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還沒停穩,沉璧就跳了下來,迎接她的是一塊從天而降的大毛巾,濕漉漉熱騰騰。
「好燙!」沉璧惱火的扯下毛巾:「你今天怎麼在家?」
「幸好我在家,不然誰幫你扯謊瞞老太太。」程懷瑜不由分說的又抓著毛巾使勁揉沉璧的頭:「我騙她說你在沐浴,頭弄濕點才裝得像。要是被她知道你常溜出去,你就等著她親自把你調教成大家閨秀應有的樣子吧!」
「她找我做什麼?」沉璧老老實實的不敢再掙扎。
「誰知道呢,大概是嬸嬸們陪她拉家常時提起你了,就想著要看看。」
「你平時應該多告訴她我很內向,呃……很害羞,不宜見客。」
「我一直都是這麼說的。可是,」程懷瑜帶著笑意看了看他的小妻子:「沒人相信能把慣鐵總管收得服服帖帖的人會是個內向害羞的小丫頭片子。」
年逾五十的鐵總管是執掌程家旗下礦業的負責人,憑著膽大心細的判斷力和機敏過人的經營策略,屢屢為程家立下汗馬功勞,然而,此人的臭脾氣也是遠近皆知,程府上下,除了程競陽父子,很少有他看入眼的人,何況沉璧初來乍到,他本就不滿程懷瑜將偌大的產業交給一介女流,於是初次例會就給了沉璧一個下馬威——足足遲到了一個時辰。沉璧卻也不等他,會照開,開完解散,等到鐵總管慢悠悠的晃來時,人走茶涼,他連個露面的機會有沒有。當他矗立風中備感蕭瑟之際,一個玲瓏剔透的女娃兒將他彬彬有禮的請進屋子裡烤火,烤著烤著,一老一少從晉州煤礦聊到豫西金礦,從礦脈尋找談到時興煉銀的灰吹法,進而就如何建立礦產分類開採、冶煉鑄造、銷售推廣的一體化模式展開熱烈討論,鐵總管漸漸現女娃兒視角獨特見解犀利,正歎相見恨晚,女娃兒冷不丁的來了句:鐵叔叔有創新之舉不妨放手一試,出了問題懷瑜給擔著……
從此以後,鐵總管逢人便誇程懷瑜好福氣,再等他根據沉璧透露的小道消息前往荊楚之地東南部荒山挖出了罕見的寶石礦,這一評價便昇華為精闢的八個字:娶妻如此,夫復何求。
事後,程懷瑜好奇的問沉璧怎麼會知道哪裡埋有寶石礦,他的小妻子一邊翻著賬簿,一邊漫不經心的回答,銅綠山孔雀石,歷史書上不都有記載麼?對了,你是不是打算給我提成?
程懷瑜翻遍所有史書都沒找到有關銅綠山的蛛絲馬跡,只好對某人狡黠的偷笑不予理會,乖乖批准了她的加薪申請。
「懷瑜……」沉璧一改平日的活潑伶俐,可憐巴巴扮起小媳婦:「你陪我去麼?」
程懷瑜眼中的笑意逐漸加深,他忍不住揉揉她的腦袋:「女人家閒聊,我去了多不自在,還是回梨香苑等你吧。你不要緊張,又沒有誰會刁難你。」
「不是刁難,而是……」沉璧欲言又止,她實在是怕了一大群三姑六婆將她圍在中間指導她怎麼才能快點懷上孩子。雖然古代女子談論閨房之事還算隱晦而沉璧也並非一張白紙,但那並不代表她聽到某些香艷露骨的詞彙時不會臉紅心跳。
「算了,不說了。」沉璧有氣無力的揮揮手:「回頭送來的補品還是老規矩,一人一半。」
「沉璧……」程懷瑜忽然叫住她:「實在不行的話,就說……問題在我身上……」
「啊?」
沉璧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塞進了軟轎,只聽見他輕聲叮囑:「早去早回,等你吃晚飯。」
不出沉璧所料,下午茶的話題全然「十八禁」,就連最容易受孕的姿勢都拿出來討論,一道道或含蓄或潑辣但毫無疑問浮想聯翩的目光似乎將沉璧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扒光,就差沒直接測量沉璧的三圍以推論將來生男生女的可能性,最後還是老太太看不下去了,將她摟到身邊笑罵:「別理那些捉唬人的猴精兒,就知道拿小輩開涮,等她們將來討進兒媳婦,看還有沒有個正經樣!」
「老太太偏心,且不說各房各院的孫兒外孫們都還小,便是大了,也難抵懷瑜十分之一的出息,又哪裡去討這麼能幹的媳婦?」
有人嘴快,話裡似真似假的沾了些醋意,馬上引來圓場的。
「嘿,老太太心疼長孫媳婦天經地義。再說了,瞧小丫頭的俊俏眉眼,大夥兒倒是給評評,像不像老太太嫡親的外孫女……」
「咳,說起老太太的外孫女,前日瑞兒淘氣,天沒開凍,糾纏著小六子下池子摸魚,結果晚上就著了涼……」
「請大夫來看過沒?千萬別給耽誤了。」
「別提了,大夫當時就開了方子煎了藥,夜裡還是了燒,小祖宗折騰了一整宿……」
傻子都聽得出前面的話題被刻意打斷,令人費解的是,大家竟然極有默契的七嘴八舌說開去,也沒有誰再提起,彷彿眨眼工夫就將沉璧當成了透明人,氣氛一時間頗為怪異,沉璧不解的轉過頭,卻見程老太太正表情複雜的看著自己。
「呃……奶奶?」沉璧不明所以。
「好孩子,不關你的事。」老太太輕撫著她的頭,半晌才開口說話,言語中不甚唏噓:「你嬸子們只是不想讓我傷心,很多年前,我也有一個像你這麼冰雪聰明的女兒,只可惜……罷了,陳年往事就不提了。懷瑜何其有幸,能在人海中找到你。而程家又何其有幸,能將你迎進家門……平日也別那麼操勞,有空常過來陪陪奶奶,知道嗎?」
沉璧惴惴不安的點頭,正愁想不出話來安慰,老太太已疲憊的拄著龍頭枴杖站了起來:「今日就散了吧,我有點乏了,進屋去歇歇。」
「我伺候您休息。」沉璧忙乖巧的緊隨其後。
老太太慈愛的擺擺手:「你也回去吧,燉好的補品我已差人送去了梨香苑,特別為懷瑜準備了一份,記得督促他吃完,晚上早點安置。」
「……」
「懷瑜,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有沒有丁點眼熟?」晚飯後,沉璧捧著面鏡子愁眉苦臉。
「沒有。」程懷瑜練字正練在興頭上,答完忽覺不對:「……怎麼今天飯後第一句話不是問你有沒有變胖?」
「有嗎?」
「當然沒有。」
「敷衍!十全大補湯,能不胖麼?」沉璧不滿的嘟噥:「繼續第一問,你再仔細回憶一下。」
「仔細回憶……你那時好像無緣無故的對我很慇勤……」
那是對噴你滿身口水的愧疚好不好?!
沉璧忍著沒吭聲,想了想,又問道:「那你有幾個姑姑?」
「祖父有幾房妾室,我父親為長子,底下還有十來個弟妹,但祖母所出的這一脈嫡親,就只有一個妹妹,也去世得很早……」程懷瑜提筆的手頓了頓,一滴墨汁砸落在宣紙上,暈開小團污漬,他猶豫片刻:「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沉璧看了懷瑜一眼,心知他還不願對自己坦承身世,也並不知道姚若蘭已將真相告訴了她,所以,儘管她滿腹疑問,卻也不好多提,只隨口道:「如果有人說,我長得很像你那個去世的姑姑,你會怎麼想?」
「言過其實。」程懷瑜重新鋪開一張紙:「我雖然對她沒什麼印象,但毫無關係的兩個人,最多不過是神態相近吧。」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但聽起來就是這個意思。」沉璧怏怏的放下鏡子,走到書桌邊:「我真的很好奇,因為不是第一次被人當作誰誰誰了……」她幾乎同時就想起了游笑愁,心有餘悸的摸摸脖子:「但你的話也有道理,說到關係,那不如……」
沉璧忽然伸出手,把程懷瑜的臉硬生生扳了起來。
程懷瑜猝不及防,一個抬眼,她笑得大大方方的臉就映在了他明澈如水的眸中。
「別動,讓我好好瞧瞧,說不定能瞧出點什麼來!」
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
程懷瑜尚未從驚愕中恢復,沉璧已經失望的放開手:「你的遺傳基因也很隱性麼……」
如果她真的長得像他母親,那麼就很容易解釋程競陽第一次看到她時的怪異眼神,而她應該也能從程懷瑜臉上找到一點熟悉感,可是,全然沒有。
程懷瑜壓根沒聽懂沉璧在說什麼,只覺雙頰被她觸摸過的地方開始溫溫的熱起來。她手心的溫度似乎還停留在那裡,她身上的香味,令人想起暗夜綻放的曇花,青澀而幽暗。他忍不住深深吸氣,不期然的,嗅到一股淡淡酒香。
他愣了愣,下意識的問道:「你喝過酒?」
「嗯,可惜你沒口福。」沉璧已經坐回妝台前。
「你一個人?」程懷瑜不自覺的跟了過去。
「對了,你猜我今天遇著誰了?」沉璧興奮的抬起頭,雙眸晶亮。
沒等程懷瑜接話,窗台邊傳來「撲稜」聲,一隻灰鴿子跳了上來。
程懷瑜立刻走上前,熟練的從鴿子翅膀下取出一卷紙條。
沉璧好奇的湊過去,只見素雅的信箋上寫著極纖細的小字:
漕運設防,賬面虧空。明日午時,絳雲樓。
末尾處,寥寥幾筆勾畫出一株墨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