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沉璧 正文 落花有意
    接下來,沉璧又是很多天沒見到阿慕,與之相反,她每天下樓遇上的第一個人幾乎雷打不動。她承認程懷瑜的確是無可挑剔的帥哥一枚,但再好看的臉看多了也會產生審美疲勞,尤其是時間一長,沉璧現自己連懶覺也睡不成了——潛意識裡有人等的滋味不大妙,哪怕故意不起床,瞌睡蟲也早早跑沒了影。也許真是個性使然,她和程懷瑜碰面就像是貓見了狗,非得互撓兩爪子才算圓滿,若不是有韓青墨在場,從早到晚也未必能談到正事上去。不過,撓歸撓,兩人掀風起浪的積極性還是驚人的一致,按照沉璧的說法,好不容易宣次戰,打不贏的話多對不起江東父老,雖然程懷瑜算不上什麼明主,但她也不想當那出師未捷身先死的諸葛軍師,畢竟身處同一條船,對外理當共進退。

    人是很奇怪的動物,相處久了就會有依賴,依賴久了就會成習慣。程懷瑜從小什麼事都由自己拿主意,現在突然冒出個沉璧,指手畫腳之餘還常常對他抱有懷疑態度。然而,他似乎並不討厭這種狀態,當他靜下心來聽她出謀劃策時,甚至會對她刮目相看。慢慢的,他與她之間就多了點大約能稱之為惺惺相惜的東西。儘管沉璧將此戲稱為戰友關係——有外患時聯合作戰,無外患時轉為內戰。末了還會來一句無限抒情的感慨,多麼不消停的人生啊!

    注滿時間的沙漏不緊不慢的流淌,日復一日,轉眼間,中秋將至。

    私下裡,沉璧開始單刀直入或拐彎抹角的變著法兒向鄭伯打聽阿慕的去向,終於有一天,老人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了她半晌,接著說了兩個字:相親。

    沉璧頓時恍然大悟,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阿慕年紀也不小了,隱疾既已痊癒,自然是要操辦終身大事了,哪有工夫成天和一丫頭片子廝混。她得出結論後便安下心來陪鄭伯閒聊,興致高昂處還拍胸脯說有事需要幫忙儘管開口,只差沒打出「承辦大小婚宴酒水八折」的廣告詞。

    於是,用去整個下午,走遍十里塘最終無功而返的韓青墨就在路過鐵匠鋪時意外瞥見了他想找的人。

    滿室松香,盈盈燈火,目光交錯的那一刻,笑語晏晏的女孩兒愉快的衝他打招呼:「青墨!我在這裡!」

    每個人的生命中多多少少都會留下一些看似普通卻久難忘懷的話語,偶有午夜夢迴縈繞耳畔,風雅才子如程懷瑜,興許會借醉挑燈,吟詩作賦北窗裡。獨行俠客如韓青墨,則往往會選擇在清醒中繼續熟睡,然後,總能聽見她笑著喚他的名字。

    一生一世,便停在了記憶深處的闌珊燈火裡。

    韓青墨走進鐵匠鋪,禮節性的對鄭伯點點頭,轉向沉璧的目光不覺多了幾分柔軟:「我有事找你。」

    「又出了問題嗎?」沉璧的神情嚴肅起來,縱然只是商界硝煙,權位居上的古代律法也不比眾生平等的現代法制,很多在她看來理所當然的事情實際上是行不通的,她最初為程懷瑜拿出的方案除大致策略以外的達成手段已經隨形勢修改得面目全非。

    「我,或者懷瑜,在你眼裡,就是問題的化身麼?」韓青墨被沉璧的神情逗樂了,前陣子也的確難為了她,變幻莫測的形勢令她有如驚弓之鳥,好在總算告一段落了。

    「不,我不是那意思……」

    「今晚慶功宴,受人之托,有請軍師。」

    沉璧怔了怔,待到會過意來,又不確定的追問一句:「大獲全勝?」

    韓青墨的唇角略略上揚,猶如一鉤淡紅新月。

    沉璧頓時眉開眼笑:「那還等什麼,趕緊趕緊,玉樓春最好的包間我都沒去過,需要提前訂座麼?鄭伯一起啊,幫我叫上阿飛和小翠,今晚可有大東家哦!」她一邊推著韓青墨的胳膊往外走,一邊回頭招呼鄭伯。

    「老夫就不湊熱鬧了。」鄭伯搖搖頭,忽然叫住韓青墨:「公子暫留步,可否借隨身兵器與老夫一看。」

    韓青墨聞言有些詫異,他看了看將驚訝寫在臉上的沉璧,一言不的摘下了腰間佩劍。

    相傳天下第一劍師干將傾盡畢生心血鑄成兩柄聖器,嘯風落花,紫影留香。韓青墨沒見過嘯風刃,只聽說此刃離鞘之快,五步之外方能見血,其狀必如紅梅,因故得名。而他手上正是與之齊名的紫影劍,紫氣東來,魅影無雙,只有沾染鮮血,劍身才會散出淡淡梅香。江湖中,紫影還有個別稱,叫做絕情。顧名思義,持劍之人只有清心寡慾,才能將劍術練至上乘。

    很少有人留意韓青墨的劍,畢竟外觀很普通,甚至稍顯陳舊。程懷瑜曾收羅過數把鍛造精良的寶劍相贈,都被他婉拒。他同他這把劍一樣,樂於也習慣避人耳目,所以他不明白其貌不揚的鈍劍怎麼引起了老鐵匠注意。

    「絕情嗜血,佳人斷腸。」鄭伯端詳良久,似在自言自語:「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

    韓青墨臉色微微一變,隨即意識到眼前這位老鐵匠來歷不凡。

    「莫非前輩認識絕情劍的上任主人?」

    「紅葉映霜天,終南望余雪。」鄭伯並不正面回答,沉吟片刻後淡然一笑:「不過是碰巧念及故人舊事,但有兩句贈言,不知少俠願不願聽。」

    「請前輩賜教。」

    「常言道,人擇劍,劍隨主。實際上,劍亦擇主。名劍只有在明主庇護下嶄露鋒芒,方能成就一世傳奇。否則,怕是還比不上冶煉爐中的一汪鐵水。身在局中不自知,倘若每走一步還左右搖擺甚至心有旁騖,必定難逃厄運,」

    韓青墨驀然抬頭,俊眉微鎖,灼灼目光直探對方眼底。老人從容不迫的頷,將劍遞還給他,轉身開始操持手中的活計。韓青墨頓了頓,也不再多話,拉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沉璧走出門去。

    「鄭伯剛才到底在說什麼?你聽懂了?」沉璧一路小跑才跟得上韓青墨。

    「差不多能明白。」韓青墨這才意識到沉璧的存在,放慢了腳步。

    「那你怎麼理解?」作為旁觀者,沉璧本能的嗅出危險氣息,晦澀難懂的寥寥數語,她從未見過青墨那樣嚴肅的神情。

    「警告。」

    「什麼警告?」沉璧開始頭疼,她覺得今天遇見的每個人都怪怪的。

    看看沉璧皺成一團的小臉,韓青墨凝重的表情褪了些,輕描淡寫道:「江湖之事,你不必懂。」

    「江湖離我很遠嗎?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對別人的事不感興趣,可是,青墨……」沉璧很想對他說你不是別人,可終究沒能出口,只認真申明道:「我不希望你有事。」

    「你不要多想,我措辭嚴重了些,其實正如你說,江湖無處不在,也不過是些尋常事。」韓青墨神情想了想,又解釋道:「我不過比你多學點功夫罷了。」

    「會功夫很了不起啊,我做夢都想飛簷走壁呢。」沉璧悶悶的嘀咕。再明顯不過,韓青墨並不打算對她透露更多,追問也是徒勞。確切的說,問題根源也並不在此,而是當她每次以為出現了有可能拉近兩人關係的契機時,韓青墨就總有本事繼續保持得當的距離。

    他對她的好,誰都能看出來,但那種好就像是兄長對待小妹。

    沉璧並不希望如此。

    「你想學輕功?」韓青墨不著痕跡的轉開話題。

    無人應答。

    沉璧正為著一點小心思糾結,壓根沒聽到。

    韓青墨等了半天,忍不住側看去。

    斜陽入山,似乎隨時都會帶走最後一抹天光,路邊人家早早點亮了燈籠,朦朧微光傾灑而下。身邊的女孩蓮步輕移,碧縐衣裙迎風翩躚。她的頭較前陣子長了些,梢柔軟的熨帖在頸間,泛起溫暖的亞麻色,襯得一張白淨的小臉更顯玲瓏剔透。只是不知她此刻在想些什麼,一副魂遊天外狀。

    原本是在走路,可其中一個走神,另一個不看路,這就難免出點小差錯。

    當沉璧察覺到腳下多了障礙物時,身體已呈45度前傾狀態。

    「啊啊啊,誰家丟了紡錘啊……」

    亡羊補牢的一嗓子沒喊完,「咚」的一聲,人已五體投地,換作神仙施救也措手不及,何況韓青墨還不是神仙。等他反應過來,唯一能做的,就是從地上撈起沉璧。

    沉璧很想維持形象來著,比如學台言劇女主借助淚眼攻勢一邊對男主猛放電一邊楚楚可憐的安慰對方說,沒事我真沒事兒,你千萬別擔心。可沉璧做不到,突如其來的疼痛讓她本能的抱著倒霉的膝蓋蹦躂得像只小蝦米。

    「疼啊……破皮了,肯定破了……」

    「讓我看看。」韓青墨一驚之下也失了冷靜,強行拉開她的手檢查傷勢。

    帶著清雅淡香的衣袖從臉側拂過,沉璧愣了愣,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四周倏然安靜下來。

    韓青墨的動作嘎然而止,他隨即意識到沉璧畢竟不是自己的親妹妹,未經同意就扒拉姑娘家的袖子怎麼看都像輕浮之徒。微窘之下,抬眼卻見沉璧茫然的瞧著他,一雙水瞳霧濛濛的,顯得有些不明所以。就這麼對望了好一會,他忽然笑起來:「想學輕功得慢慢來,照你這麼個飛法可不成……起來走幾步試試。」

    沉璧依言乖乖起身,舒展舒展筋骨,磕青的胳膊腿兒不那麼痛了,這才想起韓青墨的打趣,回頭扁扁嘴:「不都怪你麼,我本來還在琢磨著要不要拜師學藝,你倒好,提前就讓我把大禮給行上了。好在我要求也不高,以後再遇上這情況,能讓我不要摔得那麼重就成。」

    韓青墨現自己只要和沉璧在一起,平日控制得當的情緒就開始不聽使喚,他其實很想一直笑下去,但他最終只是走到沉璧跟前,輕聲說:「那你跟在我後邊走吧。」

    夜色不經意的瀰漫開來,穿行在萬家燈火中的背影孑然挺拔,紅塵渺渺,漸行漸遠。

    沉璧緊跨幾步,趕在韓青墨停下等她之前,輕輕握住袍袖下的手。

    「我……路太黑,怕摔跤。」沉璧到底心虛,畫蛇添足的編出個拙劣理由。

    小巷盡頭的燈籠串此起彼伏,光影交疊,誰也看不清誰的表情,或者,誰也不好意思去看誰。

    被沉璧握住的那隻手帶著薄薄的涼意,指尖微微蜷緊,將冒失闖進的來客呵護在掌心。

    清風遙送夜來香,落花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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