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龍記 正文 第一章 天涯思君不可忘
    「春遊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萬蕊參差誰信道,不與群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下土難分別。瑤台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作這一首《無俗念》詞的,乃南宋末年一位武學名家,有道之士。此人姓丘,名處機,道號長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類拔萃的人物。《詞品》評論此詞道:「長春,世之所謂仙人也,而詞之清拔如此」。這首詞誦的似是梨花,其實詞中真意卻是讚譽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說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又說她「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不與群芳同列」。詞中所頌這美女,乃古墓派傳人小龍女。她一生愛穿白衣,當真如風拂玉樹,雪裹瓊苞,兼之生性清冷,實當得起「冷浸溶溶月」的形容,以「無俗念」三字贈之,可說十分貼切。長春子丘處機和她在終南山上比鄰而居,當年一見,便寫下這首詞來。

    這時丘處機逝世已久,小龍女也已嫁與神雕大俠楊過為妻。在河南少室山山道之上,卻另有一個少女,正在低低念誦此詞。這少女十八九歲年紀,身穿淡黃衣衫,騎著一頭青驢,正沿山道緩緩而上,心中默想:「也只有龍姊姊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他。」這一個「他」字,指的自然是神雕大俠楊過了。她也不拉韁繩,任由那青驢信步而行,一路上山。過了良久,她又低聲吟道:「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她腰懸短劍,臉上頗有風塵之色,顯是遠遊已久;韶華如花,正當喜樂無憂之年,可是容色間卻隱隱有懊悶意,似是愁思襲人,眉間心上,無計迴避。

    這少女姓郭,單名一個襄字,乃大俠郭靖和女俠黃蓉的次女,有個外號叫做「小東邪」。她一驢一劍,隻身漫遊,原想排遣心中愁悶,豈知酒入愁腸固然愁上加愁,而名山獨遊,一般的也是愁悶徒增。河南少室山山勢頗陡,山道卻是一長列寬大的石級,規模宏偉,工程著實不小,那是唐朝高宗為臨幸少林寺而開鑿,共長八里。郭襄騎著青驢委折而上,只見對面山上五道瀑布飛珠濺玉,奔瀉而下,再俯視群山,已如蟻蛭。順著山道轉過一個彎,遙見黃牆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她望著連綿屋宇出了一會神,心想:「少林寺向為天下武學之源,但華山兩次論劍,怎地五絕之中並無少林寺高僧?難道寺中和尚自忖沒有把握,生怕墮了威名,索性便不去與會?又難道眾僧侶修為精湛,名心盡去,武功雖高,卻不去和旁人爭強賭勝?」她下了青驢,緩步走向寺前,只見樹木森森,蔭著一片碑林。石碑大半已經毀破,字跡模糊,不知寫著些甚麼。心想:「便是刻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後也須磨滅,如何刻在我心上的,卻是時日越久反而越加清晰?」瞥眼只見一塊大碑上刻著唐太宗賜少林寺寺僧的御札,嘉許少林寺僧立功平亂。碑文中說唐太宗為秦王時,帶兵討伐王世充,少林寺和尚投軍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其中只曇宗一僧受封為大將軍,其餘十二僧不願為官,唐太宗各賜紫羅袈裟一襲。她神馳想像:「當隋唐之際,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馳天下,數百年來精益求精,這寺中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好手。」郭襄自和楊過、小龍女夫婦在華山絕頂分手後,三年來沒得到他二人半點音訊。她心中長自記掛,於是稟明父母,說要出來遊山玩水,實則是打聽楊過的消息,她倒也不一定要和他夫婦會面,只須聽到一些楊過如何在江湖上行俠的訊息,也便心滿意足了。偏生一別之後,他夫婦從此便不在江湖上露面,不知到了何處隱居,郭襄自北而南,又從東至西,幾乎踏遍了大半個中原,始終沒聽到有人說起神雕大俠楊過的近訊。這一日她到了河南,想起少林寺中有一位僧人無色禪師是楊過的好友,自己十六歲生日之時,無色瞧在楊過的面上,曾托人送來一件禮物,雖然從未和他見過面,但不妨去問他一問,說不定他會知道楊過的蹤跡,這才上少林寺來。正出神間,忽聽得碑林旁樹叢後傳出一陣鐵鏈噹啷之聲,一人誦念佛經:「是時藥叉共王立要,即於無量百千萬億大眾之中,說勝妙伽他曰: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郭襄聽了這四句偈言,不由得癡了,心中默默念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只聽得鐵鏈拖地和念佛之聲漸漸遠去。郭襄低聲道:「我要問他,如何才能離於愛,如何能無憂無怖?」隨手將驢韁在樹上一繞,撥開樹叢,追了過去。只見樹後是一條上山的小徑,一個僧人挑了一對大桶,正緩緩往山上走去。郭襄快步跟上,奔到距那僧人七八丈處,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那僧人挑的是一對大鐵桶,比之尋常水桶大了兩倍有餘,那僧人頸中、手上、腳上,更繞滿了粗大的鐵鏈,行走時鐵鏈拖地,不停發出聲響。這對大鐵桶本身只怕便有二百來斤,桶中裝滿了水,重量更是驚人。郭襄叫道:「大和尚,請留步,小女子有句話請教。」

    那僧人回過頭來,兩人相對,都是一愕。原來這僧人便是覺遠,三年以前,兩人在華山絕頂曾有一面之緣。郭襄知他雖然生性迂腐,但內功深湛,不在當世任何高手之下,便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覺遠大師。你如何變成了這等模樣?」覺遠點了點頭,微微一笑,合十行禮,並不答話,轉身便走。郭襄叫道:「覺遠大師,你不認得我了麼?我是郭襄啊。」覺遠又是回首一笑,點了點頭,這次更不停步。郭襄又道:「是誰用鐵鏈綁住了你?如何這般虐待你?」覺遠左掌伸到腦後搖了幾搖,示意她不必再問。

    郭襄見了這等怪事,如何肯不弄個明白?當下飛步追趕,想搶在他面前攔住,豈知覺遠雖然全身帶了鐵鏈,又挑著一對大鐵桶,但郭襄快步追趕,始終搶不到他身前。郭襄童心大起,展開家傳輕功,雙足一點,身子飛起,伸手往鐵桶邊上抓去,眼見這一下必能抓中。不料落手時終究還是差了兩寸。郭襄叫道:「大和尚,這般好本事,我非追上你不可。」但見覺遠不疾不徐的邁步而行,鐵鏈聲噹啷噹啷有如樂音,越走越高,直至後山。郭襄直奔得氣喘漸急,但仍和他相距丈餘,不由得心中佩服:「爹爹媽媽在華山之上,便說這位大和尚武功極高,當時我還不大相信,今日一試,才知爹媽的話果然不錯。」只見覺遠轉身走到一間小屋之後,將鐵桶中的兩桶水都倒進了一口井中。郭襄大奇,叫道:「大和尚,你莫非瘋了,挑水倒在井中幹麼?」覺遠神色平和,只搖了搖頭。郭襄忽有所悟,笑道:「啊,你是在練一門高深的武功。」覺遠又搖了搖頭。郭襄心中著惱,說道:「我剛才明明聽得你在唸經,又不是啞了,怎地不答我的話?」覺遠合十行禮,臉上似有歉意,一言不發,挑了鐵桶便下山去。郭襄探頭井口向下望去,只見井水清澈,也無特異之處,怔怔望著覺遠的背影,心中滿是疑竇。她適才一陣追趕,微感心浮氣躁,於是坐在井欄圈上,觀看四下風景,這時置身處已高於少林寺所有屋宇,但見少室山層崖刺天,橫若列屏,崖下風煙飄渺,寺中鐘聲隨風送上,令人一洗煩俗之氣。郭襄心想:「這和尚的弟子不知在哪裡,和尚既不肯說,我去問那個少年便了。」當下信步落山,想去找覺遠的弟子張君寶來問。走了一程,忽聽得鐵鏈聲響,覺遠又挑了水上來。郭襄閃身躲在樹後,心想:「我暗中瞧瞧他到底在搗甚麼鬼。」鐵鏈聲漸近,只見覺遠仍是挑著那對鐵桶,手中卻拿著一本書,全神貫注的輕聲誦讀。郭襄待他走到身邊,猛地裡躍出,叫道:「大和尚,你看甚麼書?」

    覺遠失聲叫道:「啊喲,嚇了我一跳,原來是你。」郭襄笑道:「你裝啞巴裝不成了罷,怎麼說話了?」覺遠微有驚色,向左右一望,搖了搖手。郭襄道:「你怕甚麼?」覺遠還未回答,突然樹林中轉出兩個灰衣僧人,一高一矮。那瘦長僧人喝道:「覺遠,不守戒法,擅自開口說話,何況又和廟外生人對答,更何況又和年輕女子說話?這便見戒律堂首座去。」覺遠垂頭喪氣,點了點頭,跟在那兩個僧人之後。郭襄大為驚怒,喝道:「天下還有不許人說話的規矩麼?我識得這位大師,我自跟他說話,干你們何事?」那瘦長僧人白眼一翻,說道:「千年以來,少林寺向不許女流擅入。姑娘請下山去罷,免得自討沒趣。」郭襄心中更怒,說道:「女流便怎樣?難道女子便不是人?你們幹麼難為這位覺遠大師?既用鐵鏈捆綁他,又不許他說話?」那僧人冷冷的道:「本寺之事,便是皇帝也管不著。何勞姑娘多問?」

    郭襄怒道:「這位大師是忠厚老實的好人,你們欺他仁善,便這般折磨於他,哼哼,天鳴禪師呢?無色和尚、無相和尚在哪裡?你去叫他們出來,我倒要問問這個道理。」兩個僧人聽了都是一驚。天鳴禪師是少林寺方丈,無色禪師是本寺羅漢堂首座,無相禪師是達摩堂首座,三人位望尊崇,寺中僧侶向來只稱「老方丈」、「羅漢堂座師」、「達摩堂座師」,從來不敢提及法名,豈知一個年輕女子竟敢上山來大呼小叫,直斥其名。那兩名僧人都是戒律堂首座的弟子,奉了座師之命,監視覺遠,這時聽郭襄言語莽撞,那瘦長僧人喝道:「女施主再在佛門清淨之地滋擾,莫怪小僧無禮。」

    郭襄道:「難道我還怕了你這和尚?你快快把覺遠大師身上的鐵鏈除去,那便算了,否則我找天鳴老和尚算帳去。」那矮僧聽郭襄出言無狀,又見她腰懸短劍,沉著嗓子道:「你把兵刃留下,我們也不來跟你一般見識,快下山去罷。」郭襄摘下短劍,雙手托起,冷笑道:「好罷,謹遵台命。」那矮僧自幼在少林寺出家,一向聽師伯、師叔、師兄們說少林寺是天下武學的總源,又聽說不論名望多大、本領多強的武林高手,從不敢攜帶兵刃走進少林寺出門。這年輕姑娘雖然未入寺門,但已在少林寺範圍之內,只道她真是怕了,乖乖交出短劍,於是伸手便去接劍。他手指剛碰到劍鞘,突然間手臂劇震,如中電掣,但覺一股強力從短劍上傳了過來,推得他向後急仰,立足不定,登時摔倒。他身在斜坡之上,一經摔倒,便骨碌碌的向下滾了數丈,好容易硬生生的撐住,這才不再滾動。那瘦長僧人又驚又怒,喝道:「你吃了獅子心豹子膽,竟到少林寺撒野來啦!」轉過身來,踏上一步,右手一拳擊出,左掌跟著在右拳上一搭,變成雙掌下劈,正是「闖少林」第二十八勢「翻身劈擊」。郭襄握住劍柄,連劍帶鞘向他肩頭砸去。那僧人沉肩回掌,來抓劍鞘。覺遠在旁瞧得惶急,大叫:「別動手,別動手!有話好說。」便在此時,那僧人右手已抓住劍鞘,正卻運勁裡奪,猛覺手心一震,雙臂隱隱酸麻,只叫得一聲:「不好!」郭襄左腿橫掃,已將他踢下坡去。他所受的這一招比那矮僧重得多,一路翻滾,頭臉上擦出不少鮮血,這才停住。郭襄心道:「我上少林寺來是打聽大哥哥的訊息,平白無端的跟他們動手,當真好沒來由。」眼見覺遠愁眉苦臉的站在一旁,當即抽出短劍,便往他手腳上的鐵鏈削去。這短劍雖非稀世奇珍,卻也是極鋒銳的利器,只聽得噹啷啷幾聲響,鐵鏈斷了三條。覺遠連呼:「使不得,使不得!」郭襄道:「甚麼使不得?」指著正向寺內奔去的高矮二僧說道:「這兩個惡和尚定是奔去報訊,咱們快走。你那個姓張的小徒兒呢?帶了他一起走罷!」覺遠只是搖手。忽聽得身後一人說道:「多謝姑娘關懷,小的在這兒。」

    郭襄回過頭來,只見身後站著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粗眉大眼,身材魁偉,臉上卻猶帶稚氣,正是三年前曾在華山之巔會過的張君寶。比之當日,他身形已高了許多,但容貌無甚改變。郭襄大喜,說道:「這裡的惡和尚欺侮你師父,咱們走罷。」張君寶搖頭道:「沒有誰欺侮我師父啊。」郭襄指著覺遠道:「那兩個惡和尚用鐵鏈鎖著你師父,連一句話也不許他說,還不是欺侮?」覺遠苦笑搖頭,指了指山下,示意郭襄及早脫身,免惹事端。郭襄明知少林寺中武功勝過她的人不計其數,但既見了眼前的不平之事,決不能便此撒手不顧;可是卻又擔心寺中好手出來截攔,當下一手拉了覺遠,一手拉了張君寶,頓足道:「快走快走,有甚麼事,下山去慢慢說不好麼?」兩人只是不動。忽見山坡下寺院邊門中衝出七八名僧人,手提齊眉木棍,吆喝道:「哪裡來的野姑娘,膽敢來少林寺撒野?」張君寶提起嗓子叫道:「各位師兄不得無禮,這位是……」郭襄忙道:「別說我名字。」她想今日的禍事看來闖得不小,說不定鬧下去會不可收拾,可別牽累到爹爹媽媽,又補上一句:「咱們翻山走罷!千萬別提我爹爹媽媽和朋友的姓名。」只聽得背後山頂上吆喝聲響,又湧出七八名僧人來。郭襄見前後都出現了僧人,秀眉深蹙,急道:「你們兩個婆婆媽媽,沒點男子漢氣概!到底走不走?」張君寶道:「師父,郭姑娘一片好意……」

    便在此時,下面邊門中又竄出四名黃衣僧人,颼颼颼的奔上坡來,手中都沒兵器,但身法迅捷,衣襟帶風,武功頗為了得。郭襄見這般情勢,便想單獨脫身亦已不能,索性凝氣卓立,靜觀其變。當先一名僧人奔到離她四丈之處,朗聲說道:「羅漢堂首座尊師傳諭:著來人放下兵刃,在山下一葦亭中陳明詳情,聽由法諭。」

    郭襄冷笑道:「少林寺的大和尚官派十足,官腔打得倒好聽。請問各位大和尚做的是大宋皇帝的官兒呢,還是做蒙古皇帝的官?」這時淮水以北,大宋國土均已淪陷,少林寺所在之地自也早該歸蒙古管,只是蒙古大軍連年進攻襄陽不克,忙於調兵遣將,也無餘力來理會叢林寺觀的事,因此少林寺一如其舊,與前並無不同。那僧人聽郭襄譏刺之言甚是厲害,不由得臉上一紅,心中也覺對外人下令傳諭有些不妥,合十說道:「不知女施主何事光臨敝寺,且請放下兵刃,赴山下一葦亭中奉茶說話。」郭襄聽他語轉和緩,便想乘此收蓬,說道:「你們不讓我進寺,我便希罕了?哼,難道少林寺中有寶,我見一見便沾了光麼?」向張君寶使個眼色,低聲道:「到底走不走?」張君寶搖搖頭,嘴角向覺遠一努,意思說是要服侍師父。郭襄朗聲道:「好,那我不管啦,我走了。」拔步便下坡去。第一名黃衣僧側身讓開。第二名和第三名黃衣僧卻同時伸手一攔,齊聲道:「且慢,放下了兵刃。」郭襄眉毛一揚,手按劍柄。第一名僧人道:「我們也不敢留著女施主的兵刃。女施主一到山下,我們立即將寶劍送上,這是少林寺千年來的規矩,還請包涵。」郭襄聽他言語有禮,心下躊躇:「倘若不留短劍,勢必有場爭鬥,我孤身一人,如何是闔寺僧眾的敵手?但若留下短劍,豈不將外公、爹爹、媽媽、大哥哥、龍姊姊的面子一古腦兒都丟得乾淨?」她一時沉吟未決,驀地裡眼前黃影晃動,一人喝道:「到少林寺來既帶劍,又傷人,世上焉有是理?」跟著勁風颯然,五隻手指往劍鞘上抓下來。這僧人若不貿然出手,郭襄一番遲疑之後,多半便會將短劍留下。她和乃姊郭芙的性子大不相同,雖然豪爽,卻不魯莽,眼前處境既極度不利,便會暫忍一時之氣,日後再去和外公、爹媽商量,回頭找這場子,但對方突然逞強,豈能眼睜睜的讓他將劍奪去?那僧人的擒拿手法既狠且巧,一抓住劍鞘,心想郭襄定會向裡回奪,一個和尚跟一個年輕女子拉拉扯扯,大是不雅,當下運勁向左斜推,跟著抓而向右。郭襄被他這麼一推一抓,果然已拿不牢劍鞘,當即握住劍柄,刷的一聲,寒光出匣。那僧人右手將劍鞘奪了過去,左手卻有兩根手指被短劍順勢割斷,劇痛之下,拋下劍鞘,往旁退開。

    眾僧人見同門受傷,無不驚怒,揮杖舞棍,一齊攻來。郭襄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今日已不能善罷。」當下使出家傳的「落英劍法」,便往山下衝去。眾僧人排成三列,仰面擋住。那「落英劍法」乃黃藥師從「落英掌法」的路子中演化來,雖不若「玉簫劍法」的精妙,卻也是桃花島的一絕,但見青光激盪,劍花點點,便似落英繽紛,四散而下,霎時間僧人中又有兩人受傷。但背後數名僧人跟著搶到,居高臨下的夾攻。按理郭襄早已抵擋不住,只是少林僧眾慈悲為本,不願傷她性命,所出招數都非殺手,只求將她打倒,訓誡一番,扣下兵刃,將她逐下山去。可是郭襄劍光錯落,卻也不易攻近身去。眾僧初時只道一個妙齡女郎,還不輕易打發?待見她劍法精奇,始知她若非名門之女,便是名師之徒,多半得罪不得,出招時更有分寸,一面急報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正斗之間,一個身材高瘦老年僧人緩步走近,雙手籠在袖中,微笑觀鬥。兩名僧人走到他身前,低聲稟告了幾句。郭襄已鬥得氣喘吁吁,劍法凌亂,大聲喝道:「說甚麼天下武學之源,原來是十多個和尚一擁而上,倚多為勝。」那老僧便是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聽她這麼說,便道:「各人住手!」眾僧人立時罷手躍開。無色禪師道:「姑娘貴姓,令尊和令師是誰?光臨少林寺,不知有何貴幹?」郭襄心道:「我爹娘的姓名不能告訴你。我到少林寺來是為了打聽大哥哥的訊息,那也不能當眾述說。眼下已鬧成這等模樣,日後爹娘和大哥哥知道了定要怪我,不如悄悄的溜了罷。」說道:「我的姓名不能跟你說,我不過見山上風景優美,這便上來遊覽玩耍。原來少林寺比皇宮內院還要厲害,動不動便要扣人家兵刃。請問大師,我進了貴寺的山門沒有?當日達摩祖師傳下武藝,想來也不過教眾僧侶強身健體,便於精進修為,想不到少林寺名頭越大,武功越高,恃眾逞強的名頭也越來越響。好,你們要扣我兵刃,這便留下,除非將我殺了,否則今日之事江湖上不會無人知曉。」她本來伶牙俐齒,這件事也並非全是她的過錯,一席話只將無色禪師說得啞口無言。郭襄鑒貌辨色,心想:「這番胡鬧我固怕人知曉,看來少林寺更加不願張揚。十多個和尚圍鬥一個年輕姑娘,說出去有甚麼好聽?」當下哼的一聲,將短劍往地下一擲,舉步便行。

    無色禪師斜步上前,袍袖一拂,已將短劍捲起,雙手托起劍身,說道:「姑娘既不願見示家門師承,這口寶劍還請收回,老衲恭送下山。」郭襄嫣然一笑,道:「還是老和尚通達情理,這才是名家的風範呢。」她既佔到便宜,隨口便讚了無色一句,當下伸手拿劍,一提之下,不禁一驚。原來對方掌心生出一股吸力,她雖抓住劍柄,卻不能提起劍身。她連運三下勁,始終無法取過短劍,說道:「好啊,你是顯功夫來著。」突然間左手斜揮,輕輕拂向他左頸「天鼎」「巨骨」兩穴。無色心下一凜,斜身閃避,氣勁便此略鬆,郭襄應手提起短劍。

    無色道:「好俊的蘭花拂穴手功夫!姑娘跟桃花島主怎生稱呼?」郭襄笑道:「桃花島主嗎?我便叫他作老東邪。」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是郭襄的外公,他性子怪僻,向來不遵禮法。他叫外孫女兒「小東邪」,郭襄便叫他「老東邪」,黃藥師非但不以為忤,反而歡喜。無色少年時出身綠林,雖在禪門中數十年修持,佛學精湛,但往日豪氣仍是不減,否則怎能與楊過結成好友?見這小姑娘不肯說出師承來歷,偏要試她出來,當下朗聲笑道:「小姑娘接我十招,瞧老和尚眼力如何,能不能說出你的門派?」郭襄道:「十招中瞧不出,那便如何?」無色禪師哈哈大笑,說道:「姑娘若是接得下老衲十招,那還有甚麼說的,自是唯命是聽。」郭襄指著覺遠道:「我和這位大師昔年曾有一面之緣,要代他求一個情。倘若十招中你說不出我的師父是誰,你須得答應我,可不能再難為這位大師了。」無色甚是奇怪,心想覺遠迂腐騰騰,數十年來在藏經閣中管書,從來不與外人交往,怎會識得這個女郎?說道:「我們本來就沒為難他啊。本寺僧眾犯了戒律,不論是誰,均須受罰,那也不算是甚麼難為。」郭襄小嘴一扁,冷笑道:「哼,說來說去,你還是混賴。」

    無色雙掌一擊,道:「好,依你,依你。老衲若是輸了,便代覺遠師弟挑這三千一百零八擔水。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郭襄跟他說話之時,心下早已計議定當,尋思:「這老和尚氣凝如山,武功了得,倘若由他出招,我竭力抵禦,非顯出爹爹媽媽的武功不可。不如我佔了機先,連發十招。」聽他說到「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這兩句話,不待他出掌抬腿,嗤的一聲,短劍當胸直刺過去,使的仍是桃花島「落英劍法」中的一招,叫作「萬紫千紅」,劍尖刺出去時不住顫動,使對手瞧不定劍尖到底攻向何處。無色知道厲害,不敢對攻,當即斜身閃開。郭襄喝道:「第二招來了!」短劍回轉,自下而上倒刺,卻是全真派劍法中一招「大紳倒懸」。無色道:「好,是全真劍法。」郭襄道:「那也未必。」短劍一刺落空,眼見無色反守為攻,伸指徑來拿自己手腕,暗吃一驚:「這老和尚果然了得,在這如此凶險的劍招之下,居然赤手空拳的還能搶攻。」眼見他手指伸到面門,短劍晃了幾晃,使的竟是「打狗棒法」中的一招「惡犬攔路」,乃屬「封」字訣。

    她自幼和丐幫的前任幫主魯有腳交好,喝酒猜拳之餘,有時便纏著他比試武藝。丐幫中雖有規矩,打狗棒法是鎮幫神技,非幫主不傳,但魯有腳使動之際,郭襄終於偷學了一招半式。何況先任幫主黃蓉是她母親,現任幫主耶律齊是她姊夫,這打狗棒法她看到的次數著實不少,雖然不明其中訣竅,但猛地裡依樣葫蘆的使出一招來,卻也駭人耳目。無色的手指剛要碰到她手腕,突然白光閃動,劍鋒來勢神妙無方,險些兒五根手指一齊削斷,總算他武功卓絕,變招快速,百忙中急退兩步,但嗤嗤聲響,左袖已給短劍劃破了一條長長的口子。無色禪師變色斜睨,背上驚出了一陣冷汗。郭襄大是得意,笑道:「這是甚麼劍法?」其實天下根本無此劍術,她只不過偷學到一招打狗棒法,用在劍招之中,只因那打狗棒法過於奧妙,她雖使得似是而非,卻也將一位大名鼎鼎的少林高僧嚇得滿腹疑團,瞠目不知所對。郭襄心想:「我只須再使得幾招打狗棒法,非殺得這老和尚大敗虧輸不可,只可惜除了這一下子,我再也不會了。」不待無色緩過氣來,短劍輕揚,飄身而進,姿態飄飄若仙,劍鋒向無色的下盤連點數點,卻是從小龍女處學來的一招玉女劍法「小園藝菊」。那玉女劍法乃當年女俠林朝英所創,不但劍招凌厲,而且講究丰神脫俗,姿式嫻雅,眾僧人從所未見。無不又驚又喜。少林的「達摩劍法」、「羅漢劍法」等等走的均是剛猛路子,那「玉女劍法」絕少現於江湖,本質與少林派的諸路劍術又截然相反,其實以劍法而論,也未必真的勝於少林各路劍術,只是一眼瞧來,實在美絕麗絕,有如佛經中云:「容儀婉媚,莊嚴和雅,端正可喜,觀者無厭。」

    無色禪師見了如此美妙的劍術,只盼再看一招,當下斜身閃避,待她再發。郭襄劍招斗變,東趨西走,連削數劍。張君寶在旁看得出神,忽地「噫」的一聲。原來郭襄這一招卻是「四通八達」,三年前楊過在華山之巔傳授張君寶,郭襄在旁瞧在眼中,這時便使了出來。當年楊過所授的乃是掌法,這時郭襄變為劍法,威力已減弱了幾成,但劍術之奇,卻已足使無色暗暗心驚。屈指數來,郭襄已連使五招,無色竟瞧不出絲毫頭緒。他盛年時縱橫江湖,閱歷極富,十餘年來身任羅漢堂首座,更精研各家各派的武功,以與本寺的武功相互參照比較,而收截長補短、切磋攻錯之效。因此他自信不論是何方高人,數招中必能瞧出他的來歷,和郭襄約到十招,已留下極大餘地。豈知郭襄的父母師友儘是當代第一流高手,她在每人的武功中截出一招,東拉西扯的一番雜拌,只瞧得無色眼花繚亂,哪裡說得出甚麼名目。那「四通八達」的四劍八式一過,無色心念一動:「我若任她出招,只怕她怪招源源不絕,別說十招,一百招也未必能瞧出甚麼端倪。只有我發招猛攻,她便非使出本門武功拆解不可。」當即上身左轉,一招「雙貫耳」,雙拳虎口相對,劃成弧形,交相撞擊。郭襄見他拳勢勁力奇大,不敢擋架,身形一扭,竟從雙掌之間溜了過去。她當年在黑龍潭中見瑛姑與楊過相鬥,弱不敵強,使「泥鰍功」溜開,這時便依樣葫蘆。她功力身法自均不及瑛姑,但無色禪師也並不真下殺手,任由她輕輕溜開。無色喝彩道:「好身法,再接我一招。」左掌圈花揚起,屈肘當胸,虎口朝上,正是少林拳中的「黃鶯落架」。他是少林寺的武學大師,身份不同,雖然所會武功之雜猶勝郭襄,但每一招每一式使的均是純正本門武功。少林拳門戶正大,看來平平無奇,練到精深之處,實是威力無窮。他這左掌圈花一揚,郭襄但覺自己上半身已全在掌力籠罩之下,當即倒轉劍柄,以劍作為手指,使一招從武修文處學來的「一陽指」,逕點無色手腕上「腕骨」、「陽谷」、「養老」三穴。她於「一陽指」點穴法實只學到一點兒皮毛,膚淺之至,但一指點三穴的手法,卻正是一陽指功夫的精要所在。

    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功夫天下馳名,無色禪師自然識得,斗見郭襄出此一招,一驚之下,急忙縮手變招。其實無色若不縮手,任她連撞三處穴道,登時可發覺這「一陽指」功夫並非貨真價實,但雙方各出全力搏鬥之際,他豈肯輕易以一世英名冒險相試?郭襄嫣然一笑,道:「大和尚倒識得厲害!」無色哼了一聲,擊出一招「單鳳朝陽」,這一招雙手大開大闔,寬打高舉,勁力到處,郭襄手中短劍拿捏不住,脫手落地。她明知對方不會當真狠下殺手,當下也不驚惶,雙拳交錯,若有若無,正是老頑童周伯通得意傑作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第五十四路「妙手空空」。

    這路拳法是周伯通所自創,江湖上並未流傳,無色雖然淵博,卻也不識,當下雙掌劃弧,發出一招「偏花七星」,雙掌如電,一下子切到了郭襄掌上,她若不出內力相抗,手掌便須向後一拗而斷。這一招少林派基本功夫「偏花七星」似慢實快,似輕實重,雖是「闖少林」的姿式,意勁內力卻出自「神化少林」的精奧。郭襄手掌被制,心想:「難道你真能折斷我的掌骨不成?」順手一揮,使出一招「鐵蒲扇手」,以掌對掌,反擊過去。這一招她是從武修文之妻完顏萍處學來,是當年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傳下來的心法。這鐵掌功在武學諸派掌法之中向稱剛猛第一,無色禪師精研掌法,如何不知?眼見這女郎猛地裡使出這招鐵掌幫的看家掌法,不禁嚇了一跳,若是硬拚掌力,一來不願便此傷她,二來卻也真的對鐵掌功夫有三分忌憚。他是個忠厚豪邁之人,但見郭襄每一招都使得似模似樣,一時之間卻沒想到若要精研這許多門派的武功,豈是這二十歲不到的少女就能辦到,當下急忙收掌,退開半丈。郭襄嫣然一笑,叫道:「第十招來了,你瞧我是甚麼門派?」左手一揚,和身欺上,右手伸出,便去托拿無色的下顎。無色和旁觀眾僧情不自禁的都是一聲驚呼。這一招「苦海回頭」,正是少林派正宗拳藝羅漢拳中的一招,卻是別派所無。這一招的用意是左手按住敵人頭頂,右手托住敵人下顎,將他頭頸一扭,重則扭斷敵人頭頸,輕則扭脫關節,乃是一招極厲害的殺手。無色禪師見她竟然使到這一招羅漢拳,當真是孔夫子面前讀孝經,魯班門口弄大斧,不由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路拳法他在數十年前早已拆得滾瓜爛熟,一碰上便是不加思索,隨手施應,即令是睡著了,遇到這路招式只怕也能對拆,當下斜身踏步,左手橫過郭襄身前,一翻手,已扣住她右肩,右手疾如閃電,伸手到她頸後。這一招叫做「挾山超海」,原是拆解那招「苦海回頭」的不二法門,雙手一提,便能將敵人身子提得離地橫起。郭襄接下去本可用「盤肘」式反壓他的手肘,既能脫困,又可反制敵人,但無色禪師這一招實在來得太快,眼睛一瞬,身子便已提起,她雙足離地,還能施展甚麼功夫,自然是輸了。

    無色禪師隨手將郭襄制住,心中一怔:「糟糕!我只顧取勝,卻沒想到辨認她的師承門派。她在十招中使了十門不同的拳法,那是如何說法?我總不能說她是少林派!」郭襄用力掙扎,叫道:「放開我!」只聽得錚的一聲響,從她身上掉下了一件物事。郭襄又叫道:「老和尚,你還不放我?」無色禪師眼中看出眾生平等,別說已無男女之分,縱是馬牛豬犬,他也一視同仁,笑道:「老衲這一大把年紀,做你祖父也做得,還怕甚麼?」說著雙手輕輕一送,將她拋出二丈之外。這一番動手,郭襄雖然被制,但無色在十招之內終究認不出她的門派,正要出言服輸,一低頭,忽見地下黑黝黝的一團物事,乃是兩個小小的鐵鑄羅漢。

    郭襄落地站定,說道:「大和尚,你可認輸了罷?」無色抬起頭來,喜容滿面,笑道:「我怎麼會輸?我知道令尊是大俠郭靖,令堂是女俠黃蓉,桃花島黃島主是你外公。郭二小姐的芳名,是一個襄陽的『襄』字。令尊學兼江南七怪、桃花島、九指神丐、全真派各家之長。郭二小姐家學淵源,身手果然不凡。」這一番話只把郭襄聽得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心想:「這老和尚當真邪門,我這十招亂七八糟,他居然仍然認了出來。」無色禪師見她茫然自失,笑吟吟的拾起那對鐵鑄小羅漢,說道:「郭二姑娘,老和尚不能騙你小孩子,我認出你來,全憑著這對鐵羅漢。楊大哥可好。你可有見到他麼?」郭襄一怔之下,立時恍然,說道:「啊,你便是無色禪師,這對鐵羅漢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自然認得。你可有見到我大哥哥和龍姊姊?我上寶剎來,便是想見你,來打聽他二人的下落。啊,你不知道,我說的大哥哥和龍姊姊,便是楊過楊大俠夫婦了。」無色道:「數年之前,楊大俠曾來敝寺盤桓數日,跟老和尚很說得來。後來他在襄陽抗敵,老衲奉他之召,也曾去稍效微勞。不知他刻下是在何處?」

    他二人均欲得知楊過音訊,你問一句,我問一句,卻是誰也沒回答對方的問話。郭襄呆了半晌,說道:「你也不知我大哥哥到了哪裡。可有誰知道啊?」她定了定神,說道:「你是我大哥哥的好朋友,怪不得武功如此高明。嗯,我還沒謝過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今日得謝謝你啦。」無色笑道:「咱們當真是不打不相識。你見到楊大哥時,可別說老和尚以大欺小。」郭襄望著遠處山峰,自言自語:「幾時方能見著他啊。」

    當郭襄十六歲生日那天,楊過忽發奇想,柬邀江湖同道,群集襄陽給她慶賀生辰。一時白道黑道上無數武林高手,衝著楊過的面子,都受邀趕到祝壽,即使無法分身的,也都贈送珍異賀禮。無色禪師請人帶去的生日禮物,便是這一對精鐵鑄成的羅漢。這對鐵羅漢肚腹之中裝有機括,扭緊彈簧之後,能對拆一套少林羅漢拳。那是百餘年前少林寺中一位異僧花了無數心血方始製成,端的是靈巧精妙無比。郭襄覺得好玩,便帶在身邊,想不到今日從懷中跌將出來,終於給無色禪師認出了她的身份。她適才最後所使的一招少林拳法,便是從這對鐵羅漢身上學來。

    無色笑道:「格於敝寺歷代相傳的寺規,不能請郭二姑娘到寺中隨喜,務請包涵。」郭襄黯然道:「那沒甚麼,我要問的事,反正也問過了。」無色又指覺遠道:「至於這位師弟的事,我慢慢再跟你解釋。這樣罷,老和尚陪你下山去,咱們找一家飯鋪,讓老和尚作個東道,好好喝一天酒,你說怎樣?」無色禪師在少林寺中位份極高,竟對這樣一個妙齡女郎如此尊敬,要親自送她下山,隆重款待,眾僧侶聽了,無不暗暗稱奇。郭襄道:「大師不必客氣。小女子出手不知輕重,得罪了幾位大和尚,還請代致歉意,這便別過,後會有期。」說著施了一禮,轉身下坡。無色笑道:「你不要我送,我也要送。那年姑娘生日,老和尚奉楊大俠之命燒了南陽蒙古大軍的草料、火藥之後,便即回寺,沒來襄陽道賀,心中已自不安,今日光臨敝寺,若再不恭送三十里,豈是相待貴客之道?」郭襄見他一番誠意,又喜他言語豪爽,也願和他結個方外的忘年之交,於是微微一笑,說道:「走罷!」二人並肩下坡,走過一葦亭後,只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回首一看,只見張君寶遠遠在後跟著,卻不敢走近。郭襄笑道:「張兄弟,你也來送客下山嗎?」張君寶臉上一紅,應了一聲:「是!」便在此時,只見山門前一個僧人大步奔下,他竟全力施展輕功,跑得十分匆忙。無色眉頭一皺,說道:「大驚小怪的幹甚麼?」那僧人奔到無色身前,行了一禮,低聲說了幾句。無色臉色忽變,大聲道:「竟有這等事?」那僧人道:「方丈請首座去商議。」郭襄見無色臉上神色為難,知他寺中必有要事,說道:「老禪師,朋友相交,貴在知心,這些俗禮算得了甚麼?你有事便請回去。他日江湖相逢,有緣邂逅,咱們再喝酒論武,有何不可?」無色喜道:「怪不得楊大俠對你這般看重,你果然是人中英俠,女中丈夫,老和尚交了你這個朋友。」郭襄微微一笑,說道:「你是我大哥哥的朋友,早就已是我的朋友了。」當下兩人施禮而別。無色回向山門。

    郭襄循路下山,張君寶在她身後,相距五六步,不敢和她並肩而行。郭襄問道:「張兄弟,他們到底幹甚麼欺侮你師父?你師父一身精湛內功,怕他們何來?」張君寶走近兩步,說道:「寺中戒律精嚴,僧眾凡是犯了事的都須受罰,倒不是故意欺侮師父。」郭襄奇道:「你師父是個正人君子,天下從來沒有這樣的好人,他又犯了甚麼事?我瞧他定是代人受過,要不,便是甚麼事弄錯了。」張君寶歎道:「這事的原委姑娘其實也知道的,還不是為了那部《楞伽經》。」郭襄道:「啊,是給瀟湘子和尹克西這兩個傢伙偷去的經書麼?」張君寶道:「是啊。那日在華山絕頂,小人得楊過大俠的指點,親手搜查了那兩人全身,一下華山之後,再也找不到這兩人的蹤跡了。我師徒倆無奈,只得回寺稟報方丈。那部《楞伽經》是達摩祖師親手所書,戒律堂首座責怪我師父經管不慎,以致失落這般無價之寶,重加處罰,原是罪有應得。」郭襄歎了口氣,道:「那叫做晦氣,甚麼罪有應得?」她比張君寶只大幾歲,但儼然以大姊姊自居,又問:「為了這事,便罰你師父不許說話?」張君寶道:「這是寺中歷代相傳的戒律,上鐐挑水,不許說話。我聽寺裡老禪師們說,雖然這是處罰,但對受罰之人其實也大有好處。一個人一不說話,修為自是易於精進,而上鐐挑水,也可強壯體魄。」郭襄笑道:「這麼說來,你師父非但不是受罰,反而是在練功了,倒是我的多事。」張君寶忙道:「姑娘一番好心,師父和我都十分感激,永遠不敢忘記。」

    郭襄輕輕歎了口氣,心道:「可是旁人卻早把我忘記得一乾二淨了。」只聽得樹林中一聲驢鳴,那頭青驢便在林中吃草。郭襄道:「張兄弟,你也不必送我啦。」呼哨一聲,招呼青驢近前,張君寶頗為依依不捨,卻又沒甚麼話好說。

    郭襄將手中那對鐵鑄羅漢遞了給他,道:「這個給你。」張君寶一怔,不敢伸手去接,道:「這……這個……」郭襄道:「我說給你,你便收下了。」張君寶道:「我……我……」郭襄將鐵羅漢塞在他的手上,縱身一躍,上了驢背。突然山坡石級上一人叫道:「郭二姑娘,且請留步。」正是無色禪師又從寺門中奔了出來。郭襄心道:「這個老和尚也忒煞多禮,何必定要送我?」無色行得甚快,片刻間便到了郭襄身前。他向張君寶道:「你回寺中去,別在山裡亂走亂闖。」張君寶躬身答應,向郭襄凝望一眼,走上山去。無色待他走開,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箋,說道:「郭二姑娘,你可知是誰寫的麼?」郭襄下了驢背,接過一看,見是一張詩箋,箋上墨沈淋漓,寫著兩行字道:「少林派武功,稱雄中原西域有年,崑崙三聖前來一併領教。」筆勢挺拔遒勁。郭襄問道:「崑崙三聖是誰啊,這三個人的口氣倒大得緊。」無色道:「原來姑娘也不識得他們。」郭襄搖搖頭道:「我不識得他們。連『崑崙三聖』的名字也從沒聽爹爹媽媽說過。」無色道:「奇便奇在這兒。」郭襄道:「甚麼奇怪啊?」無色道:「姑娘和我一見如故,自可對你實說。你道這張紙箋是在哪裡得來的?」郭襄道:「是崑崙三聖派人送來的麼?」無色道:「若是派人送來,也就沒甚麼奇怪。常言道樹大招風,我少林寺數百年來號稱天下武學之源,因此不斷有高手到寺中來挑戰較藝。每次有武林中人到來,我們總是好好款待,說到比武較量,能夠推得掉的便盡量推辭。我們做和尚的,講究勿嗔勿怒,不得逞強爭勝,倘若天天跟人家打架,還算是佛門子弟麼?」郭襄點頭道:「那也說得是。」

    無色又道:「只不過武師們既然上得寺來,若是不顯一下身手,總是心不甘服。少林寺的羅漢堂,做的便是這門接待外來武師的行當。」郭襄笑道:「原來大和尚的專職是跟人打架。」無色苦笑道:「一般武師,武功再強,本堂的弟子們總能應付得了,倒也不必老和尚出手。今日因見姑娘身手不凡,我才自己來試上一試。」郭襄笑道:「你倒挺瞧得起我。」無色道:「你瞧我把話扯到哪裡去啦。實不相瞞,這張紙箋,是在羅漢堂上降龍羅漢佛像的手中取下來的。」郭襄奇道:「是誰放在佛像手中的?」無色搔頭道:「便是不知道啊。我少林寺僧眾數百,若有人混進寺來,豈能無人見到?這羅漢堂經常有八名弟子輪值,日夜不斷。剛才有人見到這張紙箋,飛報老方丈,大家都覺得奇怪,因此召我回寺商議。」

    郭襄聽到這裡,已明其意,說道:「你疑心我和那甚麼崑崙三聖串通了,我在寺外搗亂,那三個傢伙便混到羅漢堂中放這紙箋。是也不是?」無色道:「我既和姑娘見了面,自是決無疑心。但也是事有湊巧,姑娘剛離寺,這張紙箋便在羅漢堂中出現。方丈和無相師弟他們便不能不錯疑到姑娘身上。」郭襄道:「我不認得這三個傢伙。大和尚,你怕甚麼?十天之後他們倘若膽敢前來,跟他們見個高下便了。」無色道:「害怕嘛,自然不怕。姑娘既跟他們沒有干係,我便不用擔心了。」

    郭襄知他實是一番好意,只怕崑崙三聖是自己相識,動手之際便有許多顧忌,唯恐得罪了好朋友,說道:「大和尚,他們客客氣氣來切磋武藝,那便罷了,否則好好給他們吃些苦頭。這張字條上的口氣可狂妄得很呢。甚麼叫做『一併領教』?難道少林派七十二項絕藝,這三個傢伙要『一併領教』麼?」她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一事,說道:「說不定寺中有誰跟他們勾結了,偷偷放上這樣一張字條,也沒甚麼希奇。」無色道:「這事我們也想過了,可是決計不會。降龍羅漢的手指離地有三丈多高,平時掃除佛身上灰塵,必須搭起高架。有人能躍到這般高處,輕功之佳,實所罕有。寺中縱有叛徒,料來也不會有這樣好的功夫。」

    郭襄好奇心起,很想見見這崑崙三聖到底是何等樣的人物,要瞧他們和少林寺僧眾比試武藝,結果誰勝誰負,但少林寺不接待女客,看來這場好戲是不能親眼得見了。無色見她側頭沉思,只道她是在代少林寺籌策,說道:「少林寺千年來經歷了不知多少大風大浪,至今尚在,這崑崙三聖倘若決意跟我們過不去,少林寺也總當跟他們周旋一番。郭姑娘,半月之後,你在江湖上當可聽到音訊,且看崑崙三聖是否能把少林寺挑了。」說到此處,壯年時的豪情勝概不禁又勃然而興。郭襄笑道:「大和尚勿嗔勿怒,你這說話的樣子,能算是佛門子弟麼?好,半月之後,我佇候好音。」說著翻身上了驢背。兩人相視一笑。郭襄催動青驢,得得下山,心中卻早打定主意,非瞧一瞧這場熱鬧不可。她心想:「怎生想個法兒,十天後混進少林寺中去瞧一瞧這場好戲?」又想:「只怕那崑崙三聖未必是有甚麼真才實學的人物,給大和尚們一擊即倒,那便熱鬧不起來。只要他們有外公、爹爹、或是大哥哥一半的本事,這一場『崑崙三聖大鬧少林寺』便有些看頭。」

    想到楊過,心頭又即鬱鬱,這三年來到處尋尋覓覓,始終落得個冷冷清清,終南山古墓長閉,萬花坳花落無聲,絕情谷空山寂寂,風陵渡凝月冥冥。她心頭早已千百遍的想過了:「其實,我便是找到了他,那又怎地?還不是重添相思,徒增煩惱?他所以悄然遠引,也還不是為了我好?但明知那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我卻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任著青驢信步所之,在少室山中漫遊,一路向西,已入嵩山之境,回眺少室東峰,蒼蒼峻拔,沿途山景,觀之不盡。如此游了數日,這一天到了三休台上,心道:「三休,三休!卻不知是哪三休?人生千休萬休,又豈止三休?」折而向北,過了一嶺,只見古柏三百餘章,皆挺直端秀,凌霄托根樹旁,作花柏頂,燦若雲荼。郭襄正自觀賞,忽聽得山坳後隱隱傳出一陣琴聲,心感詫異:「這荒僻之處,居然有高人雅士在此操琴。」她幼受母教,琴棋書畫,無一不會,雖均不過粗識皮毛,但她生性聰穎,又愛異想天開,因此和母親論琴、談書,往往有獨到之見,發前人之所未發。這時聽到琴聲,好奇心起,當下放了青驢,循聲尋去。走出十餘丈,只聽得琴聲之中雜有無數鳥語,初時也不注意,但細細聽來,琴聲竟似和鳥語互相應答,間間關關,宛轉啼鳴,郭襄隱身花木之後,向琴聲發出處張去,只見三株大松樹下一個白衣男子背向而坐,膝上放著一張焦尾琴,正自彈奏。他身周樹木上停滿了鳥雀,黃鶯、杜鵑、喜鵑、八哥,還有許多不知其名的,和琴聲或一問一答,或齊聲和唱。郭襄心道:「媽說琴調之中有一曲《空山鳥語》,久已失傳,莫非便是此曲麼?」聽了一會,琴聲漸響,但愈到響處,愈是和醇,群鳥卻不再發聲,只聽得空中振翼之聲大作,東南西北各處又飛來無數雀鳥,或止歇樹巔,或上下翱翔,毛羽繽紛,蔚為奇觀。那琴聲平和中正,隱然有王者之意。

    郭襄心下驚奇:「此人能以琴聲集鳥,這一曲難道竟是《百鳥朝鳳》?」心想可惜外公不在這裡,否則以他天下無雙的玉簫與之一和,實可稱並世雙絕。

    那人彈到後來,琴聲漸低,樹上停歇的雀鳥一齊盤旋飛舞。突然錚的一聲,琴聲止歇,群鳥飛翔了一會,慢慢散去。

    那人隨手在琴弦上彈了幾下短音,仰天長歎,說道:「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離離?世間苦無知音,縱活千載,亦復何益?」說到此處,突然間從琴底抽出一柄長劍,但見青光閃閃,照映林間。郭襄心想:「原來此人文武全才,不知他劍法如何。」只見他緩步走到古松前的一塊空地上,劍尖抵地,一劃一劃的劃了起來,劃了一畫又是一畫。郭襄大奇:「世間怎會有如此奇怪的劍法?難道以劍尖在地下亂劃,便能克敵制勝?此人之怪,真是難以測度。」

    默數劍招,只見他橫著劃了十九招,跟著變向縱劃,一共也是一十九招。劍招始終不變,不論縱橫,均是平直的一劃。郭襄依著他劍勢,伸手在地下劃了一遍,隨即險些失笑,他使的哪裡是甚麼怪異劍法,卻是以劍尖在地下畫了一張縱橫各一十九道的棋盤。那人劃完棋盤,以劍尖在左上角和右下角圈了一圈,再在右上角和左下角畫了個交叉。郭襄既已看出他畫的是一張圍棋棋盤,自也想到他是在四角布上勢子,圓圈是白子,交叉是黑子。跟著見他在左上角距勢子三格處圈了一圈,又在那圓圈下兩格處畫了一叉,待得下到第十九著時,以劍拄地,低頭沉思,當是決不定該當棄子取勢,還是力爭邊角。郭襄心想:「此人和我一般寂寞,空山撫琴,以雀鳥為知音;下棋又沒對手,只得自己跟自己下。」

    那人想了一會,白子不肯罷休,當下與黑子在左上角展開劇鬥,一時之間妙著紛紜,自北而南,逐步爭到了中原腹地。郭襄看得出神,漸漸走近,但見白子佈局時棋輸一著,始終落在下風,到了第九十三著上遇到了個連環劫,白勢已然岌岌可危,但他仍在勉力支撐。常言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郭襄棋力雖然平平,卻也看出白棋若不棄子他投,難免在中腹全軍覆沒,忍不住脫口叫道:「何不徑棄中原,反取西域?」那人一凜,見棋盤西邊尚自留著一大片空地,要是乘著打劫之時連下兩子,佔據要津,即使棄了中腹,仍可設法爭取個不勝不敗的局面。那人得郭襄一言提醒,仰天長笑,連說:「好,好!」跟著下了數子,突然想起有人在旁,將長劍往地下一擲,轉身說道:「哪一位高人承教,在下感激不盡。」說著向郭襄藏身處一揖。郭襄見這人長臉深目,瘦骨稜稜,約莫三十歲左右年紀。她向來脫略,也不理會男女之嫌,從花叢中走了出來,笑道:「適才聽得先生雅奏,空山鳥語,百禽來朝,實深欽佩。又見先生畫地為局,黑白交鋒,引人入勝,一時忘形,忍不住多嘴,還祈見諒。」那人見郭襄是個妙齡女郎,大以為奇,但聽她說到琴聲,居然絲毫不錯,很是高興,說道:「姑娘深通琴理,若蒙不棄,願聞清音。」郭襄笑道:「我媽媽雖也教過我彈琴,但比起你的神乎其技,卻差得遠了。不過我既已聽過你的妙曲,不回答一首,卻有點說不過去。好罷,我彈便彈一曲,你卻不許取笑。」那人道:「怎敢?」雙手捧起瑤琴,送到郭襄面前。郭襄見這琴古紋斑斕,顯是年月已久,於是調了調琴弦,彈了起來,奏的是一曲《考槃》。她的手法自沒甚麼出奇,但那人卻頗有驚喜之色,順著琴音,默想詞句:「考在槃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勿諼。」這詞出自《詩經》,是一首隱士之歌,說大丈夫在山澗之間遊蕩,獨往獨來,雖寂寞無侶,容色憔悴,但志向高潔,永不改變。那人聽這琴音說中自己心事,不禁大是感激,琴曲已終。他還是癡癡的站著。郭襄輕輕將瑤琴放下,轉身走出松谷,縱聲而歌:「考檗在陸,碩人之軸,獨寐獨宿,永矢勿告。」招來青驢騎上了,又往深山林密之處行去。她在江湖上闖蕩三年,所經異事甚多,那人琴韻集禽、畫地自弈之事,在她也只是如過眼雲煙,風萍聚散,不著痕跡。又過兩天,屈指算來是她闖鬧少林寺的第十天,便是崑崙三聖約定要和少林僧較量武藝的日子。郭襄想不出如何混入寺中看這場熱鬧,心道:「媽媽甚麼事兒眼睛一轉,便想到了十七八條妙計。我偏這麼蠢,連一條計策也想不出來。好罷,不管怎樣,先到寺外去瞧瞧再說,說不定他們應付外敵時打得緊急,便忘了攔我進寺。」

    胡亂吃了些乾糧,騎著青驢又往少林寺進發,離寺約莫十來里,忽聽得馬蹄聲響,左側山道上三乘馬連騎而來。三匹馬步子迅捷,轉眼間便從郭襄身側掠過,直上少林寺而去。馬上三人都是五十來歲的老者,身穿青布短衣,馬鞍上都掛著裝兵刃的布囊。郭襄心念一動:「這三人身負武功,今日帶了兵刃上少林寺,多半便是崑崙三聖了。我若遲了一步,只怕瞧不到好戲。」伸手在青驢臀上一拍,青驢昂首一聲嘶叫,放蹄疾馳,追到了三乘馬的身後。馬上乘客揮鞭催馬,三乘馬疾馳上山,腳力甚健,頃刻間將郭襄的青驢拋得老遠,再也追趕不及。一個老者回頭望了一眼,臉上微現詫異之色。

    郭襄縱驢又趕了二三里地,三騎馬已影蹤不見,青驢這一程快奔,卻已噴氣連連,頗有些不住。郭襄叱道:「不中用的畜生,平時盡愛鬧脾氣,發蠻勁,姑娘當真要用你時,卻又趕不上人家。」眼見再催也是無用,索性便在道旁一座石亭中憩息片刻,讓青驢在亭子旁的溪水中喝一個飽。過不多時,忽聽得馬蹄聲響,那三乘馬轉過山坳,奔了回來。郭襄大奇:「怎地這三人一上去便回了轉來,難道竟如此不堪一擊?」三匹馬奮鬣揚蹄,直奔進石亭中來,三個乘客翻身下馬。郭襄瞧那三人時,見一個矮老者臉若硃砂,一個酒糟鼻子火也般紅,笑瞇瞇的頗為溫和可親;一個竹竿般身材的老者臉色鐵青,蒼白之中隱隱泛出綠氣,似乎終年不見天日一般,這兩人身形容貌,無一不是截然相反。第三個老者相貌平平無奇,只是臉色蠟黃,微帶病容。

    郭襄好奇心起,問道:「三位老先生,你們到了少林寺沒有?怎地剛上去便回下來啦?」青臉老者橫了她一眼,似怪她亂說亂問。那酒糟鼻的紅臉矮子笑道:「姑娘怎知我們是到少林寺去?」郭襄道:「從此上去,不到少林寺卻往何處?」紅臉老者點頭道:「這話倒也不錯。姑娘卻又往何處去?」郭襄道:「你們去少林寺,我自然也去少林寺。」青臉老者道:「少林寺向來不許女流踏進山門一步,又不許外人攜帶兵刃進寺。」說話語氣傲慢,他身形甚高,眼光從郭襄頭頂上瞧了過去,向她望也不望上一眼。郭襄心下著惱,說道:「你們怎又攜帶兵刃?那馬鞍旁的布囊之中,放的難道不是兵器麼?」青臉老者冷冷的道:「你怎能跟我們相比?」郭襄冷笑一聲:「你們三個又怎樣?難道便這般橫?崑崙三聖跟少林寺的老和尚們交過手了麼?誰勝誰敗啊?」三個老者登時臉色微變。紅臉老者問道:「小姑娘,你怎知道崑崙三聖的事?」郭襄道:「我自然知道。」青臉老者突然踏上一步,厲聲道:「你姓甚麼?是誰的門下?到少林寺來幹甚麼?」郭襄俏臉一揚,道:「你管得著麼?」

    青臉老者脾氣暴躁,手掌一揚,便想給她一個耳光,但跟著便想到大欺小、男欺女甚不光彩,自己是何等身份,怎能跟姑娘家一般見識?身形微晃,伸手便摘下郭襄腰間懸著的短劍。這一下出手之快實是難以形容,郭襄但覺涼風輕*過去。

    她猝不及防,猛地裡著了人家的道兒,實是她行走江湖以來從所未有的事。其實以她武功閱歷,要在江湖間闖蕩原是大大不夠,但武林中十之八九都知她是郭靖、黃蓉的女兒,自經楊過傳柬給她慶賀生辰之後,旁門左道之士幾乎也是無人不曉,就算不礙著郭靖、黃蓉的面子,也得礙著楊過的面子。兼之她人既美麗,又豪爽好客,即是市井中引車賣漿,屠狗負販之徒,她也一視同仁,往往沽了酒來請他們共飲一杯。因此江湖間雖然風波險惡,她竟履險如夷,逢凶化吉,從來沒吃過大虧。此刻這青臉老者驀然間奪了她的劍去,竟使她一時不知所措,若是上前相奪,自忖武功遠遠不及,但如就此罷休,心下又豈能甘?青臉老者左手中指和食指挾著短劍的劍鞘,冷冰冰的道:「你這把劍,我暫且扣下了。你膽敢對我這等無禮,自是父母和師長少了管教。你要他們來向我取劍,我會跟他們好好說一說,教你父母師長多留上一點神。」

    這番話真把郭襄氣得滿臉通紅,聽此人說話,直是將她當作了一個沒家教的頑童,心想:「好哇!你罵了我,也罵了我外公和爹娘,你當真有通天的本事,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亂逞威風?」她定了定神,強忍一口怒氣,說道:「你叫甚麼名字?」青臉老者哼了一聲,道:「甚麼『你叫甚麼名字』?我教你,你該這麼問:『不敢請教老前輩尊姓大名?」郭襄怒道:「我偏要問你叫甚麼名字。你不說便不說罷,誰又希罕了?這把劍又值得甚麼?你為老不尊,偷人搶人的東西,我也不要了。」說著轉過身子,便要走出石亭。忽然間眼前紅影一閃,那紅臉矮子已擋在她身前,笑瞇瞇的道:「女孩兒家脾氣不可這般大,將來到婆家去做媳婦兒,難道也由得你使小性兒麼?好,我便跟你說,我們是師兄弟三人,這幾天萬里迢迢的剛從西域趕來中原……」郭襄小嘴一扁,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們神州中原,本是沒你三個的字號。」三個老者相互望了一眼。紅臉老者道:「請問姑娘,尊師是哪一位?」郭襄在少林寺中不肯說父母的名字,這時心下真的惱了,說道:「我爹爹姓郭,單名一個『靖』字。我媽媽姓黃,單名一個『蓉』字。我沒師父,就是爹爹媽媽胡亂教一些兒。」三個老者又互相望了一眼。青臉老者喃喃的道:「郭靖?黃蓉?他們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是誰的弟子?」郭襄這一氣當真非同小可,心想我父母名滿天下,別說武林中人,便是尋常百姓,又有誰不知義守襄陽的郭大俠?但瞧那三個老者的神色,卻又不似假裝不知。她心念一動,當即恍然:「這崑崙三聖遠處西域,從來不履中土。以這般高的武功,爹媽卻從來沒提過他們的名頭,那麼他們真的不知爹爹媽媽,也不足為奇的了。想必他們在崑崙山深處隱居,勤練武功,對外事從來不聞不問。」想到這裡,登時釋然,怒氣便消,她本不是愛使小性兒的小器姑娘,說道:「我姓郭名襄,是襄陽城這個『襄』字。好啦,我已對你們說了。請問你們三位老先生尊姓大名啊?」

    紅臉老者笑嘻嘻的道:「是啊,小女娃兒很乖,一教便會,這才是尊敬長輩的道理。」指著那黃臉老者道:「這位是我們的大師哥,他姓潘,名字叫天耕。我是二師兄,姓方,叫方天勞。」手指青臉老者道:「這位是三師弟,姓衛,名叫天望。我們師兄弟三個,排行中都有一個『天襄「嗯」了一聲,默記一遍,問道:「你們到底上不上少林寺去?你們跟那些和尚們比過武麼?卻是誰的武功強些?」青臉老者衛天望「咦」的一聲,厲聲道:「怎地你甚麼都知道了?我們要跟少林寺和尚比試武藝,天下沒幾人知道,你怎麼得知?快說,快說!」說著直逼到郭襄身前,右手捏緊了拳頭,惡狠狠的瞪著她。

    郭襄暗想:「我豈能受你的威嚇?本來跟你說了也不打緊,但你越惡,我越是不說。」向著他也瞪了一眼,冷然道:「你這個名字不好,為甚麼不改作『天惡』?」衛天望怒道:「甚麼?」郭襄道:「如你這般凶神惡煞的人物,當真少見,搶了我的東西,還這麼狠霸霸的,這不是天上的天惡星下凡麼?」衛天望喉頭胡胡幾聲,發出猶似獸嗥般的聲響,胸脯突然間脹大了一倍,似乎頭髮和眉毛都豎了起來。

    紅臉老者方天勞急叫:「三弟,不可動怒!」拉著郭襄手臂往後一扯,將她扯後數尺,自己身子已隔在兩人之間。郭襄見衛天望這般情狀,他若猛然出手,其勢定不可當,不由得也暗生懼意。衛天望右手拔劍出鞘,左手兩根手指平平挾住劍刃,勁透指節,喀的一聲,劍刃登時斷為兩截,跟著將半截斷劍還入劍鞘,說道:「誰要你這把不中用的短劍了?」郭襄見他指上勁力如此厲害,更是駭然。衛天望見她變色,甚是得意,抬頭哈哈大笑,這笑聲刺人耳鼓,直震得石亭上的瓦片也格格而響。

    驀地裡喀喇一聲,石亭屋頂破裂,掉下一大塊物事來。眾人都吃了一驚,連衛天望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運足內力,發出笑聲,方能震動屋瓦,其實這笑聲中殊無歡愉之意,只不過是運功發勁,大叫幾聲「哈哈、哈哈」而已,居然能震破屋頂,不由得驚喜交集,想不到近來不知不覺之中,內功竟然大進。再看那掉下來的物事時,更是一驚,只見一個身穿白衣的中年漢子,雙手抱著一張瑤琴,躺在地下,兀自閉目沉睡。

    郭襄喜道:「喂,你在這兒啊!」原來此人正是數日前她在山坳中遇見的那個撫琴自弈的男子。

    那人聽到郭襄說話,跳起身來,說道:「姑娘,我到處找你,卻不道又在此間邂逅。」郭襄道:「你找我幹甚麼?」那人道:「我忘了請教姑娘尊姓大名。」郭襄道:「甚麼尊姓大名?文謅謅酸溜溜的,我最不愛聽。」那人一怔,笑道:「不錯,不錯!越是鬧虛文,擺架子,越是沒真才實學,這種人去混騙鄉巴老兒,那就最妙不過。」說罷雙眼瞪看衛天望,嘿嘿冷笑。郭襄大喜,想不到此人如此知趣,這般幫著自己。衛天望給他這雙眼一瞪,一張鐵青的臉更加青了,冷冷的道:「尊駕是誰?」那人竟不理他,對郭襄道:「姑娘,你叫甚麼名字?」郭襄道:「我姓郭,單名一個襄字。」那人鼓掌道:「啊,當真有眼不識泰山,原來便是四海聞名的郭大姑娘。令尊郭靖郭大俠,令堂黃蓉黃女俠,除了無知無識之徒、不明好歹之輩,江湖上誰人不知,哪人不曉?他二人文武雙全,刀槍劍戟,拳掌氣功,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是凌駕古今,冠絕當時。哈哈,偏有一干妄人,竟爾不知他二位響噹噹的名頭。」郭襄心中一樂:「原來你躲在石亭頂上,早聽到了我和這三人的對答。看來你也不知我爹娘是何等樣人。我行二,卻叫我郭大姑娘,又說我爹爹會得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真是笑話奇談了。」笑問:「那你叫甚麼名字啊?」

    那人道:「我姓何,名字叫作『足道』。」郭襄笑道:「何足道!何足道哉?這個名字倒謙遜得很。」何足道說道:「比之天甚麼、地甚麼的大言不慚、妄自尊大的小子,區區的名字還算不易令人作嘔。」何足道一直對衛天望等三人不絕口的冷嘲熱諷。那三人見他壓破亭頂而下,顯非尋常,初時尚且忍耐,要瞧瞧這個白衣怪客到底是甚麼來歷。但聽他言語愈來愈刻薄,衛天望再也按捺不住,反手一掌,便往他左頰打去。何足道頭一低,從他手臂底下鑽過。衛天望只覺左腕上微微一麻,手中持著的短劍已給他挾手奪去。衛天望搶奪郭襄的短劍之時,身法奇快,令人無法看清,但何足道這一下卻是飄然而過,輕描淡寫的便將短劍隨手取了過來,身法手勢,均無甚麼特異之處。衛天望一驚,搶步而上,出指如鉤,往他肩頭抓落。何足道斜身略避,這一抓從他身側擦過。潘天耕和方天勞突然間倒躍出亭。衛天望左拳右掌,風聲呼呼,霎時之間打出了七八招。何足道左閃右避,竟連衣角也沒給帶到半點。他手中捧著短劍。對敵人猶如暴風驟雨般的拳招始終不招不架,只微微一側身,衛天望的拳招便即落空。

    郭襄限於年歲,武功雖不甚精,但她親友中不少是當世第一流的武學高手,見識是極高的,見何足道舉重若輕,以極巧妙身法,閃避極剛猛敵招,這等武功身法另成一家,和中土各家各派著名的武學均自不同,不由得越看越奇。衛天望連發二十餘招,兀自不能逼得對方出手,猛地一聲低嗥,拳法忽變,出招遲緩,但拳力卻凝重強勁。郭襄站在亭中,漸覺拳風壓體,於是一步步的退到亭外。這時何足道也不敢再只閃避而不還招,將短劍插入腰帶,雙足穩穩站定,喝道:「你會硬功,難道我便不會麼?」待衛天望雙掌推到,左手反擊一掌,以硬功對硬功,砰的一聲,衛天望身子一晃,倒退了兩步。何足道卻站在原地不動。衛天望自恃外門硬功當世少有敵手,豈知對方硬碰硬的反擊,毫不借勢取巧,竟以硬功將自己震退。他心中不服,吸一口氣,大喝一聲,又是雙掌劈出。何足道也是一聲猛喝,反擊一掌,喀喇喇響聲過去,只震得亭子頂上的破洞中泥沙亂落。衛天望退了四步,方始拿樁站住。他對了這兩掌後,頭髮蓬亂,雙睛突出,模樣甚是可怖,雙手抱著丹田,呼呼呼的運了幾口氣,胸口凹陷,肚脹如鼓,全身骨節格格亂響,一步步的向何足道緩緩走來。

    何足道見了他這等聲勢,便也不敢怠慢,調勻真氣,以待敵勢。衛天望走到離敵人身前四五尺之處,本該發招,可是仍不停步,又向前走了兩步,直到兩人面對而立,幾乎呼吸相接,這才雙掌驟起,一掌擊向敵人面門,另一掌卻按向對方小腹。這一次他雙掌錯擊,要令對手力分而散。招勢掌力,俱是凌厲已極。何足道也是雙掌齊出,交叉著左掌和他左掌相接,但掌力之中卻分出了一剛一柔。衛天望只覺擊向對方小腹的一掌如打在空處,擊他面門的右掌卻似碰到了銅牆鐵壁,甫覺不妙,猛地裡一股巨力撞來,已將他身子直送出石亭之外。這一下仍是硬碰硬的以力對力,力弱者傷,中間實無絲毫迴旋餘地,不論衛天望拿樁站定,或是一交摔倒,他自己的掌力反擊回來,再加上何足道的掌力,定須迫得他口噴鮮血。潘天耕和方天勞齊聲叫道:「出手!」兩人同時躍起,分別抓住衛天望的手臂向上急提,這才消去了何足道剛猛的掌力。衛天望雖未受傷,但五臟翻動,全身骨骼如欲碎裂,一口氣緩不過來,登時委頓不堪。那紅臉矮子方天勞見師弟吃了這般大的苦頭,暗自驚怒,臉上仍是笑嘻嘻的說道:「閣下掌力之強,真乃世所少見,佩服佩服。」

    郭襄心想:「說到掌力的剛猛渾厚,又有誰能及得爹爹的降龍十八掌?你們這崑崙三聖僻處荒山,井底觀天,夜郎自大,總有一日叫你們見識見識中土人物。」她言念及此,心中驀地一酸,原來這時她想到要方天勞等見識的中土人物,竟不是她父親,而是楊過。只聽方天勞又道:「小老兒不才,再來領教領教閣下的劍法。」何足道道:「方兄對郭姑娘很是客氣,在下可沒怪你,咱們不用比了。」郭襄一怔:「你給那姓衛的吃這番苦頭,原來為了他對我不客氣?」方天勞走到坐騎之旁,從布囊中取出一柄長劍,刷的一響,拔劍出鞘,伸指在劍身上一彈,嗡嗡之聲,良久不絕。他一劍在手,笑容忽斂,左手捏個劍訣,平推而出,訣指上仰,右手劍朝天不動,正是一招「仙人指路」。

    何足道道:「方兄既然定要動手,我就拿郭姑娘這短劍跟你試幾招。」說著抽出半截短劍。那短劍本不過二尺來長,給衛天望以指截斷後,劍刃只餘下七八寸,而且平頭無鋒,連匕首也不像。他左手仍然握著劍鞘,右手舉起半截斷劍,陡然搶攻。

    這一下出招快極,方天勞眼前白影一閃,何足道已連攻三招,雖因斷劍太短,傷不著他,但方天勞已自暗暗心驚,心想:「這三招來得好快,當真難以招架,那是甚麼劍法?他手中拿的若是長劍,只怕此刻我已血濺當場。」

    何足道三招過後,向旁竄開,凝立不動。方天勞展開劍法,半守半攻,猱身搶上。何足道閃身相避,只不還手,突然間快攻三招,逼得方天勞手忙足亂,他卻又已縱身躍開。方天勞一柄劍使將開來,白光閃閃,出手甚是迅捷。郭襄心道:「這老兒招數剛猛狠辣,和那姓衛的掌法是同一條路子,只是帶了三分靈動之氣,卻更加厲害些………」正想到此處,忽聽得何足道喝道:「小心了!」一個「了」字剛脫口,左手劍鞘一舉,快逾電光石光,撲的一聲輕響,已用劍鞘套住了方天勞長劍的劍頭,右手斷劍跟著遞出,直指他的咽喉。方天勞長劍不得自由,無法回劍招架,眼睜睜的瞧著斷劍抵向自己咽喉,只得撇下長劍,就地一滾,才閃開了這一招。他尚未躍起,人影一閃,潘天耕已縱身過來,抓住長劍劍柄,一抖一抽,脫出劍鞘。何足道與郭襄同時喝道:「好身法!」這臉有病容的老頭始終不發一言,武功竟是三人之首。何足道道:「閣下好功夫,在下甚是佩服。」回頭向郭襄道:「郭姑娘,自從日前得聆姑娘雅奏,我作了一套曲子,想請你品評品評。」郭襄道:「甚麼曲子啊?」何足道盤膝坐下,將瑤琴放在膝上,理弦調韻,便要彈琴。

    潘天耕道:「閣下連敗我兩個師弟,姓潘的還欲請教。」何足道搖手道:「武功比試過了,沒甚麼餘味。我要彈琴給郭姑娘聽。這是一首新曲。你們三位愛聽,便請坐著,若是不懂,尚請自便。」左手按節捻弦,右手彈了起來。郭襄只聽了幾節,不由得又驚又喜。原來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過的《考槃》,另一部分卻是秦風中的《蒹葭》之詩,兩曲截然不同的調子,給他別出心裁的混和在一起,一應一答,說不出的奇妙動聽,但聽琴韻中奏著:「考槃在澗,碩人之寬。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天一方……碩人之寬,碩人之寬……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獨寐寤言,永矢勿諼,永矢勿諼……」郭襄心中驀地一動:「他琴中說的『伊人』,難道是我麼?這琴韻何以如此纏綿,充滿了思慕之情?」想到此處,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只是這琴曲實在編得巧妙,《考槃》和《蒹葭》兩首曲子的原韻絲毫不失,相互參差應答,卻大大的豐瞻華美起來。她一生之中,從未聽到過這樣的樂曲。

    潘天耕等三人卻半點不懂。他們不知何足道為人疏狂,頗有書獃子的癡氣,既編了一首新曲,便巴巴的趕來要郭襄欣賞,何況這曲子也確是為她而編,登時將別事盡皆拋在腦後。但見他凝神彈琴,竟沒將自己三人放在眼裡,顯是對自己輕視已極,是可忍孰不可忍?潘天耕長劍一指,點向何足道左肩,喝道:「快站起來,我跟你比劃比劃。」

    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聲之中,似乎見到一個狷介的狂生在山澤之中漫遊,遠遠望見水中小島站著一個溫柔的少女,於是不理會山隔水阻,一股勁兒的過去見她………忽然間左肩上一痛,他登時驚覺,抬起頭來,只見潘天耕手中長劍指著他肩頭,輕輕刺破了一點兒皮膚,如再不招架,只怕他便要挺劍傷人,但琴曲尚未彈完,俗人在旁相擾,實在大煞風景,當下抽出半截斷劍,噹的一聲,將潘天耕長劍架開,右手卻仍是撫琴不停。

    這當兒何足道終於顯出了生平絕技,他右手彈琴,左手使劍,無法再行按弦,於是對著第五根琴弦聚氣一吹,琴弦便低陷下去,竟與用手按捺一般無異,右手彈奏,琴聲高下低昂,無不宛轉如意。潘天耕急攻數招,何足道順手應架,雙眼只是凝視琴弦,惟恐一口氣吹的部位不合,亂了琴韻。潘天耕愈怒,劍招越攻越急,但不論長劍刺向何方,總是給他輕描淡寫的擋開。郭襄聽著琴聲,心中樂音流動,對潘天耕的挺劍疾攻也沒在意,只是雙劍相交之聲擾亂了琴音。她雙手輕擊,打著節拍,皺眉對潘天耕道:「你出劍快慢全然不合,難道半點不懂音韻嗎?喏,你聽這節拍出劍,一拍一劍,夾在琴聲之中就不會難聽。」潘天耕如何理她?眼見敵人坐在地下,單掌持著半截斷劍,眼光凝視琴弦,自己卻兀自奈何不了他,更是焦躁起來,陡然間劍法一變,一輪快攻,兵刃相交的當當之聲登時便如密雨。這繁弦急管一般的聲音,和那溫雅纏綿的琴韻絕不諧和。何足道雙眉一挑,勁傳斷劍,錚的一響,潘天耕手中的長劍登時斷為兩截,但就在此時,七絃琴上的第五弦也應聲崩斷。潘天耕臉如死灰,一言不發,轉身出亭。三人跨上馬背,向山上急馳而去。

    郭襄甚是奇怪,說道:「咦,這三人打了敗仗,怎地還上少林寺去?當真是要死纏到底麼?」回過頭來,卻見何足道滿臉沮喪,手撫斷琴,似乎說不出的難受。郭襄心想:「斷了一根琴弦,又算得甚麼?」當下接過瑤琴,解下半截斷弦,放長琴弦,重行繞柱調音。何足道搖頭歎息,說道:「枉自多年修為,終究心不能靜。我左手鼓勁斷他兵刃,右手卻將琴弦也彈斷了。」郭襄這才明白,原來他是懊喪自己武功未純,笑道:「你想左手凌厲攻敵,右手舒緩撫琴,這是分心二用之法,當今之世只有三人能夠。你沒練到這個地步,那也用不著沮喪啊。」何足道問道:「是哪三位?」郭襄道:「第一位老頑童周伯通,第二位便是我爹爹,第三位是楊夫人小龍女。除他三人之外,就算我外公桃花島主、我媽媽、神雕大俠楊過等武功再高之人,也不能夠。」何足道道:「世間居然有此奇人,幾時你給我引見引見。」郭襄黯然道:「要見我爹爹不難,其餘兩位哪,可不知到何處去找了。」但見何足道惘然出神,兀自想著適才斷弦之事,安慰他道:「你一舉擊敗崑崙三聖,也足以傲視當世了,何必為了崩斷琴弦的小事鬱鬱不樂?」

    何足道瞿然而驚,問道:「崑崙三聖?你說甚麼?你怎麼知道?」郭襄笑道:「那三個老兒來自西域,自是崑崙三聖了。他們的武功果然有獨到之處,只是要向少林寺挑戰,卻未免太自不量力……」只見何足道驚訝的神色愈來愈盛,不自禁的住口不言,問道:「有甚麼奇怪?」

    何足道喃喃的道:「崑崙三聖,崑崙三聖何足道,那便是我啊。」郭襄吃了一驚,說道:「你是崑崙三聖?那麼其餘兩個呢?」何足道道:「崑崙三聖只有一人,從來就沒三個。我在西域闖出了一點小小名頭,當地的朋友說我琴劍棋三絕,可以說得上是琴聖、劍聖、棋聖。因我長年住於崑崙山中,是以給了我一個外號,叫作『崑崙三聖』。但我想這個『聖』字,豈是輕易稱得的?雖然別人給我臉上貼金,也不能自居不疑,因此上我改了自己的名字,叫作『足道』,聯起來說,便是『崑崙三聖何足道』。人家聽了,便不會說我狂妄自大了。」郭襄拍手笑道:「原來如此。我只道既是崑崙三聖,定是三個人。那麼剛才這三個老兒呢?」何足道道:「他們麼?他們是少林派的。」郭襄更是奇怪,道:「原來這三個老頭反而是少林弟子。嗯,他們的武功果然是剛猛一路。不錯,不錯,那紅臉老頭使的可不是達摩劍法?對啦,那個黃臉病夫最後一輪急攻,卻不是韋陀伏魔劍?只是他加了許多變化,我一時之間沒瞧出來。怎麼他們又是從西域來?」

    何足道說道:「這件事說起來有個緣故。去年春天,我在崑崙山驚神峰絕頂彈琴,忽聽得茅屋外有毆擊之聲,出去一看,只見兩個人扭作一團,已各受致命重傷,卻兀自竭力拚鬥。我喝他們住手,兩人誰也不肯罷休,於是我將他們拆解開來。其中一人白眼一翻,登時死了,另一個卻還沒斷氣。我將他救回屋中,給他服了一粒少陽丹,救治了半天,終於他受傷太重,靈丹無法續命。他臨死之時,說他名叫尹克西……」郭襄「啊」的一聲,說:「那個跟他毆鬥的莫非是瀟湘子?那人身形瘦長,臉容便似殭屍一般,是麼?」何足道奇道:「是啊,怎地你甚麼都知道?」郭襄道:「我也見過他們的,想不到這對活寶,最後終於互鬥而死。」

    何足道道:「那尹克西說,他一生作惡多端,臨死之時,懊悔卻也已遲了。他說他和瀟湘子從少林寺中盜了一部經書出來,兩人互相防範,誰也不放心讓對方先看,深怕對方學強了武功,便下手將自己除去,獨霸這部經書。兩人同桌而食,同床而睡,當真是寸步不離,但吃飯時生怕對方下毒,睡覺時擔心對方暗算,提心吊膽,魂夢不安;又怕少林寺的和尚追索,於是遠遠逃向西域。到得驚神峰上之時,兩人已然筋疲力盡,都知這般下去,終究會活生生的累死,終於出了起來。尹克西說,那瀟湘子武功本來在他之上,哪知雖是瀟湘子先動了他一掌,結果反而是他略佔上風。後來他才想起,瀟湘子曾在華山受了重傷,元氣始終不復。否則的話,若不是兩人各有所忌,也挨不到崑崙山上了。」郭襄聽了這番話,想像那二人一路上心驚肉跳,死挨苦纏的情景,不由得惻然生憫,歎道:「為了一部經書,也不值得如此啊!」何足道道:「尹克西說了這番話,已然上氣不接下氣,他最後求我來少林寺走一遭,要我跟寺中一位覺遠和尚說,說甚麼經書是在油中。我聽得奇怪,甚麼經書在油中?卻待再問詳細,他已不住,暈了過去。我準擬待他好好睡上一覺,醒過來再問端詳,哪知道他這一睡就沒再醒。我想莫非那部經書包在油布之中?但細搜二人身邊,卻影蹤全無。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平生足跡未履中土,正好乘此遊歷一番,於是便到少林寺來啦。」

    郭襄道:「那你怎地又到寺中去下戰書,說要跟他們比試武藝。」何足道微笑道:「這事卻是從適才這三人身上而起了。這三個人是西域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據西域武林中的人說,他們都是『天』字輩,和少林寺的方丈天鳴禪師是同輩。好像他們的師祖從前和寺中的師兄弟鬧了意見,一怒而遠赴西域,傳下了少林派的西域一支。本來嘛,少林派武功是達摩祖師自天竺傳到中土,再從中土分到西域,也沒甚麼稀奇。這三人聽到了我『崑崙三聖』的名頭,要來跟我比劃比劃,一路上揚言說甚麼少林派武功天下無敵,我號稱琴聖、棋聖,那也罷了,這『劍聖』兩字,他們卻萬萬容不得,非逼得我去了這名頭不可。只可『二聖』,『三聖』便不行。正好這時我碰上尹克西,心想反正要上少林寺來,兩番功夫一番做,於是派人跟他們約好了在少林寺相見,便自行來到中原。這三位仁兄腳程也真快,居然前腳接後腳的也趕到了。」郭襄笑道:「此事原來如此,可教我猜岔了。三個老兒這時候回到了少林寺,不知說些甚麼?」

    何足道道:「我跟少林寺的和尚素不相識,又沒過節,所以跟他們訂約十天,原是要待這三個老兒趕到,這才動手。現下架也打過了,咱們一齊上去,待我去傳了句話,便下山去罷。」郭襄皺眉道:「和尚們的規矩大得緊,不許女子進寺。」何足道道:「呸!甚麼臭規矩了?咱們偏偏闖進去,還能把人殺了?」郭襄雖是個好事之人,但既已和無色禪師訂交,對少林寺已無敵意,搖頭笑道:「我在山門外等你,你自進寺去傳言,省了不少麻煩。」何足道點頭道:「就是這樣,剛才的曲子沒彈完,回頭我好好的再彈一遍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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