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沉璧 正文 酒後真言
    無巧不成書,同一時間,幾十里外的嘉興,有人起床後連打數個噴嚏,捂著鼻子犯鬱悶:「最近念我的人真是越來越多了,莫非老祖母又在和嬸嬸們絮叨?」

    「懷瑜,我剛得來一個消息。」進門的是韓青墨,他老兄每天天不亮就去城外的小樹林練劍,將近晌午才回,今日倒是一反常態,似乎都還沒來得及沐浴更衣,額角的碎被晨露沾濕,一張清俊的臉龐愈顯得英氣蓬勃。

    「你找到給她解圍的老者了?」程懷瑜振作起精神。

    「沒,那老人興許也是過客。城門的守衛見她出了嘉興往西去了——她那匹馬據說很醒目。」

    「錢莊怎麼沒有她買馬的記錄?罷了,再往下找也沒什麼意義,她既已安然脫離北部蠻子的掌控,我們也不必操心了。」

    「哦?」韓青墨抬抬眼皮子,調侃道:「原來程公子是為了解救民女才繞了大半個南淮?在下還當他踏破鐵鞋為紅顏,失敬失敬!」

    「少來。」程懷瑜的一本正經裝得比真的還像:「此行江南不是要收購瑞福繡莊麼,好端端的秉公行事,誰讓趕上大雪封路。」

    「哦?」韓青墨表現出的驚訝更為誇張:「原來如此,那偷查戶籍暗訪春香樓都是必要的生意往來?」

    「這……你怎麼都知道?」

    程懷瑜頓覺氣短。他當初因在興頭上尋曲不得,一衝動便將沉璧的畫像分給程家分設十六州的錢莊,循著獲悉的線報親自出馬,原以為不出數月便能查找出沉璧的下落,然而始料未及,對方行跡十分散亂,很難判斷她下一站會被帶去哪裡,導致他們的跟蹤變得艱難而被動,若非青墨的無言支持,他說不定早就放棄了。事實上,到現在,他已經很難解釋他究竟為了什麼才會這般鍥而不捨,仍然是那觸動心弦的曲子嗎?或許未必。一件已經開端的事情,就要把它做好才算收場,慣性而已,苛求完美者,如青墨,應該也是這麼認為的。不過,他們後來也現,沉璧並不像是被劫持的,與沉璧同行的那名男子雖來歷不明,但顯然是行走江湖的常客,無論做什麼都不留痕跡,就連真實面貌也不曾輕易讓人瞧見,因此勾起了韓青墨極大的興趣。好在南淮境內只有錦鈺錢莊是能通兌錢幣的,但凡出遠門,除非要飯,否則必定得出入錢莊。沉璧手頭一直很闊綽,尤其在後期,銀票使用得頗為頻繁,最大的一筆金額居然用在了嘉興最大的窯子,程懷瑜在收到這一手線報時,差點沒跌下椅子。

    「那點小算盤如果連我都看不破,你以後豈不是要鼻孔朝天了。」韓青墨這才注意到程懷瑜異樣的鼻子:「你的鼻子怎麼了?」

    「老被人惦記著也很辛苦哪!」程懷瑜從遐思中回過神來,自嘲的摸摸紅鼻頭,轉念一想,笑了:「剛才話沒說完,青墨,你怎麼就沒看出來,我這麼不辭辛苦其實是為了你麼?」

    韓青墨一愣:「此話怎講?」

    程懷瑜不慌不忙道:「我與你相識多年,除了青黎,還沒見你對其他女子笑過,當日蘇州醉仙樓,卻又有一個例外,你倒也解釋一下其中的緣故。」

    「胡說什麼?」韓青墨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臉孔一熱,隨即覺自己中了圈套。

    「原來如此……」程懷瑜瞭然的頻頻頓:「我有沒有胡說,你最清楚。」說完,還特意笑出兩顆討打的門牙,活像街頭的無賴。不出所料,他眼前光線一暗,韓青墨已經騰空而起。他旋身避開對方的拳頭,大笑著斜退幾步:「今日算我陪你練過一套拳法了,改明兒在老祖母面前可要多替我編些好話,省得她老說我疏於習武……」

    「習武之人哪來這麼多廢話,贏了我再說吧,看招!」

    ……

    院內杏花紛墜如雨,白衣清影交錯如虹。待到一切重歸寧靜,青苔石階前傳來濃濃酒香。切磋後的暢飲自是開懷,不知不覺中,兩人已然薄醺。

    「青……青墨,等辦完了事,隨我回家去看看你未來的弟媳婦兒。」程懷瑜的舌頭直打卷。

    「你有意中人?」韓青墨的酒量比他好,乍聽之下很是意外。

    「男子漢大丈夫,未立業前不談家事,這不是你從前常掛嘴邊的麼?我原也做此打算,近來卻不知何故,老記掛一些事情,還有……一個人。離家越久,想得反而越多……我好像還沒對你提過她……我姑父的侄女,姚若蘭。」

    「南淮第一才女姚若蘭?」

    「對,她是我表姐,我們從小一塊跟著先生讀書識字、撫琴作畫,我會的她都會,甚至更勝於我,第一才女莫不是名副其實?」程懷瑜笑得心滿意足:「但是,只有見過她的人才知道,她的容貌半點都不遜於才氣,再好的丹青也描不出她的靈秀,與她相比,外面的鶯鶯燕燕算得上什麼。」

    韓青墨的眉頭卻漸漸鎖緊,早年獨身遊歷江湖時,他對姚若蘭的芳名有所耳聞,盛傳程家有意將她許配給當朝丞相之子段志義,這樁在外界看來無異於天造地設的好親事絕非空穴來風,程懷瑜是當局者迷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就不得而知了。他沉吟半晌,終是忍不住問道:「懷瑜,你的心意,姚小姐可曾清楚?」

    「她是我的,誰都搶不走……」酒罈「骨碌碌」的滾下台階,程懷瑜夢囈著翻了個身,勝雪白衣上沾滿點點薄綃般的緋紅。

    韓青墨搖搖頭,獨自舉杯輕抿一口,瞇眼看向頭頂開得如火如荼的杏花,甘醇入喉,終化作一聲輕歎。

    程懷瑜酒醒後沒有再提姚若蘭,韓青墨也不多話,只開始在暗地裡安排返程事宜,以便程懷瑜辦完公事後即刻回京。可惜天不遂人願,程懷瑜頂著公差在外的名義重返江南,不料還真遇上了平生第一塊難啃的骨頭。

    長江中下游古來便是富庶之地,南來北往的商號多設埠於此,其中不乏官宦人家前來置業。三年前,段皇后也看中這條財路,授意其兄段玄武在蘇南開了家綢緞行,可惜手下人不好生經營,只恃著段家的名號幹些強買強賣之事,年底便勾結當地官吏往京城拍馬進貢,時間久了自成一霸,眾商避之不及。說起來,段、程兩家本也井水不犯河水,不料程懷瑜此次要收購的瑞福繡莊卻是段玄武覬覦多時的肥肉,豈能讓他人輕易奪了?這事說小了是一筆生意,說大了可是比著皇上皇后的面子誰大,織造府自然不敢插手,瑞福繡莊的大當家見人便唯唯諾諾,兩頭不得罪。如此看來也難有實質性進展,但程懷瑜年輕氣盛,又加上老早就看不慣段家的作為,存心扳贏一局,雙方便一直僵持不下。轉眼間,夏初將至,父親在家書中下達的最後通牒無疑給程懷瑜平添了幾分煩躁。

    「……老爺子到底在想什麼?我若高價強買,和姓段的從前的作法有何兩樣?沒準還給那群無德之徒的橫行霸道找了更加冠冕堂皇的幌子?若就此罷手,有了第一次,難保不會出現第二次,蹬鼻子上臉的,今後程家的生意還怎麼做?我可以不在乎這點虧損,程家畢竟賠得起,但是要換作其他小本經營的商行呢?如今這世道真是山河日下,我萬不能助長這歪風邪氣……」程懷瑜將家書揉成一團,憤憤的打著折扇。

    一旁的書僮戰戰兢兢的陪著笑臉:「爺,天氣這麼熱,千萬別上火。要不出去走走,沒準能想出好法子來。小的聽說離這兒不遠的烏鎮有家茶樓,賣的茶水都是別處少見的,味道也很特別,當地許多達官貴人都遣家僕買來品嚐……」

    程懷瑜「唰」的收起折扇,順手敲上書僮腦門:「那你還愣在這裡幹什麼?備馬,請韓少爺。」

    「是是是。」書僮迭聲跑遠。

    程懷瑜抬頭望望灰藍的天空,和往常一樣,又是一個悶熱無聊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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