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雅的路燈下,阿倫與瑪雅正並肩走回宿舍。
氣氛有點異樣,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阿倫回想著剛才瑞尼跌倒的剎那,以及與她告別時,她故作平靜的神情。
瑪雅忽然停下了腳步,默默的盯著阿倫,阿倫稍稍不耐煩的轉開了臉,這時路上正人來人往,有正往學院晚修的學員,有旁若無人的情侶,也有不少還穿變身服閒逛的人們……
阿倫淡淡的說:「怎麼了,瑪雅小姐,我臉上長出什麼東西令你感到疑惑了,一朵黴菌嗎?」
瑪雅咬了咬牙,踏前一步,嬌軀緊壓阿倫右臂,低聲說:「迪.阿倫,沒想到你是個高手!恐怕還是最頂尖的那種。」
阿倫牽了牽嘴角,繼續往前走去,冷冷的說:「瑪雅小姐,你是覺得氣氛太過沉悶了,專門說個笑話給我聽嗎?很可惜,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瑪雅緊緊從後跟上,沉聲說:「阿倫,你騙不了人的,或許我武技不算高明,但這點眼光還是有的,剛才你救瑞尼導師時的出手,豈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甚至我敢大膽判斷,剛才就算是伯列奧大人站在你的位置,也未必有你那樣靈敏的反應!」
阿倫眼中不耐煩的神色更重了,他沉聲說:「瑪雅小姐,會不會是你想太多了?我比伯列奧大人年輕,反應比他快,有什麼希奇的?還有,人在特殊情況下,往往能發揮出遠超本來水準的能力,譬如說,母愛的威力可以令慈母抬起千斤巨石,從石下救出她的孩子……」
瑪雅緩緩的搖了搖頭,腳下跟上阿倫漸漸加快的腳步,低聲說:「阿倫,你騙不了我的。記得那時你重病時,我與你單獨在浴室相處,我可是看到過你的上半身,那裡可是有密密麻麻的傷痕。當時我就覺得奇怪了,一個武技平庸的人,有可能會受這麼多傷嗎……」
阿倫想起去年的那一幕,想起瑪雅曾經對自己的種種好處,心中一軟,放緩了腳步,苦笑說:「一個武技平庸的人,當然會受很多傷的啦!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呢……瑪雅小姐,我們可以結束這個無趣的話題了嗎?」
瑪雅神色黯然了一下,她與阿倫的關係,確實是越來越惡劣呢……
她歎了口氣,強振一下精神,說:「娜娜小姐,我也不管你為什麼會加入疾風,也不管你的真實身份是什麼,我只希望你知道,你已經簽訂了傭兵協定,一切都要按計劃去進行。」
阿倫的眼神茫然了一下,神情慢慢轉冷,他淡淡的問:「那麼,瑪雅長官,我下一步應該做的是什麼?」
長官?他還是第一次這樣稱呼我……瑪雅心中湧起一陣強烈的失落和黯然,但她強控心神,冷冷的回答:「娜娜小姐,等下你回到宿舍後,應該先判明鳳雅玲小姐現在的情緒如何!」
「知道了,長官!」
「……」
五○二,艷名動星雲的一個房間。
阿倫正靠在書桌旁看著書,在他身邊坐的是艾波琳,這位豪放爽朗的女性正在研究著一些生物拼圖,對面是鳳雅玲,她正伏案抄寫著一份太古文獻。
阿倫的目光大多是在鳳雅玲的臉上游移,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鳳雅玲竟十分平靜,無驚無喜得就像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本來按照鳳雅玲的預計,今天下午她與魯迪斯先生是應該有一場浪漫的約會的,但現在意想中的一切並沒有發生,如果是正常人,她起碼應該有一點黯然和失落,然後有很多話對自己傾訴才對的……
阿倫漫不經心的翻過了一頁書,又以漫不經心的語調輕聲問:「雅玲,你還好吧?」
如果是平時,在阿倫和鳳雅玲之間,一件事已經過去了,應該討論的那方並沒有作聲的話,那麼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但今天,阿倫卻很想探討一下鳳雅玲的心境到底如何。
鳳雅玲稍稍抬頭看了看阿倫,微笑說:「不錯啊!怎麼了,娜娜?」
阿倫腦海中閃過鳳雅玲孤單坐在樹下的畫面,不禁牽了一下嘴角,說:「沒什麼,剛才有一陣寒風刮過,擔心你著涼罷了。」
鳳雅玲甜甜一笑,說:「不冷,謝謝。」
眼看鳳雅玲又重新低頭寫字,阿倫輕咳了一聲,又問:「對了,今天下午……那頭大象是誰呀?」
「呵……」鳳雅玲放下了手中的筆,抬起了頭,注視著阿倫,笑問:「娜娜,這才是你想問的話吧……嗯,那頭大象呀!你也認識的,猜猜吧!」
艾波琳也停了下來,轉過頭問:「咦?什麼大象呀……你們在說什麼啊!我完全聽不懂。」
阿倫看了看鳳雅玲,正想將話搪過去,而鳳雅玲卻是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就將今天下午的事簡單說了一遍,連魯迪斯認錯人的部分也沒有省略。
艾波琳不由得失聲說:「哇……雅玲,發生這樣的事,你竟然還可以保持這樣的從容自若,太佩服你了,這可是緣分測試不及格呀……不過話說回來呀!魯迪斯先生的判斷力也太糟糕了,嘖嘖……」
鳳雅玲仍是神色不變,微笑說:「對呀!確實不怎麼樣呢!」
艾波琳好奇的問:「那頭大象到底是誰呀?竟然可以及時出現安慰你,呵呵……真會把握機會呀!我們雅玲失落時的芳心沒被他俘虜走吧?」
鳳雅玲笑意更深了,說:「胡說八道,那人你們也認識的……」
阿倫裝得絲毫不經意的又翻過了一頁書,淡淡的說:「是不是波特先生?」
鳳雅玲稍稍吃了一驚,接著才恢復甜美的笑容,說:「娜娜的判斷力好驚人,真是波特先生呢!他剛開始也不知道我是鳳雅玲,他上來說自己很無聊,問我願不願意和他聊天,呵,其實當時無聊的人是我才對呀!於是便和他聊天咯……」
「後來不就知道了嘛!」阿倫神色不變,促狹的眨眨眼,心中卻是想,以波特那小子的心機和性格,不知道才怪,最難得的是他可以一直忍耐,直等到最有利的時候才出擊,真是厲害……當一個女孩對一份緣分失去信心的時候,另一份緣分如果出現得恰到好處,那份感覺是最致命的。
鳳雅玲淡淡一笑,說:「對呀!後來說兩句就知道了……嗯,說起來,波特先生說話挺有見地的,對太古文學竟然也頗為精通,平常還真不太能看出來……」
艾波琳立即接話,認同說:「一點也沒錯,單獨和波特先生聊天,感覺真是不錯,他善解人意,談吐也幽默,常常能把話說到你心裡面去……」
阿倫保持著淡淡的微笑,傾聽著女友們對波特的評價,暗暗評價,波特可真不簡單,從這麼低的起跑線起跑,現在已經追到差不多和魯迪斯一樣的台階上了。
鳳雅玲拿起筆在空氣中虛畫了幾筆,彷彿正勾勒出一副人像,微笑說:「……嗯,以我個人看來,在我所認識的同齡人當中,單就學識和見地而言,娜娜排在第一,他大概可以排在第二了!」
這時,白露剛好從浴室中出來,她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髮,一邊好奇的問:「他?是誰呀!竟然能得到我們雅玲這麼高的評價。魯迪斯先生,還是貝裡安王子?」
鳳雅玲說:「都不是!是波特,也是來自疾風的。」
白露立即便想起波特是誰了,不就是查理士身邊的一個小隨從嘛!而且相貌平平……她頓時就失去了興趣,擦著頭髮走向了房間的另一邊。
艾波琳立即接上話題說:「哎呀呀!雅玲,你這麼評價的話,把魯迪斯先生和貝裡安先生放到哪裡去呢?他們才是星雲裡的風雲人物啊!」
鳳雅玲若有所思的將筆在空氣中虛點了兩下,才微笑說:「魯迪斯先生和表兄都是相當有學識和見地的人,但我個人看來,他們比起娜娜和波特先生,已經是稍遜一籌了。」
阿倫只好謙虛的擺手說:「雅玲,你太誇獎我啦,我哪有你說的這麼好,嘿嘿……」
「別謙虛,這是實情……」
「……」
眾人的笑談聲中,夜幕更深了,星雲的一天,也慢慢畫上句號。
對於阿倫而言,這個句號後面還多加了一個問號:波特從來都是低調行事的,現在這麼主動出擊,難道就不怕得罪查理士嗎?還是,醞釀已久的疾風風暴,就快要來臨了……
凌晨過後,阿倫呆呆的躺在床上,注視著窗外深沉的夜空,久久無法入睡,他詛咒著睡眠之神的失約,同時也暗歎一聲,大概今夜又是一個失眠的晚上了。
自從與波特相識以來,無論是在疾風,還是在星雲,每逢重大節慶,波特定會在前夜找他聊上幾句的,很顯然,這次例外了。回想起下午與他在服裝店的偶遇,一切仍如同平常般的親切和嘻哈,並沒有什麼不同,但阿倫的腦海中很快又閃過了波特深沉如水的另一面,這個模樣與另一個嘻嘻哈哈的波特在夜空中慢慢重合在一塊……
唉,人心確實是最難揣摩的東西……
一團巨大的烏雲從遠方的天際席捲而來,聚而不散的停靠在星雲的上空,阿倫怔怔的觀察著烏雲深處的閃電,耳邊迴盪著陣陣而來的雷聲,不禁又想起了瑪雅的話──「我不管你為什麼會加入疾風,也不管你的真實身份是什麼……」
回憶著瑪雅那認真嚴肅的神情,阿倫牽了一下嘴角,暗暗問自己一句,「對哦,我到底為什麼加入疾風了……」
對於一個習慣用茫然來麻醉自己的人來說,突然對自己問為什麼,無論這個問題是什麼,都是分外頭痛的。阿倫也不例外,他輕輕的皺了皺眉,看著大滴大滴的水珠從天而降,只覺這場暴雨彷彿正打在他的心湖上,蕩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聆聽著劈啪的雨聲,思潮彷彿又捲回當年來到疾風平原的那一天。
那時,他與怒浪不歡而散,離開了暴風山脈,孤單的往西方遊蕩而去。
在藍河的左岸,卻始終鼓不起勇氣北上,回到那片曾帶給他無數歡樂的故鄉。他最後選擇了另一個相反的方向,往南而行,來到疾風平原。
那一天,當他踏足到疾風家族總部附近的高地,不禁一陣魂斷神傷,這裡是一望無邊的嫩綠草地,蒼蒼茫茫,像毛絨絨的綠毯鋪向天際,淡淡的輕風送來濕潤的草香。草地裡的水在此時漲了起來,一個個淺淺的水塘如同亮晶晶的銀鏈鑲嵌在綠茵之間,成群的駿馬漫步在綠草上,添抹著一股靈動……
阿倫察覺自己的眼眶竟在不知不覺間濕潤了,這裡的一切一切,都像極了夢中的邊緣部落,那個令他夢魂牽掛的故鄉……
他呆呆的站在疾風總部附近的官道上,怔怔的看著眼前如畫卷般的美景,記憶中的一幕幕也彷彿在這時緩緩的倒捲而回,那充滿歡笑的童年、那個可怕的飛龍沙漠夜晚、那暴風山脈中的冰寒、那一幅幅熟悉卻又陌生的往事畫面……
阿倫一直默默的站到深夜,無論官道上有多少行人馬車路過,他也渾然不覺,內心深處那脆弱無比的靈魂早已在這片似曾相識的土地上泣不成聲,但他臉上依舊是一臉平和、無奈,這掩飾不了他眼中深深的茫然。
那一夜,天空也是這般烏雲密佈,電閃雷鳴。在傾盆大雨中,四周的行人漸漸絕跡了,天地間彷彿只剩下遠處那座疾風堡壘,和自己孤零零一個人。隨著全身漸漸濕透,阿倫緩緩的蹲在了地上,水珠連綿不斷的從他臉上滑落,他也分不清那到底是雨點還是自己抑制已久的淚水……
他慢慢的蹲了下來,將頭深深的藏在膝蓋下面,肩膀無節奏的抽動著,這種彷徨無助的挫折感,深深的折磨著他脆弱的靈魂,他忽然十分憎恨自己的懦弱,當年執意告別東帝天,東帝天雖然沒去問他理由,但他自己很清楚的知道,他很想再回故鄉看看,去看看那裡善良的人們,去聽聽那裡溫柔的風,去感受一下那裡淳樸的民風……
但沿著飛龍沙漠而下,快到邊緣部落時,他卻又繞道而行,遠遠的繞開了邊緣,一直茫然的來到暴風山脈……
到不久前,在藍河左岸,他再一次改變自己的初衷,不敢北上回到邊緣,而改道來到疾風,他內心正有一把聲音斥責著他的懦弱:為何無比的思念,卻又一再逃避?
他那脆弱的靈魂在哀號中反駁,就算可以回去,那裡的一切一切,早已經物是人非了……
那另一把聲音卻用平靜至冷酷的語調說:你根本就是缺乏勇氣,不敢正面去面對自己的過去……
在暴風雨中,阿倫的身軀劇烈的顫抖著,一道道巨大的閃電劈過夜空,一陣陣轟鳴的雷聲震盪在四周。在這一刻,阿倫無比的懷疑著自己存在的價值,懷疑著自己的人生……
一列烙印著疾風家族標記的車隊從官道的另一個方向駛來,儘管在暴風雨中,整列車隊仍是排成一條直線,絲毫不見慌亂,可見御者高超的御馬技。
哲人曾說,在芸芸眾生中,人與人之間的相識是一種緣分,在特殊的環境下,更是可以催化這種緣分的發生。
當時疾風團長伯列奧便是這樣,他靠在馬車的窗邊,打量著路邊這個落魄的少年,心中湧起一陣惻隱,彷彿憶起了多年前那個鬱鬱不得志的自己,他喚停了馬車,在眾隨從驚詫的注視下,他打著一把傘,在暴風雨中走向了阿倫。
兩個不同的靈魂,在風雨中漸漸靠近。
「少年人,小心著涼了。」一把威嚴的聲音伴隨著風雨聲,迴響在阿倫的耳畔。
阿倫仍將頭藏在膝蓋下,無意識的搖搖頭,甩動出一串串水珠,也不知是為了表達不要緊,還是叫伯列奧走開。
伯列奧注視著天際的一道巨大霹靂,歎了口氣,說:「少年人啊!人生的旅途上,常常會出現像現在這樣猛烈的暴風雨,你可要挺住了。」
阿倫的心弦彷彿被撥弄了一下,他緩緩的抬起了頭,用一雙朦朧的眼睛打量著面前這位長相威武的中年人。幾道巨大的霹靂連環的閃過夜空,在這一個瞬間,將整個漆黑的世界照得恍如白晝。
伯列奧也在這時看清了阿倫的臉,不由得讚歎道:「少年人長得一張好俊俏的臉啊……」
在轟隆隆的雷聲快要響起時,他像是回憶起了什麼,又補充說:「……就和我當年一模一樣,除了頭髮的顏色不太相同。」
阿倫不由得牽了一下嘴角,這個中年大叔的臉皮真厚……
伯列奧看著阿倫的神色變化,也自嘲的笑了笑,平靜的說:「年輕人,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加入我們疾風傭兵團吧!」
他看著阿倫沒作任何反應,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他微微一笑,轉過身,走回到自己的車隊中,對隨從吩咐說:「將這個少年人帶回總部,安排一份好差事給他。」
「是,團長……」
於是,阿倫在茫茫然中,被一群穿雨衣的大漢架上了馬車,駛進了疾風堡壘。
大概,自己就是這樣才加入疾風的吧……
在一個神似邊緣的土地上,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
伯列奧大概早將此事忘了,但自己多多少少還惦記著他曾為自己撐傘的那一點友情。
阿倫歎了口氣,從床上慢慢的坐了起來,注視著窗外越來越猛烈的雨勢,不禁捏了捏眉心,輕輕的感慨著,老師說得對,往事的回憶,真是一把沉重的枷鎖啊……
他轉頭打量了一下三位室友,她們已完全入睡,在暴風雨之中,想必會令她們的夢變得更甜更美。世界就是這樣,越是惡劣的天氣,人往往是越容易入睡,夢也往往會更香甜……這樣看來,現實與夢想其實就是一組反義詞啊!
阿倫的目光定在了鳳雅玲那張清純無瑕的臉蛋上,她眉頭輕皺著,恰恰在阿倫的注視下,又慢慢變作了一絲甜甜的笑意。對於此,阿倫淡淡的笑了笑,剛好看到鳳雅玲在做夢啊!不知那是一個怎麼樣的夢呢?呵,不會又是魯迪斯那個傢伙吧!還是……波特呢?
反正,肯定是與自己無關的……
他想到這裡,心中不由得湧起了淡淡的酸楚,我迪.阿倫對於她們,對於這個世界而言,都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傢伙罷了!淡淡的涼意從他腦門上蔓延開,靜靜的遊遍全身的每一個角落。
阿倫輕輕的走下了床,默默的來到窗外,外面風雨飄搖,不少雨點都撇在了他的身上,他也渾然不覺。收攝起心神,他的雙手在身前飛速擺動,又再練習起亞特拉克那套奇異的雷電術。
練習亞特拉克的雷電術有一個最大的好處,那就是你必須完全將精力集中,可以將不愉快的事情統統拋到腦後。
良久後,整個夜空的閃電都漸漸往他那個方向靠攏而來,阿倫心中閃過一絲驚喜,這一次很可能令他成功進入雷電術的第一重境界了。終於,有一道閃電被他引領成功,從烏雲深處直劈而下,直劈到他那棟宿舍樓的某處,接著阿倫便清晰的聽到附近某宿舍的窗戶破碎聲,以及一聲女孩被嚇醒的驚叫聲。
阿倫不禁縮了縮脖子,喃喃的說:「糟糕,引領雷電失敗……」
他也沒有給自己時間去愧疚,立即便停止練習,轉身飛快的鑽回床上,重新開始他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