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她有了身孕?!」
「皇上大喜。」床榻下,太醫們齊跪一地。
懷瑜緊了緊牙關:「那她頭上的傷呢?」
「些許外傷,只要按時敷藥,很快就能痊癒。娘娘身子並無大礙,但受累於虛弱體質,龍脈還有待穩固,微臣們這就去開些補氣養血的方子替娘娘好生調理,此外,保持心情愉悅也很重要……」
「行了,都退下吧。小翠,你隨他們去抓藥,煎好了送來。」
「是。」
眾人皆喜氣洋洋。
懷瑜回過頭,垂著紗羅帳的床裡,她安靜的躺著。
煙雲般的輕紗,模糊了她的憂傷,她的眉,似乎仍然微微蹙著。
他終於明白,她昨晚的抗拒從何而來。幸而,他沒有傷到……孩子。
猶豫半晌,他掀開羅帳,緩緩坐到她身邊,手指憐惜的撫過她的臉,怕驚擾到她,動作輕得不能再輕,然而,抽絲剝繭般的疼痛卻在他體內泛泛而起。
曾幾何時,這只聰慧狡黠的小狐狸也會溫順的趴在他懷裡曬太陽,而今,卻空留張牙舞爪的倔強,甚至不讓他靠近,就連有了他的孩子也一聲不吭。她對他的恨,真有那麼深嗎?或者是害怕?如果她一心一意的想要離開他,孩子無疑會成為羈絆……
思緒越來越亂,她的絲纏繞在他指尖,柔軟的桎梏。他這一生,也許都逃不掉了。可他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她接受既成事實,安心留在他身邊,讓他好好照顧她。
他俯下身,將耳朵貼近她的小腹。孩子太小,當然聽不出來什麼。可他就想這麼抱著,抱著他一生中最珍愛的人。
隔著被褥,他的唇落在她的小腹上,眼眶漸漸濕潤。
「璧兒,我拿走你的,必定會用一生來償還。請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離開我。」
他久久沒有抬頭。
她似乎仍在熟睡,只是微微側轉臉,一顆淚滲入枕間,迅得就像什麼都沒生過。
沉璧的晨昏交替驟然變得明朗起來,她一向喜歡晚睡早起,如今卻在小翠的強迫下,變成早睡晚起,一天的很多時候,她都被要求呆在床上。
小翠說:「姑娘胎氣不穩,太醫囑咐需要靜養。」
又說:「姑娘好好養身子,沒準也是龍鳳胎呢!」
整個宮裡都轟鬧沸騰,因為沉璧懷了新帝的第一個孩子。一貫深居簡出的她,居然比旁人都搶先。一時間謠言四起,編排她如何施展媚術勾引新帝,如何不惜手段的達到目的。更甚者,有人竟質疑這個孩子與新帝之間的輩份關係。
懷瑜狠了一回脾氣,當眾杖責了幾名宮女,那些言論才漸漸消停。沒有他的手諭,任何人都不能走進芳蘅苑,她的貼身侍婢除了小翠,統統更換過一遍,換成他信得過的人。
沉璧面上淡淡的,彷彿一切與己無關。
懷瑜一天過來幾次,他說話,她只是應著,不多言語。
只一次,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他:「你那天為什麼說……我們之間只剩最後一天?」
懷瑜愣了愣,勉強一笑:「我隨口說說而已。」
她「哦」了一聲,慢慢低下頭:「我就那麼好騙嗎?」
「不……我絕無半點欺騙之意……」
她看了他一眼,他頓時啞口無言。
相比之下,他寧願她拿出和他掐架的氣勢來,畢竟那時候,他能看見她眼中的自己。而現在,她眼中只剩漠然。
在懷瑜一籌莫展的節骨眼上,韓青墨回京了。
消息傳來之時,他正下旨召見程競陽。他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倦怠,藥石無醫。而程競陽似乎早有預料,又一道密折呈上,要求單獨覲見,這一次,他准了。
韓青墨比程競陽先一步抵達長樂宮。他從文書堆裡抬起頭,眼前,紫衣紫的俠客依舊瀟灑出塵,只不過,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平淡神情摻雜了一絲急切。
「青墨,你去了哪裡?」他走下書案,正逢內侍來報。
「皇上,程侯爺到了。」
他看了看一言不的韓青墨,心知定有大事,便道:「請他去前殿稍等。」
果然,內侍剛退下,韓青墨一揚手,扔給他一隻巴掌大的鵝頸瓷瓶。
「把解藥服了?」
「什麼解藥?」懷瑜初時茫然,拔除瓶塞的瞬間,突然了悟:「你怎知我身中奇毒?此毒有何來歷?」
「萬魔散乃西域毒王秘製,可抽絲剝繭的致人於非命。程競陽的所作所為,雖屢失道義,但我起初只當是為了你,故而未能及時警覺他的險惡用心。」韓青墨說得很直接:「可仔細想想,元帝猝死,他除了遭到沉非追殺,又得到過什麼?他坦承你的身世,等同於全然截斷自己的退路,一路對你緊緊相逼,只能說明,你也在他的目標中。我上北關之前去了趟程府,」他頓了頓:「沉璧曾在梨香苑大病過一場,是不是與你現在的症狀相差無幾?」
懷瑜面露困惑的點點頭:「我當時也有過懷疑,但她的病症十分反覆,而且私下問診的大夫都說不像毒物所致。」
「梨香苑的廚子還關在賢王府,你不如親自去問問。萬魔散初入人體並無顯兆,程競陽亦分別算好了劑量,預備先除去沉璧,她中毒較深,故而先你一步作,中途有所反覆是因為她食慾不佳,常常幾日不用正餐,毒素稍有緩和,所幸後來慕容軒給她解了毒。」
「這些都是沉非告訴你的?」
韓青墨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如果不是他,我也來不及救你。」
「想必他絕不是為了讓你救我而告知這一切的吧?」懷瑜的語氣不覺略帶譏諷。
「懷瑜!」韓青墨忍無可忍:「我馬不停蹄的趕往西域找毒王索要解藥,是不是也可以視作對你別有所圖?」
「你自然不同。」懷瑜答得有些漫不經心,他凝視著手中的瓷瓶,唇邊攜了一絲玩味的笑:「這世上除了你,我再沒有可以相信的人,你看,就連我從小敬愛有加的『父親』,不也一樣想致我於死地嗎?他放了根長線,一步步引我入甕。他以為一旦以性命相挾,我便全無討價還價的餘地。可惜,他太高估了自己,我若給他上幾日嚴刑,他能撐到何時?」
說完,他仰頭喝盡瓶中藥水,皺了皺眉,復又舒開:「多謝。」
「你不怕我給你喝的是毒藥?」韓青墨不動聲色。
懷瑜聞言一怔,半晌才道:「你我一場摯交,若真如此,只能算命中注定。」稍一轉圜,不禁自嘲:「又則韓少俠為人正直,若真動了殺心,足見程某罪不可赦。」
「你若還當我是朋友,便應我一個不情之請。」韓青墨簡短成言:「讓我帶沉璧出宮。」
懷瑜並不意外:「你在幫我拿解藥之前便已定下這個念頭,對嗎?」
韓青墨不置可否:「你不要告訴我,元帝的死與你毫無關係。做過的事斷然不能回頭,你卻連個緩衝之地都不留給沉璧。你只道命運待你不公,卻不去想,命運待她又何曾公平。縱然全天下都負過你,她卻沒有絲毫愧對於你。懷瑜,拋去愛恨癡戀不談,你我三人曾拜月結義,你怎麼忍心如此待她?」
「我此生已然萬劫不復,但是……」懷瑜苦笑道:「你可能還不知道,她有了身孕,哪兒都去不了。」
韓青墨倏然睜大眼,神色十分複雜,良久,他低聲說:「帶我去見見她。」
懷瑜走到他身邊,如往常一樣,伸手拍拍他的肩:「青墨,我想,她會很樂於見到你……幫幫我!」
依然從偏殿的側門進了芳蘅苑,懷瑜走了幾步,忽然轉頭望著地面,一動不動。韓青墨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花園濕潤的泥土上,印著幾枚大腳印。
「不好。」懷瑜拔腿就往院子裡衝去。
韓青墨神色一凜,急忙跟上。
不出所料,院門口橫七豎八的躺著幾具屍體。
懷瑜的吼聲像極了窮途末路的野獸:「璧兒!」
「莫要慌張,你的妻兒都還在!」冷笑從花廳傳出,一個青袍男子挾著沉璧走出,他手中的劍,緊緊抵住她的咽喉,劍鋒處,一絲血痕蜿蜒而下。
「放了她,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深潭般的眼眸中浮起點點碎冰,寒涼由內而外,他的聲音亦無半分溫度。
「果然是我親手調教出的好孩子,你現在立刻頒詔,聲明你因沉痾在身,治國力不從心,故舉賢替之,將王位禪讓於我。」程競陽抬頭點了點不遠處的石桌:「筆墨就在那裡,不要想玩花招。」
懷瑜二話不說,上前提筆。
「你不用聽他的。」沉璧忽然開口道:「你也想得到,無論你怎麼做,他都不會留我在。你若是現在就走,南淮至少還能有個好皇帝。」
白玉雕花紫毫「啪」的斷成兩截,懷瑜拾起筆頭,牙縫中迸出幾個字:「不要多嘴。」
「好皇帝?我看是短命皇帝還差不多!自你嫁入程府與他同飲共食,便一道中了我下的萬魔散,倘若沒有慕容軒豁出半條命為你解毒,現今你恐怕連骨頭都化成了灰。而他,」程競陽輕蔑的笑道:「待我登基,自然會將解藥一點點施於他,好歹緩上幾個年頭,否則,便裝得不太像了。」
恐懼到極點,反倒釋然,恆靜的心,卻又因了程競陽的話而生波瀾。沉璧這才知道,自己當年並非得了什麼重病,慕容軒絕口不提,是因為欠下的這份情她根本還不起,而懷瑜那一晚也並沒有騙自己。
「他這脾氣,倒和你母親當年有些像,冥頑不靈。不過,也幸虧他還有個弱點。」王位唾手可得,程競陽有些得意忘形。
「你是懷瑜的親生父親嗎?」沉璧狀似無意的拂了拂袖子,露出一截皓腕。陽光柔和,腕帶上的淺銀流雲似在緩緩浮動。
「怎麼,你希望是?」
「我希望不是,他這一世最大的錯,便是有了你這樣的父親。」
「哈,哈哈……」程競陽仰天大笑:「只可惜……」
沉璧飛快揚手,她比誰都清楚,袖箭一旦反向出,她自己也躲不過。但是,興許能救下懷瑜。
電光石火的一瞬間,笑聲嘎然而止。
一根竹枝攜了勁風,悄無聲響的穿過程競陽的眉心。
程競陽最終可惜什麼?再也沒人知道。
韓青墨縱身躍下房梁,一腳將他的屍身踢開,不讓血污沾染到沉璧。
「懷瑜的解藥,我已經幫他拿到了。你就算不顧念自己,也該顧念孩子,都快做母親的人了,還有誰,比你自己來得更重要?」他心疼的輕聲責備。
沉璧難以置信的望著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韓青墨,一層霧氣迅浮上眼眶,沒等他再說什麼,她將臉深深埋進他懷裡。
懷瑜在她身邊停了停,繞過她,走向程競陽。他屈膝跪下,伸手覆上那雙猶瞪天空的眼睛,緩緩推合。粘稠的血順著指尖滴落,他脫下龍袍裹住僵硬的屍身,茫然的注視了很久,直到韓青墨過來扶起他。
「懷瑜,都結束了。」
他笑了笑,轉過身,似有溫熱的液體悄然滑過眼角。
一生愛恨因誰而起,憑誰謝幕,失去的,再也找不回,能稱之為結束嗎?
沉璧搬進長樂宮,韓青墨也留在了長樂宮。
據傳,賢王巡視北關的這些時日,萬歲爺囤下堆積如山的軍國大事等著他一同商議。能與萬歲爺同室就寢同桌用膳的殊榮,令在朝的文武百官們頗為眼紅。有高人預測,此事將重新劃分南淮政局,引新一輪的朝臣幫派劃分,並進而影響到後宮的權力制衡……
不過,還是小翠的見解最為樸實,她說,韓公子是充當了和事佬。
熟悉懷瑜和沉璧雙方性子的人都知道,著實不容易,並且吃力不討好。
江山在握,美人在抱,捨誰?取誰?
其實,答案早已瞭然於胸,不願承認,不願挑明。
忙碌成了逃避的最好借口。
懷瑜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放不了手,卻也沒有更好的方法能探進沉璧的心。她彷彿還是在意他的,否則便不會在緊要關頭捨身相救,可她對他的冷淡和疏離,也未加任何掩飾。柔情無處可表,唯有選擇將之埋藏心底,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對沉璧的態度,他開始希望自己能少在意她一點點,這樣,便不會全然被她左右。
他害怕被人左右,因為那樣代表著無力和軟弱。
對她越好,迷失得就越徹底,偶爾換來的一絲溫存,心都快要被融化掉。
可他明白,她不會真正原諒他。程競陽死了,她恨的人,便只剩了他。
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有多少次對著韓青墨巧笑嫣然,而他,就有多少次躲在花窗後,連現身的勇氣都沒有。
那笑容如同陽光降臨前的晨露,只要他一出現,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儘管她再未提出宮的事,他卻知道,除了強留,他再沒有讓她心甘情願的理由。
他必須娶那些朝臣的女兒,辛苦得來的東西,已經不是孩子手中的玩具,可以隨意拋棄。他試著退後,試著留給她更多的空間,想讓她看清楚,三宮六院在他眼裡,比不上她的回眸一笑;一生一世的寵愛,他只願留給她。
唯一的前提是,她必須面對現實。
畢竟,她有了他的孩子,有了與他割捨不斷的牽繫。再怎麼任性,等到她做母親的那一天,都會收斂。
他為此略略安心,他想,一切只是時間問題。
若即若離的等待中,冬雪過了,林花開了。
開皇兩年初,大興城建畢。
遷都成為南淮舉國上下的熱門話題,與之並駕齊驅的還有立後。
北6亦參與其中。
北6熹帝年逾五十,染指中原的壯志未酬,終不甘心。一日早朝,長子慕容博無意間提到了南淮的一個傳聞。
傳聞起源於立後,眾所周知,從出身到即位都頗具傳奇色彩的淮文帝,棄朝廷重臣的千金於不顧,執意要立一個民間孤女為後。有好事者刨根究底的打探,原來此女早年在廣化寺廟會上抽中過一支籤,籤文名「帝王思」,高僧曾雲,得此女者得天下。
此女後來嫁入程家,果不其然,程懷瑜真得了半壁江山,照此勵精圖治下去,另外半壁也並非絕無可能——當然,這是南淮方面的說法。
熹帝一聽這話,頓時勃然大怒,質問此等重要情報怎麼到現在才讓他知道。
懷有司馬昭之心的慕容博大聲喊冤:「南淮的情報網是六弟在負責,兒臣只是道聽途說。不過,兒臣還聽說,此女乃絕色佳人。」
慕容軒涼涼的瞟了大哥一眼:「神鬼之說有何根據?父王此次親征必定旗開得勝,何需旁門左道?再說了,那女人臣弟又不是沒見過,姿色略有,身材平板。」
熹帝思前想後,最終一錘定音:揮兵大興,搶回美人。
消息傳到南淮,屢次立後未遂的文帝拍案而起,被滿朝文武勸阻,方才恨恨作罷。
然而,安寧了不多久的邊關依然狼煙再起。因韓青墨前期部署得當,南淮連勝數場,軍心振奮之際,以熹帝為主帥,慕容軒為統領的北6騎兵正式開拔。
當人們的目光日益聚積在白熱化的戰場,烏雲也悄然密佈在了波濤暗湧的南淮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