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可曾虧待於你。」
沉非將妹妹裹進自己的披風,不善的眼神掃過被士兵趕作一堆的二十來個山民。
「沒有,是他們救了我。」沉璧將腳伸進馬兒厚實的鬢毛下取暖,被沉非現,乾脆將她抱坐在臂彎,大手覆住她的腳丫。
傳至掌心的涼意令那雙俊秀的眉頭微微皺起,他看著懷中的小人兒,出一聲輕不可聞的歎息。沉璧這些年雖然長高了不少,可也沒了孩童時的嬰兒肥,再加上前後一折騰,瘦得直教人心疼。
「放了他們。」他冷冷的調轉馬頭,一刻也不想多留。眼前呈現的種種荒蕪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居然讓沉璧苦熬了一年才獲救,僅此一遭燃起的無名火讓他好不容易才壓下殺念。
「你們不能帶走我的……」人堆裡傳來黑蛋的叫嚷,一嗓子沒喊完,就被他娘摀住嘴。
沉璧歎了口氣,抱住沉非的胳膊:「哥,把他們都帶出去吧,給他們一畝半分地好生安置,總勝過在這裡風餐露宿。」
沉非略一沉吟,還未話,黑蛋便大聲道:「我出去了,就要和他們一樣!」說著,抬手指向披甲執戟的士兵。
黑蛋的爹娘抖抖索索的想拉他一起跪下,他卻倔強的站著不動。沉非冷冷的盯著他瞧了一會,見他梗著脖子毫無懼色,眉峰挑了挑,朝身後的副官吩咐道:「願意從軍的壯丁便留下,其他人等都送往山腳青溪鎮入籍。」
「喳!」副官領命。
沉非提韁策馬。
「哥,你這馬……」沉璧從士兵的著裝上判斷不出來歷,倒覺得沉非的坐騎有幾分眼熟,通體雪白,四蹄濺墨,就連神氣都像極了……
「雪球?」她不禁脫口而出,抬眼對上沉非詢問的目光,她摸摸馬頭,遲疑道:「這匹馬好似很名貴呢!」
「你怎麼知道?」沉非轉念一想,心中已有計較。
「我……」沉璧猶豫了一下:「哥,你現在……」
後半截話沒出口,忽聞一聲輕喚。
「沉璧?」顫抖的聲音壓抑著驚喜,帶著隱隱的不確定,似怕希望落空,所以不敢太貿然。
沉璧回過頭,一襲紫衣躍入眼簾。落日懸在峰巒間,久久徘徊不去,清俊的男子週身籠罩著淺金色光暈,隔著紛飛的落葉看去,就像彼岸的花,朦朧不清。
她一時間有些恍惚,直到他往前走了幾步,語氣帶了些焦灼:「沉璧,是你嗎?」
幾百個日夜的碾轉祈禱,終在這一刻成真,韓青墨竟懷疑自己的眼睛。他一再睜大眼,視線卻一陣緊一陣的模糊。
終於,他看見她翕動著嘴唇,小聲的、委屈的問:「如果說是我,你會不會又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不會……」他險些語無倫次,勉強穩下心神,艱澀的說:「對不起……」
曾經活蹦亂跳的女孩兒此刻像只小貓一樣蜷縮在別人懷中,清澈如水的目光夾雜著一絲疲倦,流落在外這麼久,想必也吃過不少苦頭。自她出事的噩耗傳來,他就沒有一天不活在自責中,如果不是因為當初的逃避,如果他一直和她在一起,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可是……再沒有可是……
「青墨,謝謝你。」
除此之外,再也沒有更好的表達。或許,他的付出還遠在她想像之外,但他不想敞開的心門,她無論如何也進不去,千言萬語,便只剩了寥寥幾字。
「對了,我的哥哥,沉非。」她勉力笑著,眼角餘光瞥向他曾被游笑愁種下劇毒的手腕,可惜他的腕間被窄袖包得密不透風,什麼都看不到。
「少俠對舍妹的關照,沉非他日必將還報。」沉非的眼風在兩人之間掃了一圈,淡淡的虛禮:「還望告知江湖名諱。」
「敝姓韓,無名無字。」
「韓公子,幸會!」沉非勾了勾唇角,眼底卻毫無笑意。
他如何不認識他?一年前的天義門右使,韓青墨。
只是對方從未見過自己的真面目,最多擦肩而過,禮貌的點頭。
韓青墨生性淡然,四海漂泊,除非接到門主令執行任務,大多數時候,也很少露面。大概是承襲絕情劍的原因吧,無慾無求,才能將劍術練至上乘。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遺世獨立的人,卻因堅持扶助南淮平定內亂而不惜與門主決裂,他離開終南山時,帶走了座下十餘名親信,都是江湖上叫得出名號的人物。
儘管慕容軒絕口不提,內情也不難猜到,得知了真相的韓青墨十有八九會選擇程懷瑜,有時候,人與人之間,就像上輩子誰欠了誰,情義兩字,等同於負擔。
不過,私心裡,他更希望韓青墨效忠的只是南淮。
所以,不到兵戎相對的那一天,他還不想與他為難。
他抱抱拳,示意借過。
「懷瑜……他還好嗎?」
問話的是沉璧,沉非愣了愣,低頭看向她,她興許沒留意她的雙手像要把他幹燥的衣角攥出水一般,近乎恐懼。
但韓青墨只是垂下眼簾,靜靜的側身讓開。
沉璧咬著唇,神智迷茫,她甚至不敢再多問半個字,生怕問出個讓自己崩潰的答案。
可是當她扭轉頭,遠遠的,卻看到一名疾行而來的白衣男子,廣袂隨風輕揚,如浮動在水面的瀲灩月影,飄逸而空靈。
夢裡出現過很多次的場景,她顧不上多想,身形一動,就要跳下馬去。
卻沒能如願以償。
掙不脫的懷抱,沉非在她耳邊低聲說:「璧兒,你忘了答應過我的話嗎?等我能夠接你走的時候,必須離開。」
「沉璧……」轉眼間,人已近前,依舊翩翩公子,依舊眉目如畫,喉間卻似哽著什麼,叫出她的名字,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只這一聲,卻似一顆水珠,落進沉璧的心湖,化了開來,柔腸百轉。她傻傻的望著他,直到沉非抬手撫過她的臉,才覺自己已經流下眼淚。
一滴,兩滴……無休無止。她搖搖頭,不知為何而哭,是劫後餘生的慶幸,是失而復得的欣喜,還是無能為力的悲哀?
「哥,讓我過去……他還需要我……」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她將哀求的目光轉向沉非。
纏纏繞繞的情絲,剪不斷理還亂,無法呼吸的,又何止她?
沉非緩緩搖頭:「他不需要你。南淮初定,太子監國,沒人有本事再讓他為難。璧兒,」薄唇揚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你是真的想走嗎?」
扣在她腰間的手指,漸次鬆開。
「不……」
不出所料,冰涼的小手抓住他的,沉璧的呼吸有些急促:「不許你再丟下我……說好的,我們再也不分開。」
沉非微微一笑,並沒有接話。
林中馬蹄漸密,緊跟而上的騎兵以他為核心,迅呈扇形包抄過來,他不動聲色的看著前方,溫潤的眸中閃過一絲凌厲。
風動破空,韓青墨足尖輕輕一點,騰空躍至程懷瑜身旁,神情恬淡如初,卻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姿態。與此同時,半人高的蒲草叢中,悄無聲息的鑽出十來條人影。
劍拔弩張的對恃,金屬寒光刺疼了沉璧的眼。
她開始有些明瞭。
程懷瑜卻置若罔聞,他筆直走向沉璧,慢慢伸出手。
「請將她交給我。」他一字一句:「兩國無論戰合,她都已經是我的妻。」
沉璧心頭輕輕一顫。
「你的妻?」沉非卻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詞,重複一遍,語氣中帶了些微嘲弄:「程家宗祠裡供的是郝夢晴而不是她沉璧,太子殿下身子尚好,迎娶新王妃的事宜最遲安排不過年底了吧?」
感覺到懷中瘦弱的身軀一僵,沉非頓了頓,依然不疾不徐的說下去。
「若非姚若蘭相助,程家豈有那麼容易得到的天下,莫非,你竟要做那言而無信背信棄義之人?」
程懷瑜臉色白,卻仍固執的伸著手,漆黑的眼眸望著沉璧。
「相信我,」他輕聲說:「我會對你好的。」
仍然是一年前的那句話,我會對你好的。
沉璧想笑,溫熱的液體卻濡濕唇角,分外苦澀。她第一次覺得懷瑜真傻,這種時候,難道不應該說點動聽的,比如非卿不娶之類的誓言嗎?雖然她無所謂,但沉非顯然沒有那麼好糊弄……
終究笑了出來,她其實是想糊弄自己。
毋庸置疑,她與沉非共騎的這匹馬,就是雪球的雙親之一。
沉非帶領的,是慕容軒的部隊,他們既然能堂而皇之的抵達宜都,恐怕南淮被攻陷的國土也不止這一處了。
華夏各族,分久必合,沉璧對此並沒有太強烈的主權意識,她只是不明白,懷瑜這個傻孩子憑什麼認為她還活著,竟然放下好端端的日子不過,跑來敵軍的地盤上找死。
頭腦一片混亂。
她不再看他的手,低下頭,將臉重新埋進沉非懷裡。
「哥,我困了,帶我回去睡覺。」
「沉璧,你……」程懷瑜想不通剛剛還梨花帶雨的沉璧為什麼轉眼就變了個模樣,那些眼淚,難道不是為他而流嗎?情急之下也不知該如何挽留,竟脫口而出道:「沒有我在,你就不怕睡覺時跌下床麼?」
此言一出,當事人雙雙愣住,面紅耳赤的情景與往日無異,程懷瑜強忍著遁地的衝動毫不讓步。沉非的臉色越來越陰沉,衣衫下的肌肉緊繃著,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爆。
沉璧稍稍坐直了些,雙頰的紅暈與眼中的悲慼極不相稱,她忽然笑了:「懷瑜,我們分開有一年了吧?」
程懷瑜不敢輕易作答,每當她一露出狐狸式的笑容,他就犯悚。
只見沉璧轉頭喚了一聲:「黑蛋!」
一個小鐵塔似的少年應聲站出。
眾人皆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沉璧輕輕軟軟的笑著:「把你之前沒說完的半截話講給這位大哥聽。」
「哦!」黑蛋想了想,氣沉丹田,大聲說:「你們不能帶走我的婆娘!她是河神送給我的禮物!」
山裡孩子自小在林間摸爬滾打,身量遠比同齡孩子要高大,黑蛋雖未成年,卻已生得十分壯實魁梧。底氣十足的一番言語,震驚四座,眾人臉色頓時與木炭有得一拼。
「唰」的一道光影,嘯風刃抵上黑蛋的咽喉。
「璧兒,」她的兄長沉聲道:「這種事,開不得玩笑。」
「我像在開玩笑嗎?」沉璧抬手撫上小腹,狀似無意的動作牽引著每個人的目光,她淡淡的說:「你們殺了他也無妨,但不要拿那種眼神看我,無論在哪裡,我都得活下去。」
她平靜的看了面如死灰的懷瑜一眼:「據說,犯了七出之條之三的妻子,夫家是不用休書便可逐出門的,何況,名義上的郝夢晴既然死了,也不要污了程家名聲。我們……就此別過吧。」
「哥……」她按住沉非的手,將嘯風刃一點點移開:「我自己的事,與人無尤。該散的,都散了吧。真正的戰場,不應該有我。」
「璧兒……」
沉非咬緊牙關,定定的看了沉璧好一會,陡然狠拉馬韁,馬兒吃痛長嘯,蹄下揚起半邊塵土,訓練有素的騎兵立刻歸隊。
程懷瑜衝上前,堪堪晚了一步,她的衣角不落痕跡的從他手中滑過。
掌心漸漸蜷緊,鎖住纖毫畢現的痛楚,他面朝她離去的方向,每一句話,擲地有聲。
「不管你用什麼理由拒絕我,也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你都是我程懷瑜八抬大轎迎進門的女子,終有一日,我會接你回來。」
「八抬大轎,抬過第一次,還會有第二次,沒必要那麼較真。傻瓜,那都是在演戲……」
耳邊只剩下呼呼的風聲,她依舊喃喃自語,到最後,水霧浮上眼眶,血氣漫湧至喉間。
她難受得再也支撐不住,俯身吐出幾大口猩紅的液體,喪失了所有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