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天堂的中南部,氣溫已開始漸漸轉暖,但在天空聖堂的這個角落中,溫度卻在急劇下降,冰冷的蕭索殺氣,如水銀瀉地,傾灑滿這片空間。
在這一個剎那,阿倫心潮起伏,暗暗思索著,他們到底是不是為自己和鳳雅玲而來……
如果是的話,問題就大了,是誰將自己正在天空聖堂這個消息給洩露出去的?
鳳雅玲?她與洛塞夫大主教在裡面待了這麼久,難道她把自己銀灰色血液的事情全都說了出來,現在這些人正是洛塞夫指派過來的,正因為他們是天空聖堂裡的高手,自然可以隨隨便便進來……
我出賣過鳳雅玲,這次被她出賣,也沒什麼好怨的……
但她真會這樣做嗎……
洛塞夫大主教也不像是草率處理事情的人……
那,難道是愛莉婭?
今天她咬牙切齒說要殺了鳳雅玲,當時還基本確認她是開玩笑的,但愛莉婭的性情裡可是有著善變的一面,她說不定出去就是為了僱傭這麼一群殺手來行兇,不然怎麼會這麼晚還不回來……
不過,她的力量應該會貯存到復仇的時侯用,現在拿來對付鳳雅玲,是不是太過浪費了呢?
而且,愛莉婭真會這麼絕情絕性嗎……
那從今早到現在,到底還有誰看到過自己進來天空聖堂,難道是從那些教士護衛口中傳了出去……
但就算有人膽敢違背愛莉婭的命令傳了出來,憑什麼認為我就是藍雪雲,而馬車中載著的是鳳雅玲呢?
那會不會是他們當中有誰看出了端倪,又恰好是某方勢力的臥底……
哼,如果真是這樣,那也太過浪費人才了,有這樣的眼光和判斷,還要留在天空聖堂潛伏當臥底嗎?
那難道是凌蒂絲……
她不需要這麼做吧!這樣做,對她能有什麼好處呢?
到底還有誰……
怒浪?
阿倫的心莫名一冷,怒浪剛好離去找東西吃了,他代表的勢力是阿蘭斯最具勢力的情報組織……
但阿倫立即否定了這個猜想,假如怒浪也無法信任的話,那等於否定了自己,否定了整個世界。
他忽然有點明白鳳雅玲的心態了,所有她最信任的人都並不是她所想像的那樣,悲哀至此,令她對人生和世界產生了強烈的懷疑,最近的意志才會消沉至此……
每一個都有可能,但每一個都沒可能!
因為他們當中隨便哪一個將事情洩露出去,對阿倫的打擊都是致命的。
這些想法迅速游過阿倫的腦海,他慢慢把杯子放下,圍在周圍的八人似乎知道他的身份,對他頗為忌憚,一時間也沒有輕舉宴動。
阿倫心中一動,再一陣寒風撇,庭院中又多了十個黑衣人,不過這一次,他們是落在靠向鳳雅玲房間的位置,但身子卻是面向阿倫所在方向,忌憚心理,再一次顯露無遺。
阿倫暗暗判斷,他們的戰術意圖應該是用前面那八人困住自己,而後面的十人來劫持鳳雅玲。
阿倫的心反倒鬆了一鬆,根據他們的表現,首先可以否定是怒浪出賣他了,因為怒浪知道他的底細,現在的阿倫可是弱不禁風得很,用不著這麼小心翼翼的提防。
他提著茶壺,將杯子注滿,淡淡的說:「哪位是帶頭人,可否出來談兩句?」
一眾黑衣人冷冷的注視著他,不發一言,默然了一陣後,終於其中一人啞著喉嚨說:「先生,你好!我等深夜冒昧拜訪,真是失禮了。」
阿倫心中一動,聽聲音的來源,此人應該正是站在自己身後,從位置,再到他的恭謹語氣,都可聽出他對自己的敬畏,更為重要的是,此人故意用沙啞的聲音來說話,他為何刻意隱瞞自己的聲音,難道說,他和我見過面,他怕我聽出他的聲音,從而把他認出來?
阿倫正細細辨認著那人的聲音,尚在疑惑間,那人又道:「先生,我們只想帶走鳳雅玲公主,只要你肯一直安坐於此,我定當保證先生的安全,其間得罪之處,還請先生多多包涵。」
阿倫又想,聽他文雅的措詞,出身貴族或是經常出入上流社會的可能性甚高,又與自己見過面,剛好又在自由天堂的人物……那此人的名字幾平呼之欲出了……
尤其還有那把嗓音,阿倫擅長口技,對聲線的判斷最為準確,儘管此人已盡量掩飾,但音底卻是無法改變的。
阿倫故作沉思,面色為難的說:「這個提議有點強人所難,容我考慮……」
一陣沉默過後,他忽然說:「索賽克先生,你恩師漢弗裡伯爵臨終曾留有一信給我,裡面有提到你……」
那黑衣人身軀猛的一震,失聲道:「什麼……」
但他立即醒悟過來,在急促的呼吸中,盡量沉穩過來,補救說:「什麼?先生,你到底在說什麼,我聽不明白!」
阿倫釋然一笑,看他如此反應,幾乎可斷定他就是索賽克了,而索賽克為何會來這裡,目標又專門針對鳳雅玲,其中原因就耐人尋味了。
他微笑說:「索賽克先生,你為何要針對鳳雅玲而來呢?對你有何好處?」
那黑衣人冷然道:「先生,你切勿認錯人了!」
他打了個眼色,另外那十個黑衣人立即往鳳雅玲的房間靠去。
但他們很快又停下了腳步,因為阿倫慢慢站了起來,或許,他們行動前都聽過藍雪雲這個名字,經過民間的多番渲染,這名字代表的,已經不單單是死亡這麼簡單了,惡魔狂風,已經昇華至一個符號,一個烙印,它像征了凶邪,像征了毀滅,像征了這個時代的夢魘。
當這樣一個傳說中的人物活生生站在面前,還很深沉的微笑時,對這群黑衣人的壓力是巨大的,站在亭子周圍的黑衣人,無須言語、眼神交流,立即不無畏縮的往後倒退了兩步。
這份異樣的整齊,阿倫看在眼裡,也心知肚明,同時清楚,自己所剩下和僅可憑恃的,也只有這個了。
他冷冷的看向索賽克,淡淡的說:「索賽克先生,不知你現在是受何人所托而來,但你可曾深思過,卡氏家族目前正處低迷時期,本該步步為營,但你卻冒險突進,以身犯險,可知只要一個錯失,你和卡氏家族都將萬劫不復啊!」
那黑衣人避開了阿倫的目光,但眼眸深處閃過了深思,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要再次否定自己是索賽克。
阿倫已向他又踏近了一小步,淡淡的說:「如果你肯帶人立即離去,我當此事從未發生,你看如何?」
黑衣人這次沒再後退,眼神多次變幻,內心似正在激烈的爭鬥之中,又似在醞釀著某個衝動的決定。
全部人的動作都像凝固了下來,等待著那黑衣人沉默的決定,如果可以選擇,誰願意與惡魔狂風為敵?
片刻之間,空氣流動的速度彷彿也緩慢了下來。
阿倫背後的一個黑衣人忽然離開了自己的位置,貓著步子,屏著氣息,緩緩向阿倫踏去。他落步無聲,所有的毛孔都緊閉了起來,如果閉起眼睛,就算此人走到面前,也未必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可見其人已深得刺殺之道的精髓。
索賽克自然看在眼裡,他嘴巴又再微微張了張,似是要制止些什麼,又似是要準備下達某個命令,但最後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來。
這細微至極的動作,立即引起了阿倫的注意,他立即就回過了頭,發現有一個黑衣人竟然已經來到五步以內的距離。
阿倫心中大驚,但他強控心神,表面平靜無比,只是陰惻惻的一笑,輕聲問:「怎麼了?」
那黑衣人本正準備發動雷霆一擊,但刺殺對像忽然作出這麼一個詭異表情,他的呼吸頓時窘了一下,面對那似乎能看穿自己一切的蔚藍色瞳孔,他有一種無力為繼的可怕感覺,趕緊將準備發動的刺殺動作硬生生收回,蓄勢待發的力氣頓時自傷其身,喉嚨一甜,一口鮮血就這樣淋漓噴出,他踉蹌後退了幾大步,能恰恰站穩時,剛好又回到了他原來的位置上。
眾人心中大凜,惡魔狂風一招未發,就已將隊伍裡的主力逼得吐血而回,看來他還手下留情,不然以剛才的情形來看,該主力是無法全身而退的。
一眾黑衣人馬上又聯想到自身的安全性,結合傳說中的一切一切,立即得出了一個可怕的結論:只要這個惡魔願意,他們全部人都會立即死去。
這一次行動會不會真的是太過魯莽了呢……這個念頭盤旋在眾人的腦海,士氣一下就跌落冰點。
阿倫就像什麼也沒發生,甚至沒興趣再多看那人一眼,又回過了頭,繼續微笑注視著索賽克。
索賽克眼中卻閃過精光,像是下了某種決定,一握拳頭,盯向阿倫,剛要下達那個無法挽回的命令時,喉嚨卻忽然被一件硬物頂住了。
四周眾人為之駭然,只是眼前一花,一個頭綁白色繃帶的男子,已靜靜的站在索賽克的身旁,彷彿就是憑空出現那樣。
他只是以一根手指,指住了索賽克咽喉最脆弱的位置,但冰冷的殺氣,瞬間佈滿了整個空間,令每個人的呼吸都難以順暢自然。
此人竟然可以瞞過這麼多人的耳目,悄然無聲的來到索賽克的身邊,輕而易舉就將索賽克的生命握在了手上,這份實力實在太驚世駭俗,是惡魔的同伴出手了?
索賽克身形不動,但眼中卻閃過了恐懼,假如此人想要自己性命,剛才自己已經和死神見面了。
阿倫卻輕輕鬆了口氣,怒浪終於回來了。
怒浪的另一隻手,也就是那只代表死亡的右手正提著一個黑色的絲綢袋子,令四周眾人也警惕提防,惡魔夥伴手中那袋子裡,說不定有無數個人頭,只要袋口一開,那數之不清的人頭就會滾出來,其中說不定有自己熟悉的面孔,要不然就是什麼可怕的暗器,一打開就會殺人於無形……
當然誰也沒想到,裡面裝的不過是食物罷了。
阿倫目光柔和的看向索賽克,淡淡的微笑著說:「索賽克,我們之前的協定仍然有效,只要你肯立即離開,我當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索賽克的眼神已經完全黯淡了下來,他沉聲說:「我們立即離開,從未來過這裡!」
怒浪看了一眼阿倫,阿倫點了點頭,表示可以信賴,怒浪立即收回了指在索賽克喉嚨的手指。
索賽克深深的看了一眼阿倫,眼神深處中閃過了茫然和怨恨,但隱約中還帶著點感激,他向阿倫微微躬身,以示敬意,才朝眾黑衣人一揮手。
他們的離去,與他們來時一樣迅捷,眨眼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等索賽克遠去之後,怒浪那凌厲的殺氣也漸漸地退去,回復成原本懶散的模樣。
他看見阿倫正注視索賽克離去的方向,便低聲說:「你和他認識很久了?」
阿倫唏噓的歎了口氣,想起的卻是當日的漢弗裡伯爵,從威風凜凜的不可一世,到最後那個勇於犧牲自我的垂死老人,他臨終的托付雖然只是短期行為,但自己在潛意識當中,總覺得虧欠了漢弗裡什麼,他畢竟曾用生命來拯救過自己,而索賽克,正是漢弗裡生平中最喜愛的弟子,放他一馬,並不是什麼過分的事情……
怒浪拍了拍阿倫的肩膀,很是涼解的說:「從那傢伙離去前怨忍的眼神,到你現在茫然的神情,我什麼都明白了……唉,娜娜小姐,自古多情空餘恨啊!」
「喂……」
「……」
這一段插曲過後,怒浪便以熟練的動作,將袋子中的食物統統倒到了桌面上,口中解釋:「幸好現在是冬季,採購不容易啊!所以天空聖堂儲備了大量的食物,嘖嘖,不然我哪能這麼快回來。」
阿倫瞪大了眼睛,說:「天啊!你偷了這麼多,神看到了,一定很生氣。」
「胡說,神是寬容,哪有這麼容易生氣,那你不吃好了!」
「這個……我當然同意,神是寬容的!」
兩位無神論者對著亭子邊柱子上面的碑文,似模似樣的念了一段,最後以一句「神將寬恕我們」,便開始分享賊贓。
天空聖堂的干食和點心雖然美味,但過於清淡,不太合兩人的胃口,怒浪很快便喃喃的說起最近世界的各大新聞,並不時插入自己的見解,阿倫心不在焉的聆聽著,偶爾也評論兩句,他注視著暗沉沉的天空,彷彿之間,又回到了那個暴風年代。
在那個時侯,幾乎每天都徘徊在生與死之間,每天都努力的充滿生氣去面對將來。
現在回頭想想,其實他和怒浪在那個時侯,真正在努力的,是在逃遴現實,那一個他們所不敢面對的現實,所以才用生與死之間的刺激來麻木自己。
那段年華匆匆而逝,想必怒浪也和自己一樣,漸漸從迷惘中走出,漸漸去面對現實,但那份壓得叫人喘不過氣的無奈,卻是何其的沉重。
遠方黑得看不到底的天空,彷彿正如那無法摸得清的未來。
他喜歡和怒浪待在一起,是否內心深處,正深深的緬懷著那一段離開了現實、一去而不再復返的暴風年華,說不定,怒浪他也一樣……
阿倫慢慢將目光垂下,發現黑暗已完全將自己籠罩在其中,鳳雅玲房間的燈光正明亮耀眼,是不是有著某種徵兆,她是屬於光明,我是屬於黑暗,是不是就如同正義和邪惡、人類與亡靈一般,水遠都只能站在對立面,水遠也不可能共存在一起。
身旁的怒浪忽然停止了原本的話題,正容的插了一句,說:「狂風,總有一天,我要在一個萬眾囑目的環境下,一圈一圈的脫下我頭上的繃帶,露出那對生來就與我共存在一起的英俊耳朵,讓所有的世人看清我真面目後,仍對我報以最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
阿倫的心劇烈的顫動了一下,假如真有這麼一天,該是多麼的耀眼奪目啊……
怒浪注視著阿倫,沉聲說:「狂風,相信我,你也可以的!你可以選擇屬於自己的方式,譬如說,你可以光著膀子,大步大步的走在繁華擁擠的長街上,然後,你拿著牛角刀,一刀一刀的割在自己身上,那見兔的銀灰色血液洶湧而出的時侯,世人就向你瘋狂鼓掌,以表達他們對你狂熱的愛戴,還對你投來鮮花和崇慕的眼光,老人們還趕緊把你流出來的血用瓶子收藏起來,以後拿回家祭拜……」
阿倫為之啞然失笑,那該是多麼滑稽荒謬的一個場面啊!真虧怒浪能想像出來,但這樣的場面,又怎可能有實現的一天呢……
正當怒浪說得興高采烈,阿倫也想入非非時,鳳雅玲的房門終於打開了。
阿倫不禁站了起來,怒浪也停下了說話,卻沒有絲毫迴避的意思,也靜靜的看向了房門的方向。
洛塞夫大主教緩緩走出,面容深處隱約可辨出幾分疲倦,阿倫大步走了上去,怒浪似是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跟在了阿倫後面。
阿倫並沒有開口,但他的眼神足以向洛塞夫表達他想知道什麼。
洛塞夫平靜的看向了阿倫,那惺忪的目光似乎能洞察到阿倫內心最深處的秘密,隱約當中彷彿還帶著憐憫與鼓舞,他那老態龍鍾的聲音,嗡嗡響起:「藍雪雲先生,無須擔憂,鳳雅玲小姐的高燒已經退去了……」
阿倫的心不禁一鬆,面對這位高貴的老人,他覺得有必要再交代些什麼,他說:「洛塞夫大主教,其實我……」
洛塞夫大主教平靜一笑,打斷了阿倫,說:「你到底是誰,這並不重要!事實上,也沒有人能回答出『你是誰』、『我是誰』這樣的問題。藍雪雲先生,進去看看鳳雅玲小姐吧!在她還沒入睡之前。」
阿倫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內心深處不禁也輕輕問一句自己,我是誰?
他發現這個問題實在無從回答,當一個最簡單的問題忽然變成最複雜的時侯,人是最容易變得茫然的。
他的心神微微恍惚之際,剛剛推門進入到房間裡,就聽到背後的洛塞夫大主教以一種罕見的關切語調說:「克洛諾斯,這麼多年了,你終於肯來看望一下我了……」
阿倫心中大奇,克洛諾斯?外面只有洛塞夫大主教和怒浪了,難道克洛諾斯就是怒浪的真名?洛塞夫這樣關切的語調,就算是在愛莉婭身上,也是十分罕見的……
只聽到怒浪也以一種極為罕見的慚愧、恭謹,而且小心翼翼的語調,輕聲說:「克洛諾斯向大主教問好了……」
阿倫心中又是一震,回想起當日星雲流血夜,怒浪曾經淡淡的苦笑說:「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秘密,貝裡安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
自由天堂和鳳凰城的關係緊密,當年怒浪作為鳳凰城的大王子,說不定正是由洛塞夫大主教為他做出生洗禮的,後來怒浪的身份受到世人的質疑,逃出鳳凰城皇族,在那段顛沛流離的日子裡,莫非洛塞夫大主教曾收留過他,怪不得怒浪對天空聖堂如此熟悉,偷東西不用一陣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