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扛著一根木棒,穿的破破爛爛,打扮成一個蘇北盲流。我老家在淮南,本來和蘇北很近,一口江淮口音,東北人也分不出來。在東北有很多蘇北人在討生活,我這副模樣也不稀奇。
不過東北的嚴寒我第一感受到,方出了房子,踏著半尺厚的大雪行走,入眼到處白茫茫的,吐出白氣,眼睛生疼。我揉揉眼球,便上路,走到附近幾個村的交匯公路上,也就是當地的一個集市,尋機會跑到皇陵村去。
正走著,忽然一個人叫住我:「喂,蘇北佬!」
我轉過身,對面是一個約莫三十來歲的漢子,身材不高,長著一張國字型臉蛋,駝峰鼻,鬢髮濃密,眼睛細瞇瞇成一條直線,偶爾開起來,便露出一絲凶光,對我惡狠狠地問道:「喂,蘇北佬,要做活嗎?」
「做啥子活?」
我用江淮口音說道。
那人說道:「我要儲存蘿蔔,挖個地窖。」
我說道:「大冬天,雪都下得這麼厚,土凍的多硬啊!怎麼能挖呢?」
那人說道:「少囉嗦,我給你三十塊錢,你來皇陵村挖地窖,幹不幹?」
我咯登一下,三十塊錢可不是個小數目,這人出手如此豪闊,看外貌又不像,穿的很普通,其中必有貓膩,又在皇陵村,我忙說道:「好的,好的,三十塊錢,一塊也不許少!」
我就跟在這個漢子身後走了幾里地來到皇陵村,來到一間破破爛爛的屋子前,那瓦頂土屋非常低矮,立在村中,坐南朝北,立在屋前四週一覽無餘,我總覺得這屋子似乎有特殊含義。我東張西望,那人惡狠狠地叫道:「你看什麼看?」
我打了個哆嗦:「我覺得這裡陰氣很重!」
那人叫道:「啥子陰氣,叫你幹活就干。喏,就在屋前的地上,雪已經鏟開了,我在地上劃了線條打好框框,你就沿著線條挖,千萬不要越界!」
只見黑色的耕地上果然用石灰打了線,我心想這人做事還很講究的。他丟給我一把鋤頭、一把鐵鍬,先放火燒軟了地面凍土,然後我朝手心吐吐唾沫,掄起鋤頭挖掘,那人就在一邊盯著。挖了半天,已經顯出一個地窖的模樣,我在沿西邊的石灰線下挖的時候,碰到一塊巨石,為了挖出巨石,不得不把石灰線往前移動一段,突然土裡掉下一塊白白的東西。我好奇地撿起來,細細打量,咯登一下。
以我從前參與考古發掘的經驗,這是一塊人骨!
七、
那人一直呆在旁邊監視,見到我有所異動趕過來問道:「喂,蘇北佬,你不好好做活,幹啥呢?」
我見隱瞞不住,於是喊道:「這裡埋著人,有骨頭!」
那人罵道:「這是老墳,叫你不要挖過去,丟掉,快挖其他地方!」
我隨手丟掉人骨,暗暗思忖,這塊人骨非常新鮮,表層附著尚未腐爛的肉,絕非老墳屍骨。以東北寒冷的天氣估算,大概是幾個月前埋下去的。我抬頭看看天,日頭有氣無力地掛在枝頭,整個皇陵村籠罩在一層詭異的色彩下。
中午那人提供了幾個饅頭,但是我不敢吃,趁他不注意丟掉,吃自己帶出來的饅頭。東北冬天白晝短,約莫三四點太陽就開始黯下去了,整個蘿蔔地窖卻只挖了一半,於是那人說道:「蘇北佬,你今天就住在這間屋子裡,明天再把活幹完?」
見我有異色,不禁譏諷道:「是不是怕屋子前的老墳,膽子可真小!」
我怒道:「好,我今天就睡在這間屋子裡面。」
我收拾好工具,轉身就和那人推門進入屋子,迎面頓時一股臭氣撲鼻而來,異常難聞,彷彿是一塊魚肉放在陰暗處發霉的味道一樣!這屋子入門是前廳,以一堵牆分為左右兩廂,再進去就是和灶社連在一起的炕台,門口有一把梯子,搭在閣樓上。我再四下打量,這間屋子實在骯髒的不得了,就像是垃圾堆和盲流棲息地一樣。牆角到處堆放著亂七八糟的雜物,什麼柴草、空酒瓶等等,一抬頭就是滿臉蜘蛛網。
我不禁疑惑道:「這間屋子是人住的嗎?怎麼有一股臭氣?」
那人說道:「哦,以前是有人住的,不過已經廢棄,打算過冬後就拆掉。臭氣,就是這屋子有個地窖,儲存蘿蔔的,但是蘿蔔愛發酵,一股臭氣,所以要在外面重新打一個洞。你就自己睡在這裡,炕火自己燒。晚上沒事千萬別亂動,這裡夜裡有狼!」
我唯唯諾諾,那人才不放心地離去,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那一股子臭氣從屋子深處抽出來,越來越濃。其實我今天幹了一天的活,實在疲憊不堪,靠在炕上閉目養神,不知不覺中彷彿又回到了越南戰場,槍林彈雨,最熟悉莫過於那股味道。我忽然一怔,漸漸地從臭氣中分辨出另外一種味道,若隱若現的味道,這種味道在越南戰場上時常聞到——腐屍的臭味!那時兩軍交戰,有些屍體來不及收拾,而越南又是高溫炎熱,很快腐敗,那股味道,一輩子都不想再聞!莫非……
我瑟瑟打了個寒顫,這裡有個蘿蔔地窖,我從懷裡拿出一隻小巧的手電筒,扒開雜物,果真見到一個蘿蔔地窖,當時心臟砰砰劇跳,驚人的事實就要發現!
哪知蘿蔔地窖居然是空的,連根雜草也找不到,可以那股難聞的味道越來越濃密,我不禁把目光轉向頭頂,閣樓上面。
我叼住手電筒,順著梯子爬到閣樓上,上面居然還有一扇門,握住把手沒有灰塵,顯然時常有人過來。我用力一推,這門後面好像被什麼東西頂住了,不過在我的蠻力下漸漸滑開,門露出了一個半人大小的口子,我脫下棉衣,勉強擠了進去。
閣樓上也是亂七八糟的,胡亂堆放著很多雜物,我轉過頭,看看什麼東西頂著門,卻是一堆柴草。柴草有這麼重嗎?我順便踢了一下,觸覺鼓鼓的結實的,好像沙包之類實物。我用腳撥開柴草,;露出一隻化肥編織袋,鼓鼓囊囊,半透明的塑料袋子裡顯出一個蜷曲人的輪廓,不住散發難聞的臭味,難道……
我吞嚥一下唾沫,顫抖著剝開袋子,頓時差點喊出聲,渾身毛都豎了起來!老子什麼屍體沒有見過,乾屍、碎屍、古屍,唯獨這種模樣的屍體還是一次見到過!這屍體蜷縮成一團,表面似乎澆上了一層油,異常光滑。那屍身是個男人,全身赤裸,一雙眼睛死不瞑目地看著這個世界。雖然東北天氣寒冷,但是時間久了,畢竟開始腐化,下面滲出很多屍液,那奇怪的味道就是屍液發出的,滴到樓下之後,就讓我以為蘿蔔地窖裡才藏著屍體。
這個人明顯是被殺死後放在這裡。邪門,假若我殺了人之後,是要乾淨埋到土裡,或者放火燒掉,哪是這般明目張膽地放著,用臭氣引人前來?況且,這屍身似乎是某種重要的儀式,特意塗了一層奇怪的油。
忽然我聽到外面有腳踩雪堆嚓嚓的聲音,雖然他故意放輕了腳步,但是在冬季異常寂靜的夜晚,反而越發清晰了。我急忙奔到閣樓一角,透過縫隙看下去。雪地的反光很明亮,所以我能清楚地看到白天招我的人抽煙踏雪過來,若是讓我發現我已經看到了屍體,那可不好!
我跌跌撞撞跑回去,黑暗中,不慎叫一樣東西絆倒,拿著手電筒一看,又驚又怒,柴草堆下伸出一條人腿,浮現出一具,不兩具,三具疊在一起的裸屍。
我越發驚恐,急忙爬下閣樓,這時那人正把房門敲地整天價響:「開門開門,蘇北佬!」
我趕過去打開房門,那人抽著煙,問我:「要來一隻嗎?」
我搖搖頭,那人又說道:「初來借一步說話。」
我徒生警惕,和那人走出房門,暗中戒備,唯恐他偷襲。
那人說道:「蘇北佬啊……」
通!我來不及反應,後腦勺就被擊中,頓時疼痛異常,但見那人頓時面露凶光,而在他背後則是另外一個人舉著一把鋤頭。心念轉動,原來如此,竟是兩個人。其中一個引我放鬆警惕,另一個暗中下毒手!
另外一人低低罵道:「老二,我說你昏了頭嗎?現在公安盯得這麼緊,你居然還有膽子找人過來,萬一發現,豈不是壞了大哥的大計嗎?」
那人滿不在乎地說道:「怕什麼,若是這麼膽小,如何成就我們的復興大清皇國大業!」
另外一人說道:「我只是叫你小心點。居然還把招來的人擱在那件屋子裡,如果那個盲流看到了不應該看到的東西,怎麼辦?」
那人說道:「反正遲早都是死,讓他看到又如何?最多先認識幾個夥伴,下去之後好多交往交往啊!哈哈!」
那人放聲大笑,聲音淒厲如暗夜中的梟。
我受過嚴格的抗打擊訓練,哪這麼容易倒下,匆匆幾秒就醒轉,只是後腦勺乃是舊傷口,似乎傷到了神經,竟然渾身動彈不得,不禁又驚又怒,只能暫時裝作昏迷不醒,暗中查看他們的下一步動作。
那兩人合力將我抬起來,另外一個人說道:「嗯,想不到這個蘇北盲流個子不高,倒是挺重的,身板不錯。」
那人說道:「相城,這次就辛苦一下,不過也請你不要告訴大哥,不然他非罵死我不可!」
那叫相城的苦笑一聲:「看來也只有大哥能夠制住你這個無法無天的傢伙。我這人啊,只能給你擦屁股!」
那人嘿嘿地偷笑,然後哼哧哼哧地抬著我在雪中行走,約莫走了五六分鐘,縱然閉著眼皮也能感受到一陣強烈的亮光,裡面熱氣騰騰,不時聽到水流沖刷的聲響。只聽一個蒼老卻有力的聲音叫道:「又是你們兩個給我帶貨來了。現在不是公安盯的很緊,皇上不許我們私下裡行動?你們好大的膽子啊!皇上素來英明公正,禮親王合城,縱然你皇上的親兄弟,皇上為了法度,還會揮淚斬馬謖的!」
那人原來叫合城,此刻破口大罵道:「放你媽狗屁,要拍皇上馬屁,也要在皇上聽得到的地方。扒露禿,你這老小子,做的惡事比我們少嗎?少囉嗦,給我搬!」
即使此刻危急萬分,我聽到他們的對話也是不禁莞爾。好歹我跟了白水學過不少知識,在北大歷史系又聽多了課,似乎這幫愚民述滿清舊制建立了貴族制度,但是又四不像。譬如那扒露禿,仔細一想,哪有人會有這樣的名字,應該是滿清「勇士」的封號吧!假若白水聽到,一定活活笑斷肚腸而亡。但是下一刻我便樂不起來了,只聽那扒露禿說道:「是不是老規矩,先開膛剖肚,然後浸在玉油中七七四十九天?」
兩人用力一揮,把我扔到一張木桌上,我只覺得渾身一震,後腦勺又重重磕下,痛得幾乎要叫出來,拚命忍住。
合城點點頭,說道:「嗯,是的!唉,最近這段時間緊,就是到手的屍身也不能埋入穴中。」
相城失聲道:「合城,不是說過不能帶屍字嗎?這叫做天柱!」
合城不禁怒道:「死人就是屍身,哪有那麼多講究,又是那個外國來的老鬼搞出來的花樣!」
說著怒氣沖沖地離開,相城接著追上去。
扒露禿彷彿拿了兩個金屬物件,一邊摩擦一邊笑道:「小子,別怪大爺心狠手辣。等皇上大事已成,少不得你們的祭祀。」
扒露禿用尖刀割開我的棉衣,冰涼的刀子在胸口肌膚上劃過,只覺得一陣涼意,那傢伙笑道:「你這個傢伙,身板不錯,可惜了,小子!」
扒露禿正要把刀子刺下去,我猛然張開眼睛,迎面是一張極為醜陋的禿子臉,牙齒別在外頭,鼻子歪歪,更好笑的是腦袋瓜光溜溜的,半根毛都沒長。看來扒露禿便有戲虐之意!
扒露禿見我張開眼睛,不禁吃了一驚,他解剖了十幾個人,還從來沒有人開眼過。那情形就和看見詐屍一般!其實我心裡未嘗不是驚險萬分,冷汗涔涔。方纔我一直動彈不得,直到又撞到了後腦勺,手指才微微麻木有了感覺。那刀子劃過皮膚的涼意,我當真要叫出來,眼見要刺下來,我心中一急,拚命掙扎,終於張開了眼睛!
扒露禿手持一把剔骨刀,一把鉤刀,原本要解剖人的,此刻見我起來,不怒反喜,笑道:「好傢伙,雖然我號稱扒露禿,但是從未和人真正交手過,向來不過在村子裡打架罷了。也好,今天便讓我會會你,不負扒露禿的稱號!」
說著,手拿尖刀便衝過來!
其實我手無寸鐵,身子又剛剛恢復,總覺得有股麻木的感覺,運動起來也不甚靈活,見他一刀刺過來,無可躲避,靈機一動,便立時鑽入桌子底下。扒露禿刺了個空,彎身便又刺過來。好機會!只要我把桌子拱翻,就可壓住扒露禿。
哪知向上用力一頂,桌子紋絲不動,當下愕然,眼見扒露禿刺過來,硬生生吃了一刀。
那扒露禿笑道:「你以為我勇士的稱號是白得的嗎?我早看穿你的詭計,這桌子乃是老杉木製作,重達百多斤,豈是你可以搬得動?」
他微笑著低頭下來,見我一動不動,以為我死了,但是剛彎下笑容立時僵住。我竟然毫髮未傷!原來我靈機一動,把割破的棉衣脫下,這棉衣厚達五六公分,兩層墊在一起不下十公分。扒露禿刺刀的力氣,全部陷在棉花當中。
我哪會放掉這個好機會,冷不防一腳踢上去,正中扒露禿鼻樑。鼻樑乃是人體要害之處,彙集數個死穴,扒露禿大叫一聲,翻身倒地,一動不動。
我鬆了一口氣,脫下棉衣之後,在東北零下幾十度的嚴寒中漸漸覺得寒冷,於是我鑽出桌子底下,動手就想去拔那個傢伙的棉衣。
我方湊近扒露禿,猛然他張開眼睛,冒出凶狠的目光,一下子掐住我的脖子,獰笑道:「小子,你裝死的招數我也會!」
下一刻扒露禿又面露驚愕,我的手腕,漸漸把他的手扳開。
扒露禿的個子超過一米九,體格異常強壯,手腕上肌肉鼓鼓。然而他豈是知道我在部隊中就有「無敵鐵腕」的外號,扳手腕全師無敵,退役後都是干鏟土、鏟煤的活,力氣鍛煉地更是誇張,此刻神經協調已經恢復,我毫不客氣的動用手勁!
我和扒露禿兩個力大無比的傢伙打架,就像是大象和犀牛在對撞,誰也奈何不了誰。不僅扒露禿大急,我也大急,這般打鬥,一定驚動了不少人。人多了,吃虧的肯定是我。
我倏然瞅見扒露禿方才丟下的剔骨刀,就落在附近地上,然而在稍稍分神,立即教後者把握住機會,頓時又掐住我的脖子,卻不再施展力氣按下去,而是直接不住把我往後推。我一時用不上力,只覺得喉頭痛苦異常,背後猛然一震,撞在一個地方,眼角餘光瞄下去,似乎是水池一類的東西,飄著一層油,裡面浮著莫名其妙的東西。
扒露禿用力把我按下去,想把我浸在水裡淹死,我身子後仰,雙手無法用力,漸漸覺得眼前一片空白,意識模模糊糊,要死絕了,雙腳亂蹬,突然扒露禿大叫一聲,放開了我,雙手摀住下部,原來我瀕死的亂蹬,竟然踢中他的男人要害。這激烈打鬥,一般人很難會顧慮到!
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我心頭一緊,狠狠心,一頭撞在扒露禿身上,他躲避不及,頓時掉入水池中,我到處尋找武器,等他上來時候刺死他!
哪知這時我看到了驚險的一幕。那扒露禿如同掉入了硫酸池一般驚恐不已,拚命要掙扎上來。我奇怪,這只是普通的油,又不是沸油。但是扒露禿越來越驚恐,竟然向我呼救:「救命!救命!」
他雙手亂抓,倏然摸到一個東西,高高舉起來,我頓時大駭,居然是一具渾身赤裸的男屍,面目浸地發脹,尤為猙獰,更可怕的是,他的胸腔腹腔洞開,裡面空蕩蕩的,絲毫沒有內臟。扒露禿害怕之極,掉下男屍,正好擱在他頭上,又是一陣掙扎,慢慢地沉入水底。
我歎了一口氣,你殺人,必被人殺!何況是冤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