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沉璧 正文 道是有情
    一夕之間,風雲驟變。

    事湊巧,時值壽宴未完,群臣還齊聚殿前舉杯歡慶,突然傳出的噩耗令所有人措手不及,朝服當場換成孝衣,禮樂即刻換成哀樂,誰都沒辦法離開皇宮半步,直到三日後新帝登基,方才將先帝駕崩之事訃告天下。大局初定,新帝改年號為開皇,詔令擴建大興城,擬來年遷都長安,並頒布一系列減稅養民、鑿河囤糧的政策,借推行之機提拔大批年輕有為的地方官員,強有力的手腕令新舊政權過渡得十平九穩,也令伺機利用這一軟肋的北6尋不出絲毫破綻。

    「程懷瑜果然個人物,動手夠快。」千里之外的北6越王府,有人懶洋洋的將訃告扔在一旁。

    「韓青墨和沉非為何沒能阻止?」鄭伯撿起訃告認真看了看。

    「他們大概沒料到會這麼快,戲還沒唱到□,就被程懷瑜落了幕,而且,還選在觀眾到場最齊全的時候,一舉數得。他的厲害之處就在於行事狠絕,膽大心細,這一點,韓青墨和沉非,誰都比不上他。給元帝下毒絕非易事,也很難佐以旁人之手,想必是他親自而為。他在民間長大,朝中尚未形成支持他的勢力,幾位元老重臣還對他的身世頗有微詞,他出其不意的享有了主動權,也杜絕了後患。如今新上任的一批官員和他一樣沒有背景,經此提拔,今後必定對他死心塌地,如此一來,根基自然也就穩了。」慕容軒漫不經心的說完,頓了頓,又道:「如果沒有意外,我會建議父王就選在大興城建好的前後出兵,遷都,是件麻煩事。」

    「沉非應該等不到那時候。」鄭伯沉吟道:「沉璧還在長樂宮,大概還蒙在鼓裡……」

    慕容軒平靜的打斷他:「你似乎忘了,今後不要對我提那個人的名字。我樂於見到沉非取回新帝的人頭,但從眼下來看,已經不大可能。相比之下,我更關注洛陽分舵的事宜,他一個人恐怕忙不過來,你去幫幫他,最遲年內,要在洛陽設下北6的秘密糧倉。」

    「是。」鄭伯欣然領命:「既然少主身上的傷已無大礙,老夫明日就動身折返。」

    慕容軒點點頭,轉而看向身側的鄭桓宇:「怎麼內務府的人還沒到?」

    「呃,還沒……這次的條件有點苛刻……」

    「人來了,直接送去寢殿。」慕容軒也不多問,長腿一收,起身慢慢走出書房。

    「是……」

    「怎麼回事?挑個女人有那麼難嗎?」鄭伯責備的看了眼面露難色的孫兒。

    「難。」鄭桓宇一臉鬱悶:「都已經半個月了,人還沒影。眼睛不能太小,也不能太圓,眉毛不能太粗,也不能太濃……」

    「這些……都是少主自己提的要求?」

    「難道會是我提的麼?」鄭桓宇委屈道:「說來說去說白了,他就是要在北6找出第二個沉璧。」

    「……」

    鄭伯一愣,隨之深深歎息。他就知道,如果真不在意,怎見得連名字都不能提。這世間最無奈的,便是愛恨無望的癡纏,怎麼偏偏就給慕容軒撞上了。一場情劫,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得到解脫……

    其實,在得到與得不到之間,很難分清幸與不幸。

    一連十來天,懷瑜都沒有太多時間顧及沉璧,每當他忙得焦頭爛額的回來,看到的都是沉睡的她——太醫開的安神藥很管用,她的表情恬靜得像初生的嬰兒。他整晚合衣抱著她,聞著她間的清香,不知不覺,淚濕枕畔。他不知道該怎樣面對清醒的她,縱然有太多的不得已,他都永遠的傷害了她。

    她的質問一遍遍迴旋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懷瑜,你難道,真的不怕失去我嗎?

    他怎麼會不怕?

    指縫中似乎還殘留著她的淚,冰涼徹骨。那時,她任由自己捂著眼,並不掙扎,他抱了她很久,雖然她早就昏睡過去,他依然遲遲不敢放手。沉非交給她的紫玉,原是國璽的一部分,嚴絲合縫的嵌入其中,仿若從未分離。

    命運頃刻間塵埃落定。

    腳下的路,每走一步,就會消失一步,沒有回頭的可能。

    夜間常常無緣無故的驚醒,觸摸到她的存在才略略安心。曾經有過的夢想,想要和她做最平凡的夫妻,竟成了最可憐的奢望。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看著無可逆轉的一切,看著心與心之間的裂痕,看著他和她,生生站成兩岸。他如今,怕是連她的夢境都進不去了。

    他聽見她模糊的夢囈,她呼喚著一個人的名字,木木……他想起她在烏鎮的那間茶樓,原來典故出自這裡,那個人,是她兒時的夥伴嗎?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嗎?竟然那麼的依戀。

    他問過她一次,她沒有說話,眼神卻讓他冷汗津津,他竟然從中看懂了一種滲透到骨子裡的悲涼。

    他和她的對話,逐漸變成這樣——

    「璧兒,你必須吃東西。」

    「璧兒,你必須休息。」

    「璧兒,吃完喝點湯……」

    「璧兒,璧兒……你要我拿你怎麼辦?」

    明黃箭袖上的團龍刺得沉璧雙眼疼,她本能的扭頭避開懷瑜的手。

    那隻手停在半空,頓了頓,緩慢而沉重的放下。

    有那麼一瞬間,她條件反應般的想去握住那只看起來很落寞的手,但是,指尖動了動,終沒能夠。於是,默默垂下眼簾。

    恨,夾雜著心疼。

    彼此都是那麼的瞭解,費盡心機想除掉的,又是對方拼盡全力保護的人。一場殘忍的遊戲,她輸了。想要回頭,卻迷失了方向。她的木木,似乎離她越來越遠。取而代之的,是讓她倍感陌生的懷瑜。

    他難道不也是嗎?不知不覺,交握的手已放開,誰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然而,一切都還沒有結束。

    懷瑜知道沉非遲早會現身,那把嘯風刃令多少江湖中人聞風喪膽,而他身邊,唯一能與之匹敵的紫影劍主自從去了北關就再無音訊,最大的可能,是青墨不願再回來。想必,是太過失望吧,應該還會後悔——如果青墨當初毅然決定和沉璧在一起,就不會有後續的種種。他最好的朋友,出身正派,師從名門,一路走來風光月霽。而他,卻身藏那麼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表面光鮮內裡污濁的活著,有時候,連他都痛恨自己。

    可是,已經這樣了,也只能這樣下去。

    哪怕最後只剩了他一個人,他也必須保護自己。

    他在寢宮一角供奉了一個牌位。他的生母,姓楊,除了姓氏,她什麼都沒留下。

    他表面上仍是元帝的親子,卻不動聲色的架空了幾位「叔伯」的權力,面對眾猜紛紜,他只作不知,因他斷然不能留下一絲隱患。他亦有意疏遠程家,尤其是對程競陽。他的身世鐵證如山,程競陽二十年的欺瞞,直到如今,還敢說對他一無所圖嗎?他不追究過往,畢竟父子一場,養育之恩在裡頭。但此人若還存有半點野心,他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他不容許任何威脅到他的人存在。

    程懷瑜,早已經死了。他,是奉天承運的淮文帝。

    精心布下的網,終於等來上鉤的魚。

    無論懷瑜願不願承認,沉壁其實就是那道餌。

    朝廷乃至整個京師都在議論紛紛,傳言年輕有為的新帝是個癡情種,為陪伴病重的寵妾,竟然接連很多天都不早朝,只在長樂宮的前殿召見重臣議事。

    這一日,工部尚書與兵部尚書正在御前對運河的開鑿計劃爭論不休,門外忽然「撲通」巨響,兩具侍衛的屍從房樑上跌下來,數滴鮮血灑落階前,形同折枝紅梅。

    陽光斜斜的照進來,光暈散開,勾勒出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黑衣迎風,獵獵作響。

    「程競陽在哪裡?」

    清冷的聲音響徹大殿,蜂擁而至的侍衛擁堵在門口,大臣們圍著龍椅亂作一團。

    「你今日也未必能走得出去,還管別人做什麼?」他的唇角挑起一抹邪魅冷笑。人,是他藏起來的。他腳下便是早先設好的機關,只要對方踩上去,中庭四面便會升起樊籠,千斤巨石板同時砸落,屆時蚊蠅也難逃脫,再好的武功又有何用。

    「你以為,就憑他們能困住我?」沉非輕蔑道:「也罷,你們誰也逃不脫,黃泉路上無父子,先後也不必計較了。」說著,手腕一抖,劍影如練。

    懷瑜沉著未動,腳尖暗暗觸上突起的機關,只等沉非再走近些,才好萬無一失。

    「不要!」

    身後忽然響起歇斯底里的尖叫,一個嬌小的身影掠過他,直衝向中庭的沉非。電光石火的一剎那,他猛地抬腳,膝蓋磕上桌沿,生疼。惱火的回過頭,只見通往寢殿的門敞著,小猴子一臉焦急的張望。他未及多想,掀開桌面,取出藏匿其中的龍泉劍。

    「保護皇上!」數十名侍衛迅包抄上前。

    懷瑜冷聲道:「傳令弓箭手,殿外侯命!」

    「程懷瑜,如果你還要錯下去,我定會讓你後悔一輩子!」沉璧將沉非護在身後,小巧的下巴揚著,一雙透亮的眸子燃著怒火,那架勢,竟是隨時準備以命相拼。

    「我還能怎麼後悔?」他的笑不覺帶了絲淒涼,龍泉劍散出凜冽的幽光。

    「璧兒,」沉非輕輕轉過她的身子,讓她面朝自己:「你聽我說,你的身份,遠不止一塊玉珮可以證明。我答應過養母的事,也一定要辦到。接下來的路,你只需照著我的安排走下去,會有人幫你。都快十年了,沒有我的陪伴,你不也一樣堅強的走過來了嗎?往後只當我去了更遠的地方,百年之後或許還能相會。至於他,」嘯風刃緩緩抬起:「自當與我同歸於盡!」

    「哥!」沉璧連連搖頭:「你胡說什麼!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帶我走。我們一起離開南淮,忘掉曾經生過的一切,和從前一樣開開心心活著,不好麼?」

    「璧兒,」沉非眼中浮現一抹溫柔:「你很快就會有這麼一天的,等到那時候,你便能挑個好夫君,舉案齊眉,生兒育女……我的璧兒,會幸福的。」

    「不,我絕不能失去你。」沉璧任由淚水爬了滿臉,她使勁抱住沉非:「你不在了,讓我怎麼幸福……」

    「我看未必。」懷瑜被眼前一幕激紅了眼,他的唇角揚起一抹邪肆的笑:「他不在了,倒還落得清淨!」

    說是遲那時快,龍泉劍芒一閃。

    沉非反應極快的推開沉璧,嘯風刃劃過漂亮的弧度,正要迎敵,卻不防沉璧打斜刺裡穿出。他大驚失色,堪堪避開半步,她未作絲毫停頓,逕直撲向懷瑜。

    冰冷的金屬點上她的眉心,驟停,再近一寸便沒入血肉。

    後怕夾雜著憤怒,懷瑜抑制不住渾身的顫抖,大吼出聲:「你是不是瘋了?」

    「璧兒!」沉非同樣血色全無。

    「哥,如果還想讓我活著,求你……」沉璧回過頭,明秀的眼眸回復平靜,一眨不眨的注視著懷瑜:「我沒有瘋,我有些話想同你說。」

    懷瑜與沉非不過一步之遙,他頹然收劍:「說!」

    「懷瑜……」沉璧輕喚著他的名字走近:「你說過,即使身處明堂,你依然想得到我。那麼,想聽聽我的回答嗎?」

    若有若無的淺笑,柔情似水,依依流轉。

    懷瑜怔忡了一瞬,未置可否。

    「我現在就告訴你。」下一刻,柔若無骨的身軀貼上他,她踮腳附在他耳邊,吐氣如蘭;「沒問題,但你必須放了沉非。」

    萬種的風情,噬魂的毒藥。一把匕悄無聲息的穿透團龍錦袍,他身子一僵。

    「你可以試著反抗一下,說不定能奪走匕。」她輕言細語,彷彿說著情話:「不過,我腕間的暗器盒,你見識過它的威力,是連我都無法控制的。」

    懷瑜面色鐵青,森森寒意從鋒利的匕傳至心底。沉璧就勢依偎在他懷中,外人看去,只道是鴛鴦交頸的風流繾綣,哪知暗處的生死攸關。

    「都給朕退下。」他下令御前侍衛。眾人不明所以,沒有動。

    「他們不用退下。」沉璧笑了笑:「你和我一起,送沉非出城。」

    懷瑜看了她一眼:「我若是拒絕,你真捨得動手?」一如平日裡漫不經心的調侃,懷瑜挑了挑眉。暗處的心蜷成一團,瀕死般苟延殘喘。

    「你說呢?」沉璧臉上燃著不正常的紅暈,卻笑得魅惑眾生:「我是你的,你隨時都可以拿去,大不了,黃泉碧落兩相伴。你若聽從於我,我便向你保證,沉非不會傷你,也不會再踏進京城半步,我的身世,永遠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你還有什麼可擔心嗎?」

    「你近來統共沒說過幾句話,原來都是在琢磨這些,這匕,也是早先預備好的嗎?」懷瑜的手往下滑了滑,握住沉璧的腰肢,笑得有些輕佻:「那麼多個夜晚,我就睡在你身側,怎不見你動手?你算準了沉非會來,所以一心一意等著幫他解困?你明明恨我至此,卻還免不了同床共枕,下一步,是準備結果自己嗎?」

    沉璧默然不語。時間凝固在殿內,分分秒秒,都那麼難熬。她第一次離懷瑜這麼近,近得連他鼻翼上的茸毛都看得清清楚楚。然而,記憶中的那個人還是走遠了,越來越遠。她握著刀柄的手在顫抖,那種深入經脈沒入骨髓的顫抖,痛倒未必,絕望卻是真的。

    「傳朕口諭,弓箭手退至一丈以外,備車出城!」懷瑜的語氣毫無起伏:「沉璧,你可不要食言。」

    城郊野雲萬里,山雨欲來,狂風如刀子一樣刮過臉龐。

    「到此為止吧。」懷瑜停下腳步,瞇眼望著灰濛濛的天空。

    「璧兒,你過來。」沉非掌心翻轉,嘯風刃入手:「我問你……」

    要問的話還沒問出口,一個小人兒撞進他懷中,幾顆水珠飛濺上他的臉。

    「哥!」沉璧哀哀低喃:「你什麼都不需要問,我愛他,我是愛著他的。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可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便再也要不回來。娘親預知不到身後事,她只是怕我被人欺負。可是,我一直有你不是嗎?從小到大,你從不讓人碰我一個手指頭,現在卻能眼睜睜的看著我心碎麼?你如果真的想讓我幸福,就再也不要輕易涉險……不要來找他……不要牽掛我……哪怕天各一方,也要因著彼此的幸福而快樂。」

    苦澀的淚水濡濕了沉非的頸項,壓抑的啜泣敲擊著他原以為早已堅硬如鐵的心,慢慢的,泛起酸楚。

    「璧兒……」沉非撫著沉璧黑緞般的長,時光恍然倒流,眼前依舊是那個每天清晨等他抱起床穿衣梳辮的小女孩,落花點綴的爛漫笑容成就了他此生唯一的牽絆,只要她開口,有什麼不能給?他幾不可聞的歎息:「璧兒,你說的都是真話,可他待你,卻未能將心比心。」

    沉璧淚痕未乾,抬頭卻換作微笑:「哥,懷瑜並不壞,他也是被人逼上了絕路。他待我如何,我自然有數。相信我,我能夠讓自己幸福。」

    沉非幾度張口無聲,眼眶不由自主的潮熱起來,伸手抱住沉璧,只願像從前那樣,誰也離不開誰。然而,從今往後,就再也不是了。

    「璧兒,」他喃喃自語:「我多希望,你一生的幸福都是我來給……」

    「璧兒這一生的幸福,本來就是你給的啊!」沉璧緊貼他的胸膛,起伏有力的心跳曾經伴隨著童年的她度過無數個寒冷的夜晚,她的唇角慢慢揚起:「如果沒有你,璧兒根本無緣塵世。我是被你呵護長大的璧兒,最愛你的璧兒。哥,我永遠都是你的妹妹。」

    「傻丫頭……保重!」

    一句道別卻似千鈞,沉非低下頭,透明的水珠滲入沉璧間,心中有什麼東西,猝然坍塌。

    太多的話,說不出口,也不需要再說。半生的枷鎖,付諸一笑。

    少年俠客來去如風,沉璧沒來得及點頭就失去了支撐,踉蹌幾步,跪倒在地。

    腕部突然一緊,整個人被直直拖起,對上一雙陰騖的眼。

    「明月郡主,」懷瑜面無表情的看著她:「你給我的承諾,也該兌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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