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美地艷 VIP章節 第二卷:厄運當頭 第九十六章 炸屍之謎
    季小霞今天一進門,我就覺得哪兒不大對勁兒,她沒穿公司機關統一製作的制式服裝,只罩了一件天藍色的外衣,眼圈兒紅紅的,有淚水淌在臉上。胳膊上,醒目地纏了一截漆似的黑紗布,紗布上方,綴了一個小紅疙瘩。

    不用說,這是她家裡死人了。

    按照當地習俗,凡是孫子孫女兒為爺爺輩的人帶孝,黑紗上是要綴紅疙瘩的。一問,才知道,是她奶奶去世了。

    「你奶奶多大年紀?」我教問。

    「87歲了.」她抽抽嗒嗒地告訴我。

    「87,算是高壽了。你幹嘛這麼悲傷?」

    「我奶奶,她命太苦了。」姑娘依然哭泣著,「我爸爸去世早,媽媽單位工作忙,家裡做飯、打掃衛生,裡裡外外的事兒都累她一個人了。這麼大的歲數,一天福也沒有享著。我上班以後,答應攢錢給她買樓房住。可是,沒等待我把房子買來,她老人家就先走了。我媽媽哭得死去活來,她說對不住奶奶,老人家累了一輩子,最後竟死在棚戶房裡!」

    「哦,你媽媽這麼孝敬婆婆,老人家也算有福氣了……人死如燈滅。活著的人還得打足精神。小霞,香港人有句話:節哀順變。你也別太悲傷了。」說完,我按照當地風俗掏出二百元錢塞給她,「給老人家買點兒燒紙吧!」

    「總裁,謝謝你的安慰。」她抬起臉,用一雙淚眼望著我,「錢,我就不要了。」

    「這是喪禮。我對她老人家的一點兒意思。」我解釋說,

    「不,不要。」她固執地堅持著,「嗯,你家老母親去世,我都沒隨上禮呢!」

    她這樣一搗騰舊帳,我也不好說啥了。

    「喪事料理的怎麼樣了?需要我做什麼嗎?」作為兄長和領導的我,關切地問了一句。

    「不用麻煩你了。」姑娘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社區有喪事服務中心,他們從人死到屍體火化一條龍服務。我叔叔借了200無錢,一切都給他們辦理了。」

    「你叔叔?」

    「是啊。爸爸去世後,奶奶就住在叔叔家裡了。」

    「你叔叔家住哪兒?

    「臥地溝!」

    「臥地溝?……」聽到這個地名,我不由地歎了一口氣。臥地溝是煤礦工人住宅區,是著名的貧民窟。你想想,老人家87歲大喪,200元錢的喪費還要去借。他們那兒生活的困難程度,可想而知了。

    這一天時間,我都沉浸在這件喪事的悲痛裡。不知是因為同情老人家一生命運的悲苦,還是歎息家住臥地溝季家經濟的窮困。當市長時,我知道那兒是全市最窮的地方。我曾經去訪貧問苦;甚至做出一個規劃,要把那兒一片一片的小棚戶房推倒,蓋成樓房讓老百姓住進去。孔驥說,這麼大的事情,得請示省政府才行。我卸職後,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了。呂強一天到晚想的是創造政績,幹一些錦上添花的面子工程;棚戶區改造的事兒,恐怕早就忘到爪哇國裡去了!

    然而,事情的發展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淒慘,第二天,當我們再看見季小霞,她臉上竟出現了令人不解的喜色。奇怪的是,纏在她胳膊上的黑紗,不見了。

    「咦,這是怎麼回事兒?」我們都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我奶奶又活過來了。」她歡快地向我們報著這個奇異的喜訊。

    那神態,絕對沒有撒謊的意思。況且,她沒有必要向我們撒這種謊呀!

    「活過來了?這……」我第一個搖起了頭,眼睛向她送去了一連串的問號。

    「庾總,你不相信是吧?」她眼睛瞪著我,「如果你懷疑我的話,可以到我家去看看呀!你們……敢去嗎?」

    也許是怕沾染喪氣,也許是有什麼講究,幾個同事在姑娘質問下,一個個都像是癟了的茄子,撥郎鼓似地搖起了腦袋瓜子。

    倒是我,此時卻產生了一股要去的衝動。我想看看這位老人家有何等洪福,竟闖過了鬼門關,躲避了閻王老爺的追索?另外,臥地溝現在怎麼樣?群眾生活還那麼困難嗎?這一樁一樁的心事和牽掛,都動員我前去走一趟。

    「我去。」

    我的話一出口,同事們不由地吃了一驚。

    臥地溝的名字,聽上去很偏僻,很鄉下。但是它離市中心並不遠。從南站乘公交車坐上十分鐘的工夫,到新屯公園下車。翻過公園的山,就可以看到臥地溝的尊容了。

    站在遠處看臥地溝的房子,一趟趟青磚瓦捨的,還算有點兒模樣。可是,走到近處細心一瞧,就有些慘不忍睹了──

    一座座低矮的平房,破爛不堪。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

    很多牆壁傾斜了,用木頭頂著。破舊的門窗歪扭了,用板條釘著。裂了縫的牆面上,有的抹了麻麻裂裂的沙漿,有的露出了粉裂的碎磚。陳舊的屋頂上,有鋪了油氈紙的,有蓋了石棉瓦的,有壓了鐵皮的,有苫了稻草的……這兒哪像是人住的房子,倒像是難民營裡臨時棲身的避難所。

    再瞅瞅腳下,已經破損的道路泥濘不堪,垃圾扔得遍地皆是。

    路邊,是一條排放污水的明溝,此時,它恣意地流淌著黑色的污水,向世人展示著這兒的髒亂和醜陋。

    站立在路邊的人們,一個個衣衫破爛,神情萎瑣。看到我這個衣服光鮮的過客,他們的眼裡便放射出一副令人可憐的、呆滯的目光……

    臨街的一條小胡同口,豎了一堆十分乍眼的用白紙紮成的花骨朵,這是發喪的標誌。不用說,小霞的叔叔家就在這兒。

    「從這兒往裡走。」季小霞說著,帶我進入了小胡同。說是胡同,就是一條窄窄的小巷子。巷子寬度估計不足半米,一個人往前走,將就著還能通過,若是對面來了人,就得側身讓路了。多虧我的身體沒有發福,如果政府部門那些個腦滿腸肥的啤酒肚大胖子來了,恐怕連胡同口也進不來。

    「這麼窄的路,失了火消防車都進不來呀!」我一邊走,一邊拍著兩旁低矮的屋牆,歎息著。

    「其實,這兒原來的胡同都挺寬的。都是這些棚廈子,佔了道。」季小霞解釋說。

    我們正說著話,前面突然傳出了嗡嗡營營的人聲。

    「到了。」她提醒我,用手往前指了指。

    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用木棍架設的小院門。進了院子,左面右邊堆滿了舊報紙、舊紙箱,破瓶子,廢塑料袋子。一條擁擠的小空地上,擺滿了紙紮的花圈。此時,一個剃了光頭的小伙子正揮起鐵鍬,朝這些花圈奮力地砸下去。剛才還支支楞楞、五顏六色的花圈架,幾下子就被拍得稀巴爛,成了一堆垃圾。

    是的,人已經死而復生,這些祭奠的紙品就失去了意義,又不能像真正出喪那樣搬到火葬場去燒,只好這樣處理了。

    「大亮,這是庾總裁。」季小霞喊住了小伙子,介紹著我。隨後又低聲告訴我:「我的男朋友,林大亮。」

    「林大亮?」我定睛一看小伙子,濃眉大眼,直率中透出一股英氣。

    「季小霞,你不是說,大亮在外面給人跑長途運輸嗎?」我轉身問。

    「修車,歇幾天。」季小霞小聲告訴我。

    「庾總裁,你好。」小伙子彎腰向鞠了個躬,接著便朝屋裡大喊:「阿姨,庾總裁來了!」

    「庾市長,你好你好!」沒聽見阿姨的應答聲,倒是有一位中年婦女熱情地打著招呼迎出門來。我一看,原來是這兒的社區書記白雪。過去,我在政府當市長,這兒的再就業工作總是完不成任務,我沒少批評她。現在一想,這也怪不得她。礦山封閉之後,幾萬名下崗工人無業可就。這裡的環境差,投資商都不來辦廠,他們哪兒來的就業機會?

    「你……你怎麼在這兒?」我看見這位書記,不由地覺出了幾分尷尬。

    「季大娘是我的小學老師。她現在有病,我來看看……」到底是社區領導,腦袋瓜兒轉得飛快。話也說得恰當。一次死亡炸屍事件,讓她輕鬆地改說成有病了。

    「那……你是來?」她眼睛盯著我,露出了一點懷疑。

    「我是季小霞的同事,聽說老人家有病,來看看……」我支吾著。

    「白阿姨,庾總裁是來聽我奶奶事情的。」季小霞看到白雪眼裡的神色,連忙解釋。

    「你專門來聽老人家的事情?」白雪顯然有些不大相信。

    「是的。」我強調了一句,又告訴了她我的新工作崗位,「現在,我不是市長了。我到重化公司了。」

    「重化?」白雪再次顯露了自己的機警,「你成了大老闆了,今天,你來得正好。人,都在這兒哪!」

    她把我領進屋子。我第一眼就看見了那位死而復生的老太太。87歲的高齡,形色難免猶如枯槁。然而,仔細觀察她的眼睛,倒是分外的明亮。她一把抓了我的手,顫顫薇薇地說:「庾總裁,你是小霞的恩人呀!那個呂強辭退她。是你給她找了這份工作,我們還沒感謝你呢!喂,季工啊,快去小飯店安排飯,招待貴客呀!」

    季工是她的兒子,季小霞叔叔。雖然下了崗,天天*揀破爛養活一家老小,人卻是很有骨氣。他從不伸手要求政府救濟,也不去參加上訪鬧事。老婆離家出走後,他和老母親、嫂嫂一起,拉扯著小侄女兒生活,日子雖然艱難,卻任勞任怨,模範地盡著叔叔和兒子的職責。提到他,臥地溝人沒有不稱讚的。

    季工聽了母親的話,就要往外走,這時,一位白鬍子老頭兒喊著走進了院子:「喂,老季嫂,我和醫院說好了。他們的救護車下午就過來。」

    「是他林叔呀!我沒有事兒了。還叫救護車幹什麼?」老太太聽到老頭兒的聲音,連忙溜下了小炕。

    「就算是沒事兒,檢查一下身體也不吃虧。再說,到醫院仔細瞧一瞧,孩子們心裡也踏實呀!」說完,他看了季小霞的媽媽一眼,問道,「你說是不是?侄媳婦兒?」

    季小霞母親連連點頭表示同意,又拿了一個塑料凳放在老人面前。

    「啊,有客人?」白鬍子老人看見我,禮貌地衝我點點頭,隨後問了一句。

    「林爺爺,他就是庾總裁。」季小霞告訴他。

    「庾市長,你好啊!你為老百姓辦事,是個好官呀!」老頭兒衝我豎了豎大拇指。

    「老人家,別這麼說,季小霞的工作是她憑自己的條件被公司錄用的。我不過是提供個意見。這是,全*家裡教育得好哇!」

    「呵呵,我不是說小霞這件事,你當市長時,聽說幾次跑到省裡要錢,要改造咱這臥地溝棚戶區。你心裡想著咱們百姓啊。嗯,今天,既然來了,就在這兒吃飯吧,如果不嫌棄,老朽我陪你喝兩盅。」

    「謝謝,」我朝老人家拱拱手,「嗯,聽說你是臥地溝的『老革命』。我一直想請你老人家吃飯呢!」

    「林爺爺,庾總裁想來聽聽***事情。」季小霞見我著急,趕緊切入正題。

    「呵呵,其實,這老太太復生,是因為她積了大德,老天爺不忍心讓她早走哇。」老人家歎息了一聲,往對面牆上指了指,「看見了嗎?牆上掛的那根棍子?」

    我抬頭一瞅,果然有一根旋得光滑的柞木棍子掛在牆上,棍子的握把上,纏了一根鮮艷的紅布條。

    「你別小看這根棍子。」老人家告訴我,「那叫震屍棒。」

    「震屍棒?」我覺得好奇怪。

    「是啊,我們這礦區啊,舊社會屈死的冤鬼太多了。動不動就出現炸屍的事情。雖然大家都盼逝去的親人死而復生,可是,這種事總是驚嚇子孫,讓他們心不安呀!後來,遠方的一位老道士路過咱這兒,他看了看山後的風水,砍了一棵小柞木樹做了這個棒子,又拴了紅布條,嗯,打那以後,誰家再出現這事兒,只拿棒子輕輕一舉,屍體就平靜了。

    「是嗎?」

    「是啊。」老人家先是不可置疑地點了點頭,隨後卻又來了個轉折,「可是……這棒子,用到季老太太身上,就不靈驗了。」

    「怎麼不靈驗了?」

    「呵,這事兒說來挺怪啊!」老太太聽到這兒,接著老頭兒的話訴說起來,「當時,我正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睡覺,就聽見轟隆一聲響,一個拴了紅繩的棍子朝我砸過來,我就嚇得大聲喊:『別打呀,我沒有死。』我這話一說完,兒媳婦就扶我坐起來了。」

    「奶奶,你躺在這靈床上,看見什麼了嗎?」季小霞忍不住好奇,第一個發問了。

    「這事兒說出來啊,你們誰也不能信。」周老太太呷了一口茶水,慢條斯理地回憶起來「我呀,像是睡著覺了。忽然,有兩個穿黑衣的差人從後門進來,說是帶我去天堂。我就迷迷糊糊跟他們走出了後門,對了,當時,小霞你在自己的小屋裡看書,臨走我還看你一眼呢!」

    「是啊,昨晚,我正看《鬼吹燈》呢!」季小霞證實著。

    「什麼鬼啊神的?小孩子別瞎說。」此時的季家人,最忌諱別人說鬼啊神的話,季小霞母親聽了女兒的話,不由地制止了。

    「真的……」季小霞分辨說,「看完,我還做了惡夢呢!」

    「那……以後呢?」白雪聽到這兒,倒是著急了

    「以後……我跟兩個差人像是到了一個閻王殿前,呵,那地方,人可夠多的。嗯,還排著隊呢!殿門口那兒擺了一口大大的泔水缸,裡面臭哄哄的,幾年沒刷了吧。排隊的人到了缸前,都要喝幾口髒水,喝了這水,才可以走過小橋那邊去。」

    「那小橋,是奈何橋吧?」白雪到底讀了幾年書,學問多著呢!

    「是呀,橋的形狀就像公園養魚池邊的小磚橋。」老太太想了想,「當時,差人催我快喝水,我一看,水太髒,說什麼也不喝。儘管他們催我,我站在那兒,咬緊牙關,就是不喝。」

    「不喝,行嗎?」老頭兒好奇,也發問了。

    「那麼髒的水,誰喝得下呀!嗯,不少人身邊牽了紙糊的牛,想讓紙牛替自己喝。可是差人不讓。說『那是紙牛,沒心沒肺,喝了也無效。』結果,就逼著這些人把頭伸進缸裡,咕嘟咕嘟……哎呀,臨上路的人了,還被灌了一肚子髒水!」

    「看來,糊紙牛,扎紙馬,還有扎冰箱、彩電,都是迷信。不起作用啊!」白雪感慨地說。

    「是啊,人要是有錢,就趁活著時吃點兒穿點兒,等閉上眼睛,扎什麼也沒有用了。」老太太深有體會地道出了一句心裡話。

    「老季嫂,你看見閻王老爺了嗎?」身經百戰的林大爺是從戰場的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老革命,他毫不忌諱那個死字,總喜歡結合自己死裡逃生的經歷,談論生生死死的事情,「我可是見了他幾回面的人。可是,我每次去報道。他總是不收留我呀!」

    「哈……」老太太聽了林大爺的話,爽朗地笑開了,「那說明你命不該絕。」

    「奶奶,閻王爺長什麼樣?嚇人嗎?」季小霞又問了。

    「唉,那人長得……就像電視劇裡的閻王爺一個樣。不過,說起話來,慢條斯理,挺和藹的,一點兒也不嚇唬人。」

    「閻王跟你說什麼了?」我也禁不住問了一句。

    「呵呵,差人一帶我進門,那閻王就一個勁兒地搖頭說:『錯了錯了,帶錯人了!』差人打開薄子說,『薊原臥地溝人,87歲老太,沒有錯呀!』閻王爺走下來,指著差人手裡的薄子糾正說,『是薊原人不假。可是,我要你們帶的人是男的。他姓呂!」

    「姓呂?!」聽到這個呂字,我和白雪頓時嚇得打了個冷戰,然後又迅速相互遞了個眼色。

    這一個「呂」字,立刻讓我們想到了一個人。他就是現任市長呂強。此人現在位極權重,官運正盛,如果有什麼罪孽,在官場臭一臭也就罷了,怎麼弄得讓閻王老子也惦記上了呢?幸虧林大爺和季家人不熟悉他。如果這事兒嚷開了去,官場可就炸出新聞來了。

    莫不是他還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將導致自己面臨天妄之災?

    人的定數,真是說不清楚啊!

    「季大娘,你既然去了閻王殿,怎麼又被放了回來?閻王給你說什麼了?」白雪覺得這場談話該結束了,馬上張羅收場了。

    「唉唉!閻王說,『既然帶錯了,就應該放回去。這老周太太啊,年輕時救過兩條人命,命裡有福,還沒來得及享受。快快回去,享幾年清福吧!」

    「奶奶,閻王這麼說,你沒有謝謝人家?」季小霞提醒老人家。

    「哎呀,謝什麼呀?」老人家說著說著流下了眼淚,「我對閻王說,『別讓我回去,人間的罪我遭夠了。你就留下我,讓我快點兒死了算了。』」

    「那……他怎麼說的?」

    「可是,人家不聽我的話,他說:『人的陽壽和福分,都是命中注定的。誰也貪不了誰的。』我問他說:『我在臥地溝住了一輩子小破房,挨凍受累,我的福分在哪裡呀?』他說:『今年春天,等到艷陽高照時,臥地溝的貴人就臨門了。你回了家,就等著住高樓,過好日子吧!』這不,我就回來了。」

    「唉唉,老季嫂,是不是看你窮得可憐,人家不收你呀?」林大爺開了個玩笑。

    「才不是呢。」老太太立刻反駁他,「俗話說,『閻王不嫌鬼瘦』。也許,我的好日子真的沒來到呢!」

    談話結束了。人們站起來,紛紛告別。我站立起來,忽然覺得就這麼走出去不大禮貌。

    按照薊原的習慣,領導幹部到了窮人家總得表示點兒心意。何況老太太遭了這場變故。於是,我的手往衣袋裡掏了掏,還好,掏了半天,總算觸到了兩張硬硬的票子。

    我掏出200元錢,季家人執意不收。謙讓一下,這倒是人之常情。但是,讓我想不到的是,那位季老太太,看到我掏出錢來,竟撲通一下,跪倒在我面前,讓我驚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連忙拉住她的手:「奶奶,請起來。你這樣,我這晚輩受不了哇!」

    「孩子,你的錢我收下。可是我的話,你要記下來……」老太太跪在那兒,大家好說歹說,也執意不肯起來。

    「好吧,老人家,有什麼話,你就說吧!」我只好應允了。

    「啊,庾總,你當過市長,現在又是大老闆;在薊原這地方,你也算是大官了吧?」

    點點頭,「奶奶,你需要我做什麼嗎?」

    老太太顫抖著嘴唇,想了半天,終於說出了心裡話:「我呀,16歲嫁到這臥地溝,今年87歲了。在這棚戶房裡整整住了一輩子啊。我求求你,把這些破平房拆了,給我們蓋大樓吧!多少年了,我天天想,夜夜盼……就想用腳踩踩那步步高的樓梯板,用手摸摸那熱呼呼的暖氣片呀!」

    聽了老人的願望,我感慨萬分:老百姓住這棚戶房,是我之過呀!

    況且,眼前說這話的人,是剛剛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的啊;來不及更多思索,我立刻朝老奶奶跪下去,莊重地承諾:「奶奶,你放心,有我在這兒,你的願望……一定能實現!」

    「好,好,好!」聽了我的話,林師傅和白雪帶頭鼓起了掌。

    送完禮金,說完了話,本以為可以輕鬆走人了。哪知道這臥地溝有個講究:凡是婚喪嫁娶的事情,只要客人送了禮金,主人必須得安排吃飯才行。否則,就讓人家笑話不懂禮數。再加上白雪一個勁兒地幫腔,說我這大老闆來一次臥地溝不容易,要我好好瞭解一下這兒的困難,將來有機會好向市長建言:早點兒改造棚戶區,改善這兒的居住條件。

    她還要主動提出,要親自陪我考察棚戶區情況,我謝絕了。一個企業的頭頭,沒有行政權力,有什麼資格在這兒「裝大」?

    但是,這想法只可以憋在心裡,講出來就犯毛病。對於一個社區幹部的話,你聽著就是了。在她眼裡,北方重化級別很高,又有錢。在上頭說出話來應該是有份量的。於是,我嗯嗯啊啊的答應著,就像真的能辦成什麼事兒一樣跟著她走了走。

    我先仔細地考察了一下季小霞叔叔家。她家的房子不足9平方米,老少三輩擠在一齊,季小霞奶奶住的小屋子實際上是個小倉庫。孩子們長大了,不便於同老人住一起。只好搬出來在這兒湊和。奇怪的是,她奶奶放靈床的那個小棚廈子裡,牆壁四面透風,只塞了幾把稻草擋風。天氣已經是隆冬,棚廈裡冷得要命,四壁牆上凍得都是冰渣子。我摸了摸放在窗台的一顆白菜,凍得硬梆梆的,像塊石頭。我問白雪:晚上,這裡面的溫度如何?「也就是零下20度吧!」她說。我懷疑她誇大。她說,差不多。因為她昨晚誤將一顆白菜放進了冰箱,結果,零下20度的低溫把那顆白菜凍成了一塊冰砣。聽了她的話,我心裡不由地激凌地打了個冷戰。

    原來,我以為季老太太不過是一次「假死」;或者就是一次病重後的嚴重休克,所謂炸屍,不過在某種刺激下又恢復了知覺。現在,一看小屋裡這麼低的溫度,我一下子推翻了自己原來的設想。在這兒的靈床上躺上一夜。別說是垂危的古稀老人,就是活蹦亂跳的健康人,也得被凍僵了。然而,老太太經過一夜冰凍,竟安然無恙,死而復生。這其中的事兒,著實令人不解了。

    出了季家門,一大片鱗次櫛枇的小棚戶房出現在我的眼前,此時,天上一團團烏雲籠罩了淡淡的陽光。霧檬檬的街路立刻變得像暗房裡一張張詭秘的底片,面對這幅慘淡的圖畫,我不由地一陣陣發問:臥地溝啊臥地溝,你這個昔日輝煌無比、今天卻窮困潦倒的地方,究竟蘊藏了一種何樣的神機和玄謎呢?你的山後,是舉世聞名的北遼煤礦,至今,那座被稱為亞洲第一高的豎井鐵架還高高地聳立在那兒,述說著早已逝去的輝煌。薊原這個城市,就是因你而曾被譽為煤都啊。過去,那些走在大街上昂首闊步的礦工,曾讓人何等尊重、何等羨慕!高薪收入曾經讓他們富得流油。文革風暴又讓他們在政治上領導一切。市中心那些個機關、醫院、學校,中小企業,哪個單位不曾留下過你們派出的「工宣隊」的影子。可是,今天,在市場經濟的大潮裡,你怎麼了?街路簡陋,房屋破損,數萬名下崗礦工,每月*著不足百元的救助,在社會的底層頑強地掙扎,痛苦地煎熬著度日如年的艱苦歲月。如果說,*著自己的雙手,勉強填飽肚子還說得過去。可是,這大片大片的破房子,如何能變成嶄新的樓房呢?「棚戶區改造」,這口號喊了這麼多年。也只在市區地段還可以進行,像臥地溝這種集中連片的貧民窟,全市幾百萬平方,要改造得需要50億!而市財政每年才收入10億,巨大的資金缺口,讓「棚改」成了歷屆執政官員的一個美好憧憬,一句癡人說夢般的囈語。儘管領導們也常來視察,常來訪貧問苦,也不過是掉幾滴眼淚,錄上幾個電視鏡頭。較真章的事兒,誰也不敢動了。唉唉!這個窮不聊生的鬼地方,人死了連閻王都不肯收留。要下決心改變它的面貌,得需要何等寬廣的胸懷,何等聰明的智慧,對黎民百姓懷有何等仁慈的博愛之心啊!

    不過,周老太太神秘的經歷,又不全像是一個虛妄的荒誕故事。聽季小霞說:災荒年的時候,她姥姥帶著年幼的媽媽從山東來臥地溝逃荒要飯,被一場大雪壓在奶奶家的柴禾堆裡,眼看要凍死了,是奶奶發現了這可憐的娘兒倆,救下了她們。後來,姥姥病重不起,是奶奶為姥姥拿錢看病,姥姥逝世時,奶奶又讓兒子爸爸披麻帶孝為老人家送葬。後來,為了感恩,媽媽按照姥姥的遺願,16歲嫁給了爸爸。閻王老子說周老太太曾經救過兩條人命,此事並不是子無虛有。還有,他說的「艷陽高照、貴人出現,住樓房過好日子」,不正是現實中的臥地溝人多少看來做夢都期盼的美好願望嗎?

    薊原這個地方,奇異事件的背後總是伴隨著奇跡發生。20世紀初,貧瘠荒涼的臥地溝人眼看活不下去了。突然,冬天裡響了一聲霹雷,第二年春天,這兒就發現了一座舉世聞名的露天煤礦,繼而又衍生出了薊原這座現代化的工業城市。今天,昔日富足的臥地溝人幾乎一貧如洗,原來的精神和尊嚴一落千丈。對於眼前的生活,他們的身體、心理都像是忍耐到了即將崩潰的極限。俗話說:世周輪迴,否極泰來。周老太太的這次神遊,是不是上蒼在冥冥中對臥地溝人發出的一個暗示:真正的貴人就要蒞臨,臥地溝人的好日子就要到來了?

    也許,周老太太的故事絕不是一件平常的炸屍事件,它像是這在其中暗示了一個天大的玄機;隱藏了一個偌大的、讓人按照常理難以解開的謎團。

    伴著我的胡思亂想,老拐帶我們步入了街上的一家「五元」小飯店,五元飯店,就是店裡所有的菜價都不超過五元錢。這是薊原下崗職工的獨創,也是無奈之舉。因為,如果超過五元的價錢,人們吃不起,飯店就得關門了。

    飯菜廉價,小店倒是很乾淨。特別是看見白雪和林大爺這兩位地方的頭面人物在場,店老闆使出了渾身解數,天氣正值三九,吃了熱呼呼的湯菜,心情十分舒暢。於是,在這張寒酸的酒桌上,我饒有興趣地聽林大爺講述了臥地溝棚戶房的歷史。還有一個意外的收穫是,我從林大爺口裡,再次聽到了楊健的名字,使我對這位名震北遼的官場大鱷有了新的認識。

    從此,因了這次炸屍事件,我與臥地溝結下了不解之緣,臥地溝棚戶人家的故事,伴隨著一場驚天動地、扭轉乾坤的巨變,改變了我本來早就被設計好了的生命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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