的獵物主動獻上肉體與靈魂。

    一旦思及此,沉璧便會生出一種透骨的悲涼。

    可是,她能怎麼辦呢?內心的垂死掙扎都被他一眼洞穿,他或許還會覺得好笑。

    那麼,就用去她僅有的資本,讓他暫時忘卻狩獵的樂趣,只感受到她,只有她……

    迷,意亂情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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