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三七二十五
天色暗了,潮水漸漸退去。大海在天空柔和的光線映照之下變成了耀眼的玫瑰色。一片片漁帆漸漸*攏了港岸,只有那幾支孤獨的海燕,發出一陣陣悲淒的吶喊,戀戀不捨地送走了黃金海岸這喧嘩囂鬧的一天。
庾虎坐在海灘的一尊礁石上,凝望著暮靄裡即將被海水吞沒的最後一點餘輝,心中竟不由地產生了一種思戀之情:他的軍紅姑娘,大概就在對岸的海軍基地的營房裡,今天晚上,如果沒有演出活動,她又要面對了一個寂寞的夜晚了吧……接著,他又想起了狄花兒,她竟然懷孕了。這個消息讓他驚訝,又讓他感覺到牽掛。如果這孩子是自己的,那自己是不是應該盡一下為你之責任啊。想起花兒的事,他就覺得自己對不起軍紅;自己這麼扯仨掛倆的,是用情不專,還是風流多情?他說不好,只是覺得兩個人都好,都讓他牽腸掛肚的,一個也捨不得放下……
嚓嚓嚓嚓……正在胡思亂想,他的身後響起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憑他的直覺,這是一雙軍鞋踩在海灘細沙上的聲音。一定是庾順子,大概是聽到了我要撤掉他的炮班長的消息,來找我說理的吧!
連長,都開飯了,你怎麼還不去吃飯?指導員讓我來催你……
果然是他。
指導員催我?他懷疑地回顧了他一眼,對他說這番話表示了幾分懷疑。
你不信?去問嘛!順子像是看出了他臉上流露出的那副飄浮不定的眼神,辯解說:我剛端起飯碗,指導員就對我喊,庾順,連長呢?快去喊他,開飯了。
經他這一說,庾虎才注意到,連隊的戰士們已經集聚到臨時操場上,以班為單位蹲得一圈一圈的吃飯了。炊事班長用手捧成小嗽叭狀,正提示著開飯時間,並時不時提高嗓音,向他這邊呼喚著。
那,吃飯去!他有些歉意了。向庾順點點頭,走向了吃晚飯的地點。
連長,庾順像是有什麼話要說。自從來到這靶場住下,他就不再親熱地喊他虎子。而改尊稱「連長」了。這一改,弄得庾虎還挺不好意思。
順子,有事兒?
聽說,你要撤我的班長?
呵呵,聽他這麼一問,庾虎倒不好意思了,順子,這事兒剛剛議論,還沒定呢!
連長,聽說,這事兒是你提出來的。你為什麼這麼做?咱們是老鄉,又是朋友……
順子,這次實彈射擊,難度很大的。你文化程度太低,怕是完不成任務啊!
可是,我有決心苦練。從明天起,我就抓緊補習文化,你放心,我一定打好靶,完成連首長交給我的任務。
接下來,順子像是有些哀求起來,連長啊,我這大老粗,辛辛苦苦熬個班長也不容易;你都是連長了,連我這個小班長也不放過,太不應該了吧!我可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兒啊!
討厭!庾聽到這兒,禁不住皺起了眉頭。這事兒剛剛在支委會上提出,順子怎麼就知道了?
這……一定是那位指導員透了風聲。
現在,他送了人情,倒讓自己背上黑鍋了。
順子,這事兒還沒定呢。你不要胡思亂想……
連長,咱們是從小光屁股長大的;現在有人要整我,你可得替我做主啊!小順子的聲調,近似哭泣了。
放心吧,沒事兒!看看快倒操場了,他趕緊結束了這場談話。
連長,我的事兒,全*你了!順子真像是放心了,聲音裡充滿了希望。
澎湃的海水,滾滾地翻動著大浪湧向了岸邊。年輕戰士們,結束了一天的訓練便歡叫著奔向海岸,嬉起水來。
此時,庾虎的心中卻沒有戰士們那樣歡快。望著他們那一張張純樸的臉色和矯健的身體,他深深感到「無官一身輕」的真正涵義了。在這個不到一百人的連隊裡,在這個裝備了最現代化的軍事設備,而且有著光榮戰績的英雄連隊裡,一樁殘酷的事件的正在醞釀著向他這些連隊的頭頭兒們襲來……
剛才,在連部,支委會召開了一次不成功的緊急會議。
會議是由他這個當連長的提議召開的。
各位同志!他說起話來像他的性格一樣乾脆俐落:鑒於目前軍事訓練的特殊時刻,為了保證實彈射擊取得好成績,我建議,把六班長庾順撤換掉!
為什麼呀?指導員捲著手裡的一支旱煙,慢吞吞地問。
看來,這件事兒兩人事先沒有溝通好。
因為,庾順是個文盲,學習炮兵技術很吃力,我擔心,這次實彈射擊他過不了關。
不見得吧──指導員的旱煙捲好了,說起話來還是不緊不慢:庾順已經是我們師裡的先進典型了!他的事跡登過解放軍報吶!前幾天,師首長還問過我:庾順幹得怎麼樣啊,能不能提拔起來……
他可以回炊事班當班長,幹好了提個後勤幹部不也可以嘛!他解釋道。
不,連長同志!這個指導員在否定他人的意見時態度總是很和藹:我看,咱們得端正一下認識,什麼樣的人能把軍事成績搞上去?難道有文化就能打出好成績?沒有好的思想,沒有好的道德風尚,能認真刻苦地參加訓練嗎?不要認為先進人物只能做好人好事,在軍事訓練方面,他們照樣可以打先鋒!
他連個加減乘除都不明白,怎麼學軍事技術?
加減乘除不也是學來的嗎?我看就讓他學,下功夫學;只要有恆心,沒有學不會的東西。
指導員同志,20天之後就要上靶場了。聽說,軍區炮兵司令員還要來參觀;到時候,這個傢伙要是捅了漏子可怎麼辦啊!
嗯?大家發表意見吧!指導員將手裡的老旱煙點燃了,吐出的煙圈裡,摻和了一種辣椒粉似的嗆人味道。
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開口。
會說的不如會聽的。到會的支委都明白,庾連長講的話有道理。炮兵是技術兵種,炮班長沒有文化基礎,軍事訓練就會遇到困難。庾順捨己救人,固然令人尊重,但是他太笨了。笨得甚至在全師都出了名,繼續讓他當炮兵班長,炮彈不打飛了才怪!
可是,指導員畢竟是支部書記,庾順是他親手培養起來的。如果這時候撤掉庾順,就等於否定了指導員的政治工作成績,這是一件讓他臉上很不光彩的事情。
面對黨政首長的尖銳矛盾,參加會議的支委們絞盡腦汁,也不知道怎麼發言才對。於是,僵局出現了。
連隊的三號首長是副連長,現在,連長指導員出現了矛盾,他應當出來圓場。
可是,這個大比武出身的軍事技術尖子,在這種場合歷來是不知所措的。他的眼睛衝著幾個排長掃了一圈,然後求救似的把眼光轉移到了天花板上。
怎麼都不說話啊?指導員不高興了。這個在連隊裡歷來是一呼百應的政治首長,沒想到今天遇上了難題。
其實,他心裡也明白,大家這麼沉默,證明連長的話說到了人們的心坎上。人們只是不好意思當面反駁他就是了。
說實在的,自從那天庾順子求情之後,庾虎也曾動搖過,算了吧,人家一個農村兵,熬個班長也真不容易;自己何必與他過不去?可是,最近,團長來到連隊檢查訓練情況,對庾順子極不滿意。
他連加減乘除都弄不明白,這樣的人怎麼能當班長?團長明確指出,這個班長要換人。最近,團裡又傳來消息,軍區炮兵司令員要親臨靶場,檢驗訓練成果。在這個關頭,庾順要是出了醜,怎麼向上級交待?
可是,這件事兒一提出來,指導員就反對,他堅信思想工作的威力,堅信庾順能通過刻苦訓練打出好成績來。這樣,他就不得不把這個問題提到連支委會上來了。
憑直覺論,支委們覺得連長的話沒有錯,撤換庾順是當務之急,誰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指導員講的大道理上綱上線,涉及到政治問題,也不是一句話就否定了的。而且,指導員是政治幹部,按道理,逢到軍事演習的關鍵時刻,他應該軍事幹部的工作,可是,現在他竟是這樣不讓份,這說明,兩個人矛盾有些加劇了。人們更不好發言了。
副連長,你別光看天花板,說說自己的意見嘛!指導員一看靜了場,不得不點名了。
副連長畢竟年紀大,資格老。依他的經驗,覺得在這時候最好採取拆衷辦法。
我也說不好。副連長咳了咳嗓子,以示謙虛:我看,連長和指導員的意見都有道理。庾順當炮兵班長可能不大合適;不過,人是會變的。如果經過個人努力,他的文化水平和軍事技術都有長進,在實彈射擊中也許能打出好成績來。
那,你的具體意見?指導員著急了。
我看,再觀察一個星期;以他的表現情況,再決定他的去留。
副連長的發言結束了。會場裡出現了失望的歎息聲。大家都知道這個意見並不高明;但是沒有誰會拿出更高明的意見來。
會議不歡而散。
海風吹了過來,遠方升騰起來的一縷縷煙霧,裹起了即逝的夕陽。
戰士玩得正開心,歡樂的笑聲響徹了海灘。
這時,庾虎突然發現有一個人並沒有隨大家一起到海水裡嬉水,而是一個人默默地打掃著營區的衛生。
這個人,正是庾順。
看上去,庾順也許是個很不錯的小伙子。紅紅的臉膛,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再加上腿勤、手巧、嘴兒甜,一看就會讓人產生信任感。
他入伍後,先是餵了一年豬。然後又到炊事班當班長。由於他不知疲倦的工作,髒活兒累活兒搶著幹,人緣兒很好,評功受獎非他莫屬,自從他在海灘上救起遊客之後,名氣更大了。不到兩年,就成了全師的先進典型人物。今年,指導員將他提拔為炮兵班長,是要證明一個真理:思想好的人通過勤學苦練,也能鍛煉成為一個優秀的技術能手。
開始,連隊軍事訓練的壓力並不大。庾虎只得隨合了指導員的意見。可是,通過半年訓練,庾順確實難以稱職勝任,庾虎決心要向指導員攤牌了。
誰知道,這位指導員竟是這樣的固執。他要頑強地堅持自己的意見,期待一個奇跡的出現。他要通過庾順,向大家證明政治工作的萬能作用,證明他所堅持的信念和理論沒有錯誤。
而庾虎呢?這位在炮兵院校剛剛畢業的標準炮兵指揮員,覺得自己的決策沒有錯誤,在這外關鍵時刻也是不能讓份兒的。
兩個人都是上級看好的後備幹部。他們都清楚,自己的前程無量,一舉一動都受人矚目,稍有一點兒閃失,就會成為別人的話柄。所以,在一些敏感問題上,他們誰也不肯讓步。
庾順啊庾順,真是難為你了!想到連隊首長之間隱秘鬥爭竟集中到了一個樸實的戰士身上。庾虎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絲絲的憐憫。
剛剛住下的營房面積很大。庾順掃了半天,還沒有掃完半個院子。沉重的掃帚劃在地面上,發出嚓嚓嚓的磨擦聲。這聲音蓋過了海濤的呼嘯,壓倒了戰士們的嬉鬧聲,一聲一聲重重地刺在庾虎的心上。
庾順!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
正在低頭勞作的庾順聽到他的喊聲怔了一下。弄清楚是在喊他,便放下掃把,端起兩手,規規矩矩地跑步到了庾虎面前立定站好。
庾順,你還記得學過的算術嗎?
報告連長,記、記得!
「小九九」還會背嗎?
會!
回答我,三乘以七等於多少?
三七、三七、三七……
唉,三七二十一,這是嘴邊兒上的話,你怎麼也不知道呢?庾虎心裡暗暗替他著急。
報告連長,三七二十五!
嘿!他心裡一樂,臉上露出一副苦笑:順子,你別掃院子了,快去學習文化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