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眉真人專集(蜀山前傳之一)第一五回——
旅邸夜沉冥玉宇無聲明遠視
洞庭波浩渺銀河倒瀉失驚湍
鄭隱自然不願離開無垢,始而力說:「我夫妻前途滿是荊棘,二人同路尚恐力弱,再如分開,勢必更孤。即便法寶神妙,接到傳聲當時飛來,到底也有好些耽延。所論雖是,人卻不可分開。」然而無垢堅持要分開。原來無垢近因魔女久無動靜,而這數十年中必須在外修積,禍變之來,除以道力定力戰勝,無法避免。心想:「對頭魔法甚高,一旦發難,必非尋常,此與尋常敵人不同。夫妻同路,固然彼此多一幫手,一個不巧,同時落網,連個救星都沒有。難得二姊所賜法寶近已煉成,具有傳聲照影、聆音查形諸般妙用,無論相隔多遠,不特互可呼應,宛如對面,並還可用此寶向二位姊姊求救。」因此變計,決與鄭隱分頭修積,時分時合。這麼一來,既免錯過修積善功的良機,並還可用陽環觀察丈夫行為,隨時加以勸誡。看似分開勢孤,實則好些益處。主意打定,堅持成見。鄭隱雖然不願,無法相強。無垢又說:「照此飛巡,有事趕往應援,當日便可會合。如果無事,至多一月左右,也必同往嵩山聚首。彼此應以前途為重,只管纏綿不捨,既分道心,又少修積,實是無益有害。」
鄭隱強她不過,只得和無垢婉商:「每次飛巡各省,如無什事,便到嵩山少室會合,同往民間行道。這兩三月內,必須夫婦同行。你終是個女子,又這等年輕美貌,孤身獨行,易啟猜疑。這些庸人有什見識,萬一因你長得太美,惹出事來,豈非引人為惡?別的不便尚多,一時也說不完。最好把一年分成四次,每隔兩三月,分頭往各省巡行一次,平日仍在一起,彼此方便。」無垢見他說時十分情切,不忍再為堅拒,點頭笑道:「照你說來,因有一點容貌,便要引人為惡,我豈不成了禍水?你無非纏定了我,不願離開,偏有許多話說。」鄭隱見她已有允意,笑道:「你倒說得容易。你天性喜潔,紅塵之中本就俗惡氣重,我們所去之處,又多疾病苦痛、孤寒無告之所,那骯髒你便難耐。那貧婦你先裝她不像。請問一個天仙化人,穿著一身污穢破舊的衣服,稱與不稱?還有你那絕代容光,宛如寶玉明珠,自然流照,第一個掩它不住。你又極愛乾淨,莫非還在你那玉骨冰肌,花容月貌上面,塗上一些污泥不成?再如飛往西北荒寒貧苦之區,那地方我前生曾經到過兩次,人民多住在土穴地洞之內。貧寒人家,連婦女都衣不蔽體,男子真有長年一絲不掛的。遇到他們有什災難疾苦,還未進門,就聞到一股臭穢之氣,看你怎禁受得了?」無垢微嗔道:「莫非為了天性喜潔,就見死不救麼?窮人衣服雖然破舊,一樣可以穿得乾淨。既然行道修積,志在救人,便多污穢,也只暫時。我已答應同路修積,只管嘮叨做什?」
當下約定,第二日便分途起身。二人分手之處,乃安徽境內的九華山。無垢因料老魔父女多半移居東西崑崙,恐鄭隱由西北諸省經過,走往黃河上游,與之鄰近,容易生事,特令由當地起,巡行東南諸省,先往江浙,越過五嶺,再經兩廣,轉道雲貴川湘各地,但須避過大雪山和故居武當等處,到了湖口,繞往河南,到嵩山會合。自己經由齊魯,去往燕雲,再由河南、山西轉道甘涼,繞往秦嶺,回返嵩洛,與之相見。
鄭隱走後,無垢便將寶環取出,一面尋訪民間疾苦和天災水旱、瘟疫兵荒等天人災禍;一面暗用法寶查看鄭隱背後行為。見他離開自己以後,對於修為十分勤奮,除隨時想念自己,低頭尋思而外,修積善功也極認真,一開頭便救了好些遇難的人。彼時正值三湘間大水,洞庭彭蠢之間波浪滔天,風濤險惡,每日均有失事舟船。好些地方,田園廬舍全被洪水沖去,人民流離失所,嗷嗷待哺。有的棲身樹抄和屋脊之上,為水所困,淹淹待斃。多被鄭隱救起,居然不辭勞苦。心方喜慰,待要趕往相助,不料歸途黃河決口,正被自己遇上,災情更重。既要行法引水入海,每日又忙著救那成千累萬的災民,不特無法這日忽接鄭隱傳聲,請往湘湖之間相助。
自從鄭隱在洞庭湖一帶發現水災,已兩次傳聲,說是災情大廣,獨力難支,請往會合,一同下手,救助災民脫難。無垢見當地水已將退,湘湖間人民富庶,乃魚米之鄉,已有官府紳耆出頭辦賑,被困水內的災民多半出險。災區既不甚廣,湖上風浪雖極猛惡,經鄭隱隨時行法,往來援救,真正死亡的人並不甚多。而河南、山西一帶,幾處決口,都是黃水滔滔,廬舍蕩然,災情要重得多。得信以後,連用傳聲回復,告以現狀緊急,暫時不能好在這類天災洪水,並無妖邪主持,只要隨時留意,細心查看,暗用法力將洪水退去,終可平息,並不須人相助。兩次傳聲,均經回絕。
這日又接鄭隱傳聲,說湖中隱有水怪,新近發現,如不除去,湖中風浪不會平息等語。先當鄭隱思念自己,又因水災未退,不能黃河救災,事又緊急,仍舊回絕,不能往助。到了晚來,想起前事,試將法寶取出,留意查看。當夜正當月半,遙望洞庭湖上,月明如晝,清輝四射,波平浪靜,天水相涵,幅員廣闊,水區廣大,濱湖一帶多半浸在水內,好些房舍樹木為水所淹。只岳陽樓和那一圈城郭孤峙水中,與君山遙遙相對。君山宛如一片翠螺,遠浮波心。再看鄭隱,在君山洞庭君神祠廟外廣場之上,臨水結了一處小法壇,外用仙法掩蔽,和一道人師徒四人,正在壇上對坐飲酒。別無動靜。方想:「這麼好的月色,清光普照,微波不興,夜色如此幽靜,怎會有什精怪作祟?分明隱弟想我前去,張大其詞。」同時發現左近蘆草中泊有四條大船,人物多是幻景。鄭隱不時手持寶劍,用本門隱身法去往湖邊,遠近凝望,每到山腳一帶,更是全神貫注,彷彿有什切要之事神氣。暗忖:「湖上除卻水大而外,災民多已救起,這麼大一片水面,不見一隻舟船停泊,看去並無絲毫警兆。隱弟如何看得這麼重,連本門最具威力的太清禁制俱都施展出來?並在一旁,現出四條大船和人物的幻影。道人師徒均帶邪氣,神情鬼祟,決不是什好人。隱弟和他們卻甚投機,是何原故?如說真有猛惡水怪,不應面帶喜容。」越想越怪。
正想傳聲詢問何故如此,忽見鄭隱和道士交頭接耳,手指湖中,低聲談論。心想:「已有太清仙法禁制,難道還怕外人聽去?」心念才動,猛又瞥見斜刺裡天空中飛來一道青光,看出乃正教中的飛劍,方料有事。鄭隱忽然把手一揚,紫郢仙劍脫手飛起,電也似急,朝那青光迎去,面上立現急怒之容。青光本在湖水上空飛行,略一盤旋,紫光電馳飛至。立有一個道裝少年飛出光外,一面手指青光應敵,一面大喝:「何方道友,無故為難?何不出來答活?」鄭隱藏身法壇之上,也不理睬,一味催動劍光上前迎敵,朝那青光進逼不已。少年似知紫光威力大強,不是敵手,連喚數聲,未聽答應,怒喝:「同是救災除害,何故量小欺人?後會有期,行再相見。」說罷,將手一招,青光回飛,身劍合一,破空飛去。鄭隱好似氣極,人去以後,又指仙劍窮追老遠,如非來人功力尚高,幾為所傷。
無垢本不放心鄭隱為人,料知有事,便不再發話,靜心觀察下去,一面連用仙法側耳細聽。只聽鄭隱氣憤憤說道:「我們準備得好好的,差一點為這廝所誤。就這樣,也恐打草驚蛇呢。今夜許未必成功,你看如何?」道人詭笑答道:「道友不必多慮。今夜月華雖好,不到子時,那東西不會出來,何況我還另有準備,包你成功得手。但你答應我的事情,也須踐言呢。」鄭隱笑答:「我生平言出必踐,你這妖道為何如此討嫌?」道人詭笑不已。無垢越看越似好邪之徒。暗忖:「丈夫夙孽既重,並還具有惡性。雙方不知怎會結合一路?決不是什好路道。聽口氣,頗似有什精怪潛藏水內,要到半夜才行出現。現已亥初,何不靜候下去,到了子夜,看明再說。」於是細心查聽下去。只見鄭隱和道人說罷前言,未再開口,神情卻漸緊張起來。正覺水中精怪無非蛟蜃之類,能有多大氣候,就憑一口紫郢劍,當時便可了事,何值小題大做?君山左近滿佈埋伏,連方圓百餘里的水面也在仙法禁制之下。
無垢正在尋思,忽見那四條法力幻化的大客船滿載人貨酒肉,在君山前面蘆葦中開出。船頭上並還設有香案,另有老少四道人裝成法師,披髮仗劍,分立其上,相貌與壇上道人師徒一般無二。看情勢,彷彿裝作行法除妖,誘那怪物出水之狀。不多一會,船便開出老遠。湖面上仍是平波千里,水天一色,上下一片空明,不見一絲動靜。船也停住,一時法器頻敲,鼓樂之聲大作。跟著,船上抬出好些洗剝淨的豬羊。再細一看,原來船上人物雖是幻象,那些豬羊卻有一半真的。由四條兩丈來長的木排載著,彷彿怪物頗有眼力,真假互用,以防警覺,再看鄭隱,已仗劍立在台口,手掐靈訣,注定湖中,毫不旁瞬。
無垢見皓月當空,清波無際,宛如一片其大無垠的碧玻璃,當中浸著一團銀光,月華皎潔,分外鮮明。方想:「這麼好的明月清波,如非黃河救災不能」猛瞥見停船之處,相隔里許水面上,現出一條黑影。初出現時,宛如一段長大的黑色巨木,粗約兩抱,浮沉水中,時隱時現。剛看出那東西週身烏鱗,似是蛟龍之類,緊跟著,最前面又現出了一段。前後約有三數十丈長短,尚未現出頭尾,怪物已將出水。鄭隱仍如未見,卻把目光注定在君山左方,離山十餘丈的水內。而怪物現處和停船所在,又都在禁圈之外,正不知是何用意。怪物出現以後,也不興風作浪,只在船前里許左近浮沉湧現,不進不退,似這樣盤旋了一陣。船上所幻法師均似著忙,將劍亂舞,口誦經咒,手掐法訣,向外連揚。為首一個更用寶劍砍下一個豬頭,插在劍尖之上,朝前亂舞。鼓樂法器之聲,也更緊急。怪物頭尾均沉水內,也未興風作浪,只是逗留下去。
又隔有半盞茶時,忽聽呼隆一聲,一個似龍非龍頭具三角的怪物突自水中冒起,當時湖中波浪隨同怪物起處,湧起一根三四丈高的水柱。怪物前半身立現水面,單這前段便有二三十丈長短,後半仍沉水內。剛一出現,便朝那四條大船衝去,其行如飛,晃眼鄰近。怪頭高昂,一張滿佈獠牙的鏟形血盆大口已然大開,微一張閉之間,口裡所噴出來的水氣與瀑布相似,長達二三十丈,月光之下,其亮如銀。船前一帶波濤洶湧,駭浪山立,聲勢十分驚人,猛惡已極。為首道人竟和真的一樣,裝得手忙腳亂,手中靈訣揚處,劍上豬頭便已飛起。吃怪物張口接住,停了前進,昂著前半身,咬著豬頭,大嚼起來。後尾也在遠方現出,與頭作乙字形,浮立水面。單這一頭一尾,便似兩根一兩抱粗,七八丈長的黑柱,挺立水中。那條怪尾作蒲扇形,看去更大得驚人。這一頭一尾,東西相對,連那中間長身,約達七八十丈以上,看去委實
怪物已然出水發威,船上幻化的法師全著了忙,各把真豬真牛,用寶劍切成大塊,朝怪物口中擲去。怪物每次吃完,必要噴水發威,等船中豬牛拋起,方始暫停。吃完之後,又復作勢前衝。眼看豬牛快要吃完。船前一帶,隨同怪物頭尾擺動之勢,洪水暴漲,驚濤山立,形勢越來越猛惡。濱湖一帶,沒有淹完的人家房舍,本來半現水上,吃那驚波急浪連番猛擊,紛紛崩塌。總算內中人已逃散,未傷生命。這等形勢之下,鄭隱仍和沒事人一般,只把目光注定山腳湖水之內,對於怪物直如未見。近山數十里的水面,因有禁制隔斷,禁圈以外只管狂濤洶湧,風浪猛惡,圈內依舊清波平勻,宛如明鏡。
無垢以為君山腳下定還藏有一個比這個還要厲害的怪物,丈夫為防同惡相濟,不易誅戳。但是君山孤立水中,四外並無人家田舍,那誘絆怪物的停船左近,離岸不遠,時候一久,洪水高湧,豈不多少也要傷害一些生靈?心方不解,猛瞥見君山左近水面上有一團銀光,在水面上移動,當是怪物出現。定睛一看,那銀光初出現時,約有茶杯大小,貼著水面,不住遊行往來,其速如飛。這時禁圈之內一片晶明,銀光一現,宛如一個其大無比的玻璃翠盤,當中放著一粒夜光明珠,在內滾轉,銀輝四射,光彩晶瑩,頓成奇觀。鄭隱目光便隨著那團銀光來回亂轉,全神貫注其上。隔不一會,銀光忽然離水而起,直朝天空皓月射去,當時暴長,精芒流照,與皓月爭輝。那東西始終不曾興風作浪,銀光以外,並未現出別的怪物,光華也強而不烈。大片湖面立時閃動起億萬銀鱗,萬頃清波,竟被映成一片銀海。剛看出那銀光是一粒寶珠,心疑是怪物所噴內丹,乘著月明之夜吸取月華。正待運用法寶,朝水中觀看,那團銀光,已衝霄直上,飛入高空。緊跟著,水面上又現出了一粒,色作純青,冷灩灩的。在湖面上電也似急轉了幾個大圈,倏地離水而起,流星趕月,直朝先那一團銀光激射上去,晃眼高出雲空。在皓月明輝之下,兢吐奇光,精芒四射,清麗無倫。同時目光到處,發現水底還隱著一個,形似巨蚌,但只兩個半身,四片蚌殼,連在一起,大約徑丈,彷彿連理並生,植立水中,張嘴向上,只把蚌口微露水外,朝上噓氣。才知這兩團寶光,乃是巨蚌所孕內丹寶珠,出水吸取月華。
無垢心想:「這類東西並不害人,莫非丈夫起什貪心,放著那麼猛惡的水怪不去除害,卻費許多心思奪取寶珠不成?照此行徑,即便連日救人,積了一點善功,有此惡念,也全抵消。」心正有氣,忽聽湖這面水聲如雷。再往停船之處一看,船上真的豬牛已快被怪物吃完。怪物本就激怒,再發現那兩粒寶珠,流星趕月一般,在皓月明輝之下,上下飛舞,也似饞吻大動,一聲怒吼,長尾立時帶著數十丈高的狂濤,橫掃過來。那四條半真半假的法船,連同殘餘豬牛,全被打得無影無蹤。船上埋伏立被引發,一串連珠霹靂聲中,大片雷火似暴雨一般,朝怪物打到。怪物驟出不意,長尾立被打斷。怪物負痛急怒,似知上當,張口一噴,立有大股黑氣將身護住,朝著君山箭也似急追去。剛達禁圈邊上,鄭隱早已準備,把手中靈訣一揚,大片禁網立時反捲過來,似一口大鐘,將怪物罩在裡面。
同時那兩粒蚌珠聞得雷聲,也似飛星下瀉,前後相繼,飛射下來。鄭隱沒料蚌珠收得如此神速,不顧先除怪物,慌不迭揚手先發出一個太乙神雷,照準水中巨蚌打去,蚌口丹氣立被神雷震散。鄭隱和道人師徒立同飛起。那蚌似知中計,待要轉身逃遁,其行絕快,已然逃出老遠,快要沉入水內。見那兩粒蚌珠流光四射,因丹氣已斷,浮沉空中,仇敵突自君山現身,朝上飛起,心又不捨。突然現出水上,巨口一張,呼的一聲巨響,立有大股黑氣噴出,想要收珠逃走。就這同時發生,一兩句話的工夫,隨同怪物和蚌口張處,湖面上立時天昏地暗,星月天光,洪水高湧數十丈,宛如地震海嘯,萬馬奔騰,聲勢十分猛惡。只剩一青一白兩團寶光,在黑影中分外鮮明。緊跟著又是驚天動地一聲大震,數十百丈金光雷火當空爆炸,青白兩團寶光立隱。另有一道紫紅直射水中,大片黑煙濃霧全被震散,似狂風之卷殘雲,四下飛揚。轉眼清光大來,天地重返光明。只水面上狂濤洶湧,無數大小浪頭水山也似,尚在澎湃奔騰,起伏不已。紫光已被鄭隱收回。浪花飛舞中,瞥見山前湖水紅了一大片,內有三四片殘破的大蚌殼,正往下沉,尚未到底。細一查看,那連理巨蚌已被紫郢仙劍斬成四片。
另一面,怪物雖被仙法圈禁湖中,無如鄭隱全神貫注那兩粒寶珠,又要殺那巨蚌,急切間顧不過來,一任怪物在禁圈以內狂衝亂竄,激得那一帶湖水波浪滔天,水霧蒸騰。君山這面,天色雖轉清明,怪物被困之處,大片水面卻是籠罩著一層暗霧,上與天接。湖水和開了鍋的蒸籠一樣,上面腥霧如山,下面沸騰之聲密如萬雷怒嗚,聲勢越來越猛。濱湖一帶,殘餘房舍吃浪頭一打,雪崩一般,紛紛坍塌,又被沖刷去了一大片。
鄭隱收回紫郢仙劍以後,手裡拿著兩粒新得的寶珠,好似得意忘形,不住把玩,別的全未放在心上。無垢見狀,才知丈夫費了許多心計人力,竟為得此兩粒寶珠,不特貪鄙殘忍,連此行何事均非所計。連日雖然救了一些人命,一念之貪,無形中又造下好些罪孽。明知湖中有一兇惡無比的水怪,事前不知何故,不先除去。雖然連日大水,臨水居民多半逃散,此時也許還有殘餘在內。即便一人未傷,這等存心,哪怕無心之失,也是罪不可道。想起師長前言,說丈夫惡根未盡,稍犯本性,便多罪孽。剛行道不多日,已是如此,前途何堪設想?不禁悲憤,如非天明前還要幫助當地官紳救災合龍,直恨不能當時飛去,向其質問:何故如此喪心病狂?才離自己不多幾天,便忘本來?
忽見道人因鄭隱拿著寶珠不住玩弄,暗朝身後徒弟連使眼色,滿臉鄙視之容。待了一會,詭笑說道:「鄭道友,你寶珠到手,大功告成,可喜可賀。但那惡蛟尚還未除。即便貧道應得之物不在道友心上,但那惡蛟現被法力禁住。先前因想借它阻擋老蚌逃路,又為取它內丹,未下殺手,道友只用仙法將其圈住,不能脫身。此蛟神通頗大,猛惡異常,急怒欲逃之下,不住發威,狂噴丹氣,湖中洪水平空暴漲了好多丈,如非前面一帶地勢較高,整座岳州早被衝去。你看右側面只剩那座岳陽樓尚在水面之上,附近幾座樓亭也只剩了上面半截未被水淹。就算少時將怪物殺死,這二次發動的洪水,少說也要四五日才能退盡。而且災區比前數日還要廣泛,今年收成已談不到,更不知要喪失多少身家性命。道友曾說專力行道修積而來,照此情勢,豈不與道友來時本心違背麼?」
鄭隱聞言,好似聽出對方語帶譏嘲,兩道劍眉往上斜飛,兩目一瞪,正要發作。目光到處,瞥見水勢高漲,隨著惡蛟凶威暴發,所激起來的腥霧已炔佈滿大片湖面。立處法台本來離水還有一大段,這時湖水已順台前山坡逐漸湧上,洞庭君祠前面一帶已然見水,全山陸地越發往裡縮小。四望天連水,水連天,只剩一座殘城,遙峙暗霧洪流之中。好似想起本身使命,面上立現驚容,口喝:「妖道休不知好歹,我已答應在先,難道說了不算?我言必踐,再如嘮叨,你師徒四人休想活命。」道人見他發怒,似頗害怕,連忙強賠笑臉,接口答道:「道友不可誤會。貧道實因洪水太大,惡蛟兇猛,頗具神通,惟恐道友無心之失,萬一湖心水眼全被衝破,湘湖之間化為澤國,道友便是法力無邊,恐也難於補救。故此提醒一聲,快將惡蛟除去,免肇巨災浩劫,功德不小。」鄭隱已然看出水勢暴漲,巨災將成,心中發慌,一面發話,一面已在行法施為。聞言忍不住怒道:「這還不是我一時疏忽,受你之愚?事成之後,我再和你算賬。」說時,仙法已經發動,人也飛起。
無垢見那道人相貌兇惡,一身邪氣。鄭隱走後,只是冷笑,守在台上,並不退走。由腰間取出一個長約數寸的葫蘆,手掐法訣,全神貫注前面,似在準備應付。
鄭隱似因闖了大禍,這次形勢卻不冒失。為防惡蛟鋌而走險,上來先以全力施展太清仙法,暗將四邊的水禁住,不令往外氾濫。再將法寶取出,暗放湖內,以作鎮壓。未了隱形飛起,到了惡蛟頭上,突然現身,將上面禁網撤去,引使出水。
惡蛟在禁網籠罩之下,左衝右突,本是急怒交加。未了凶威暴發,狂噴丹氣,欲以全力引發洪水,以為洩憤之計。如非左近人民不該遭此慘劫,惡蛟被困之處恰將湖眼避開,早已引發空前浩劫。惡蛟也曾想到,上下四外均被禁法隔斷,敵人除想殺它而外,還有別的深意,逃路只有湖眼一處,既可由此穿通地底逃走,又可借此洩憤。無奈鄭隱雖然利令智昏,不曾想到那湖眼要地,卻被無意之中隔斷,可望而不可及,於是便以全力朝側猛衝。此時湖水已然高漲,又被鄭隱二次施展太清仙法一逼,環著惡蛟成了一個極大的禁圈。當中洪水被仙法禁制不能向外狂湧,便朝上面高湧。惡蛟先未留意,後見被困之處湖水繼續增高,始終不見仇敵影子,料定敵人必有勝算,制它死命。正在惶急,欲逃無路,忽見上空有了空隙。如換尋常妖邪,定必冒失沖逃。惡蛟卻是凶狡異常,看出敵人這半天不曾下手,只將它禁在當中,不令脫身,這時忽又網開一面,知道不懷好意。先是故作不知,一味向旁狂衝,不往上空逃遁。等到鄭隱現身,忽用聲東擊西之策,故意裝作害怕,猛力朝下狂竄。冷不防掉頭向上,箭一般由禁網空處朝上竄去,轟的一聲,那高約數十百丈的一根水柱,首被帶起,勢甚神速。
鄭隱見惡蛟朝下狂竄,先已鑄錯,為防惡蛟情急,自毀丹元,或是震破天靈,變化元神逃走,雖用禁網將其困住,不特未施全力,反因惡蛟身子長大,禁圈廣達三數十里,以便惡蛟能有迴旋之地,兔其絕望自殺。不料因此發動洪水,自知造孽,心已隍急。又見惡蛟神通甚大,兇猛非常,如再衝破下層禁網,攻人地底,逃往湖眼之內,越發投鼠忌器。再要激發禍變,更難收拾。見此情勢,更不敢冒失下手。只是手指惡蛟,喝罵引逗。不料惡蛟竟是以退為進,驟出不意,來勢又太猛惡,更須防到弄巧成拙,真個被其乘隙逃走。稍一手忙腳亂,惡蛟早把全力運足,張口便是一股黑氣,中雜數十團拳大碧光,冷不防朝著鄭隱,瀑布也似迎面噴來。
鄭隱原知惡蛟所噴丹氣奇毒無比,腹中內丹共有二十四粒之多,尤為厲害。先因惡蛟未起時,那被禁圈逼成的洪波已和水山一樣。惡蛟逃時,又暗藏毒計,打著拚命主意:一面把腹中內丹連那奇毒無比的丹氣全數噴將出來,一面卻把湖水帶起,準備能逃便好;如真不能脫身,便將內丹震破,加增千百倍的水力,多害生靈,以消惡氣。經此一來,隨同惡蛟湧起的洪水直似一根其大無比的沖天水柱突然暴湧,來勢萬分猛惡。鄭隱見狀,越發驚心,想將紫郢仙劍放出,又恐闖禍更大,微一遲疑。就這應變瞬息之間,惡狡的內丹毒氣已迎面噴到。鄭隱雖有法寶防身,沒想到如此厲害,稍微疏忽,當時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情知不妙,心中一急,不由怒從心起,大喝:「妖物敢爾!」一面行法護身,強忍奇寒,往旁暫避來勢;一面伸手一指,紫郢劍立化一道紫虹,電掣飛出,迎著惡蛟攔腰一絞,當時斬為兩段。
那被惡蛟帶起來的水柱已然高如山嶽,孤峰刺天,隨同向上急湧。惡蛟吃仙劍一繞,中分為二,前半蛟身依舊帶著一股奇大無比的水柱朝上飛躥,後半蛟身立隨下半高山一般的水柱朝下飛墮。湖上本就波濤洶湧,再吃這麼大一座水山突然崩塌,往下一壓,驚波怒湧,勢更險惡。如非當地四外有那一圈禁網隔斷,全湖的水不知又要高起多少。
鄭隱原想惡蛟長於飛騰變化,想誘它離水之後,冷不防發動仙劍,將頭斬斷,取那內丹,送人踐約。不料誤中內丹寒毒,忙著逃避,又急於除害,鬧得兩頭不能兼顧。匆忙之中稍緩瞬息,惡蛟逃勢大快,竟將致命之處躲過,身雖斬斷,神通猶在。負痛急怒之下,看出敵人厲害,已不再作復仇之想,因先前傷敵心切,內丹噴得大猛,隨同鄭隱逃處追出老遠,等到百忙中想起此仇難報,再不見機,吃那紫光一絞,連保得元神逃遁均所不能。於是一面負痛朝前急躥,一面掉頭向左,就著前飛之勢,收那內丹。誰知君山上面還藏有幾個敵人,法寶威力比眼前敵人還要厲害,又深知它的底細,早已有了準備,正在全神貫注,相機發難,因在仙法掩蔽之下,除卻本門中人,休想看出絲毫形跡,惡蛟如何得知。惡蛟見鄭隱飛遁一旁,看神氣雖中內丹毒氣,人並未倒,恐其又用飛劍追來,更無幸理。百忙中正以全力回收時,也是惡貫滿盈,該當數盡,就此收丹逃走,在強敵明暗夾攻之下,已難脫身;當此性命呼吸,生死關頭,仍未忘了害人之念。於是一面打著逃走之意,一面仍在妄想隨同所到之處,亂髮洪水,傷害生靈洩憤。以致前半身所帶起來的水柱尚有數十百丈一段,始終不捨拋棄。經此一來,成了一心數用,逃起來自然又差了一些。
這原是轉眼間事,三方動作俱都神速異常。當惡蛟負傷變計,忙著收丹逃遁之際,那二十四粒帶著大蓬黑色丹氣的內丹碧光剛由左側捨了鄭隱,改往正面回收,忽似有什吸力將其裹住,往君山那面飛去。惡蛟因是去向相同,逃得又急,開頭還未在意,前進之勢又是絕快,跟著那二十四團碧光,與惡蛟逃路成了直線。惡蛟只顧流星趕月一般,朝著前面急飛,不似往日收發由心,一呼即回。突然警覺,忙運真氣,二次以全力回收。覺出那二十囚粒內丹,連那經天長虹一般的丹氣,暗中竟有一股極大吸力將其裹住。同時聞得身後顫聲怒喝:「無知妖物,速將丹元獻上。」回顧敵人,已指著先前那道紫光電馳追來,這才知道不妙,心中一驚。忽又聽前面有人呼喝,只見君山上面,道人師徒四人同時現身,大喝:「鄭道友,你已中了惡蛟寒毒之氣,無須動手,由我師徒代你除害便了。」
說時遲,那時快,話未說完,人已飛近。那二十四團碧光和大量丹氣,立被道人葫蘆中所噴出來的一股灰白色光氣裹住,相隔惡蛟不過數十丈遠近。惡蛟見狀,自是情急,正待向前拚命,數十百丈金光雷火和一道紫色長虹已由當空飛墮,霹靂橫飛之中,惡蛟隨身水柱首被擊散。紫虹跟蹤飛到,環身一絞,當時絞成粉碎。惡蛟負痛,再一掙扎,身又長大,殘屍碎體紛紛下墜,灑了滿空血雨。大片濃霧被雷震散,月光重又下照,數百畝方圓一片湖水全都成了紅色。那碧光丹氣,早被道人用葫蘆收去。鄭隱好似中毒不輕,面色青暗,週身亂抖,勉強駕著遁光由後追來。聽道人那等說法,怒喝:「妖道,你想全數獨吞,莫怪我狠。」先前道人對於鄭隱本極恭順,未動手前,無論鄭隱辭色好壞,老賠著一張笑臉。這時不知怎的,變恭為踞。聞言詭笑道:「你不必如此強橫。先前原曾說好,如由你一人下手,自然平分。此時你身中寒毒,自顧尚且不暇,妖物內丹寒毒更重,如何能收得去?你為一念貪心,已造不少罪孽,再被惡蛟逃走,傷害生靈更多。我怕你法力不濟,將妖物放逃,或用你那口寶劍將妖物內丹斬碎,引發寒瘟,罪上加罪,日後回山,受你師長怪罪,身遭殘殺。好心好意代你全數收下,如何不知好歹?已得了兩粒蚌珠,還不知足,妄想逞強欺人?本來不能放你過去,看在你為此事忙了好幾天,總算不無微勞,我老人家不願與你一般見識。加以妖物內丹十分難得,急於回山祭煉,姑且寬容。
「你自命玄門正宗,行道濟世,自應權衡輕重,如何自私自利,一意孤行?日前你也積有不少善功,因這一念貪心,已發現湖中藏有惡蛟,不去除害,又無多高法力,事前不能預防,為想得此兩粒蚌珠,無意之中造此大孽。如非我老人家念你年幼無知,事前早有準備,好些多是幻景,方纔那麼猛惡的洪水,必將江漢之間方圓三千里內化為一片洪波,這是多大罪孽?方才災情雖多幻景,因我法力無邊,連那相隔數千里外的人,雖仗法寶查看,也是真偽互見,看不出內有幻象,你這蠢才,更不必說。目前災難未成,但這惡蛟所發洪水仍甚猛惡。所幸此次只是無心之惡,一半又為我所誘,不是本心。不過想你知道一點警誡,以戒下次,在我法力預防之下,並未真個喪失生靈,至多將你目前所積善功抵銷,尚無大害。以後在外行道,卻須時刻想著今夜教訓,免蹈覆轍。
「須知人生萬劫難,況你夙孽甚重,全仗努力修為,絲毫不懈,還未必能夠有望,何況這等貪鄙殘忍。老蚌固該數盡,尤其近數月來,未成氣候,便將那兩粒雌雄珠出來炫弄,招災惹禍,死固當然。但於你何仇何恨?本身又非害人之物。它數百年辛苦,好容易煉成此珠,被你奪去,也就罷了,為何還下毒手,將其殘殺?正經修道之士,可有一人這等凶殘?你前途滿佈荊棘,來日大難,因你強做好勝。你那心上人雖然志行高潔,決看不慣這等行為。好在今夜不曾在場,當不使你難堪。你便看她份上,也須自勉。良言已盡於此,信否在你。
「這大量洪水,經我暗用法力,三百里內均在禁圈之內,近湖舟船也經移往遠處,未傷一人一物。此時你再細看,當知水勢何等浩大。這等洪水,你雖練會《九天玄經》,本身功力當還不夠,量你也退它不了。索性由我帶走,連黃河的水一起引送人海,使你夫妻早日完功相見,雖然因人成事,到底也算不少功德。我不願顯露真形,特意幻化出一個滿身邪氣,面容刁狡的惡人,使你一望而知是個左道妖邪。你仍利令智昏,可見貪之為害。好自為之,老夫去了。」
話未說完,無垢由寶環中遙望,環著君山一帶的三數百里方圓,已換了一片景象。原來湖濱人家房舍仍和初見時一樣,不特未被洪流衝倒,水勢反倒退了好些。離開湖岸,靠近君山那面,水卻湧起數十丈高下,宛如湖面上浮湧著一座平頂大冰山。夜月已經西斜,月光照將上去,通體晶明,銀輝四射,頓成奇觀。當道人初發話時,鄭隱始而滿臉怒容,目射凶光,怒喝妖道,揚手飛出仙劍。道人也未迎敵,只見紫虹環身飛舞,道人除身形或前或後,不時微微移動而外,依然說個不休。只那三個徒弟劍光一起,紅光微閃,忽全失蹤。道人並未絲毫受傷。鄭隱見狀,越發暴怒,又用太乙神雷和隨身法寶向前猛攻,已然無用。
無垢看到後來,只見鄭隱伎倆已窮,人也醒悟過來,自將飛劍、法寶收回,不知怎的,竟和道人同落君山之上。看神氣,似已聽出對方語有深意,法力更高,面帶惶愧之容。只仍負氣,不肯輸口。道人也不理他,從容把話說完。遙望著無垢這面,將頭微點。歎息了一聲,把手一招,一片紅霞閃過,當中禁圈高如山嶽的湖水忽似銀河倒瀉,向上逆流,化為一片白光,銀虹也似,朝高空中飛去。只見銀光閃閃,映月流輝,帶著轟轟發發之聲,破空直上,橫空穿雲而渡。那麼大一片湖水,不消半盞茶時,竟然去盡。當中水山一消,四面湖水重又平勻。這一來,連原有的水也被帶走了不少,湖邊已現淺灘,臨水人家的牆基也有不少出現。紅霞一閃即隱,道人也已不見。那三個徒弟終未再現。仰望空中,只剩一道銀光,宛如龍蛇擺尾,搖曳空中,晃眼穿入東南方密雲層內,便無蹤影。鄭隱連愧帶急,已面無人色,呆在當地,仰望高空,做聲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