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翳被打的生活不能自理了。>抬回來的時候,一條腿斷了,滿口牙齒都鬆動,全身都是血,彷彿剛從戰場抬下來的傷病。
楚軍從到下,從將軍到士兵都笑的前仰後合,就像在過年。幾十萬人的軍營,同情的目光寥寥無幾。到處是蔑視鄙夷不屑和憎恨懷疑。
章邯獨對孤燈,長吁短歎自斟自飲。滿心滿眼的都是悲涼,他覺得自己掉進個深不見底的遍佈淤泥的黑洞裡,四周漆黑,什麼也看不到。
帳外突然有人低聲道:「少榮,故人來訪!」
章邯一驚,少榮是他的字,這裡很少有人叫!
帳幔被掀開,一個穿著灰色長斗篷的人被兩個親兵壓著走進來。章邯一看嚇得差點昏厥,急忙斥退親兵,把那人拉進來。
「王老將軍,你的膽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到這裡來?」
王賁一把握住章邯的手:「少榮若是貪圖富貴,不顧往日的情誼,大可把我賣了!」
章邯欲哭無淚呀,悲聲道:「老將軍說那裡話,想當年我章邯初入仕途多虧了老將軍一手提拔才有今天,大恩大德終生不敢忘懷。我又怎麼會出賣你呢!」
王賁握緊了章邯的手:「老夫知道,少榮身流動的是熱血,是個有情有義的秦川漢子,我果然沒看錯人。」
章邯撩起帳幔,警覺的左右看了幾眼,轉身壓低了聲音道;「老將軍來見我,是想問楚軍底細?」
王賁心想,聰明,不愧是秦國大將。
王賁搖頭;「我是來帶你們回秦國去的,跟我走,這裡不是秦人呆的地方。」
「問你一句,願歸秦乎?」
章邯聲音顫抖的像蜻蜓的翅膀:「做夢都想,只是我罪孽深重,沒臉回去,再說再說,陛下也不見容老將軍,我死有餘辜!」
王賁壓低聲音道:「我的馬伕還在門外,你讓人把他帶進來!」
章邯命令士兵把王賁的馬伕領進來。那馬伕一進帳,章邯的腦袋轟隆一聲響,彷彿被雷劈中。
「陛下」趕緊摀住了自己的嘴巴。
「章將軍,朕親自來致歉,願將軍不計前嫌,去楚歸秦,回到祖國和人民的懷抱中來」王竹抱住章邯的一條胳膊。
有兩個目的,第一是表示親熱,第二是怕他喊叫。王竹的袖口裡藏著軍刺呢!
章邯熱淚縱橫:「臣臣愧對陛下,愧對秦川父老」
王竹道:「以往種種,朕之罪也!將軍不要自責,四十萬秦兵死了,那是我們大秦的劫數,也是我這個做皇帝的沒有盡到責任。將軍若能幡然悔悟,擊潰楚軍,立下大功,三川百姓必定簞食壺漿,鼓噪相迎。
章邯跟隨秦二世多年,從沒見他跟誰這樣客氣過,也從沒見他親口承認過錯誤,而且皇帝親自冒險勸降,他早就感動的一塌糊塗了。
「陛下若能見容,臣敢不從命,章邯願效犬馬之勞!司馬欣董翳當年被趙高所迫,不得已降敵,如今悔恨不已,不知陛下能否饒恕?」
王竹身處險境,長話短說;「當時的事情,朕已經瞭解的一清二楚,全是趙高弄權威逼,禍害忠良,章將軍可以遊說司馬欣董翳,就說,假如他們肯回來,朕親自出咸陽百里相迎,為此,朕可以立下重誓,他日若是慢待了諸位,叫朕死於雷霆之下,屍首葬於狼腹之中。」
章邯掄起巴掌給了自己一個耳光:「陛下,章邯不是人,章邯狼心狗肺,禽獸不如,章邯對不起大秦的列祖列宗啊。"王竹道;「浪子回頭金不換,將軍若能回頭,朕願意用大秦江山做賭注。朕還是那句話,秦川的漢子沒有一個孬種,咱們滅的了楚國一次,就能滅得了他第二次,死灰決不能復燃。將軍,回來,朕和三川百姓翹首以盼。」
「臣當立功,以報陛下。」章邯噗通跪在地,壓抑著哭聲。
王竹做做道;「用不著立功,只要你們人回去就好!」他越是這樣說,章邯就越是覺得對不起他,一再的堅持:「若不立功,無面目見秦川父老。」
王賁道;「若要立功,其實也不難,不過時機不成熟,將軍耐心等待幾天,一有機會,會有人來通知你行事的。」
章邯道;「心急如焚,老將軍快傳佳音。」王賁用力握住章邯充滿骨幹大黑瘦的大手;「我已經老了,大秦能否復興,全在你等身,切莫負了陛下一片真情。」
「老將軍放心,章邯知道好歹,這裡不是久留之地,老將軍保護陛下速速離去,章邯會見機行事。」
雖然來的時候,躊躇滿志,但進了這壁壘森嚴,十步一崗,五步一哨的楚軍大營,王竹還是忍不住生出靈魂出竅的虛脫之感。特種兵也是人呀,穿著防彈衣,也打不過投鞭斷江的二十萬人馬呀!楚軍被劫營劫怕了,捉住兩人之後,當時就要砍了,幸虧王竹準備了一口袋餅金,要不腦袋早隨風飄遠了。
章邯知道這一趟的凶險,所以,感動非常!
章邯把兩人送出門,暗中派了親信跟著保護,直到兩人出營門大路策馬而去,才回來接茬喝酒。
酒,不像方纔那麼苦了,多了幾絲甜意。章邯的淚水泉水般向外淌流著!他是多麼渴望今生能再次踏秦川的土地呀。
陛下,我章邯必當以死相報。
楚軍連連的吃了敗仗,糧草又被燒掉了,有人主張撤兵,有人主張,像巨鹿之戰一樣,再來他一次置之死地而後生。
項羽正在猶豫不決。
大將屠剛丘大踏步闖進來,一臉的惶然:「大事不好了主公,熊天和商敬他們」
項羽奇道:「怎麼啦?」
屠剛丘雙目血紅:「他們在成皋附近中了呂雉軍的埋伏,雙雙戰死沙場。五千騎兵,盡數陣亡。」
項羽差點坐在地:「呂雉能有這樣的本事,反了,反了!」
屠剛丘道:「據逃回來的士兵說,是韓信設下的圈套,將我軍騎兵引到狹窄山谷,使其無法施展,失去優勢。然後,身後放火,正面猛攻。我軍軍心渙散,不到一個時辰,被殺了個乾乾淨淨。」
「韓信!」項羽這裡正向肚子裡抽涼氣呢!
帳外又有人喊:「主公,緊急軍情!」
謀士翟略慌裡慌張的跑進來:「大事不好,齊國丞相田榮,聽說我軍在函谷關大敗,趁火打劫,引二十五萬大軍攻打彭城,呂臣、召平抵擋不住,彭城危在旦夕,大司徒呂臣請將軍火速回兵。」
項羽大驚失色:「田榮竟然如此忘恩負義,他難道忘了當年秦兵攻打東阿,是誰給他解圍。好端端的攻打楚國做什麼?」翟略苦笑道:「主公,田榮不是攻打楚國,田榮打出的旗號是,追殺故齊王田假!」
項羽想起來了,田假的確在彭城,當初項梁邀請田榮出兵,共同抗楚,田榮就提出「楚殺田假,趙殺田角、田間,方才出兵。」
但這個條件被項梁拒絕了,項梁冷笑著對使者說:「田榮也太不厚道了,這不是忘恩負義嗎?東阿一戰,假如不是楚軍解圍,那有他的命在。田假不遠千里來投奔我,我要是把他殺了,豈不是太沒信義,遭天下人恥笑!」一口回絕。從那天開始,田榮就恨透了楚軍,一直找機會報復,並想把田假這個禍根殺掉。
彭城是楚軍的大本營,彭城有失,項羽就沒退路了。
項羽雙目中殺氣縱橫:「田榮以何人為將?」翟略道:「啟稟主公,大將田巴、昌邑人彭越!」
項羽一聽心放下來一半,這個彭越他知道,是個佔山為王殺人越貨的強盜,以前和劉邦合作攻打昌邑但不能成功,劉邦走後,就在魏國巨野一代繼續聚集強盜打家劫舍。這樣的人能成什麼大氣候!
項羽道:「快去,叫蕭公角把田都、田安抓起來,免得他們趁亂造反!」
田都、田安這兩員齊將,是從巨鹿一路跟過來的,一直為楚軍效力,眼下田榮造反,項羽對他們不放心了。
翟略道:「主公,看來函谷關一時半刻攻不下來,我軍糧草又不足,主公不如回師先救彭城,順便剷除呂雉,安定後方,在圖關中。」項羽最怕彭城有失,那可是他的家鄉,連忙道:「好,就照你的意思,傳令大軍,明日撤走。」
翟略出去一會兒軍營裡就炸開了鍋,有人高興,有人憤怒,有人沮喪,有人跪地祈禱,有人破口大罵。許多大將都表示反對,紛紛到項羽面前來請戰,項羽都是左耳進右耳出,不予理睬。雍齒、曹咎、周殷、鍾離昧都在場!
范增的學生韓生聽說項羽在這個時候,下令撤軍,立即來見項羽。當時已經有很多大將碰了釘子。
項羽正愁眉苦臉的在帳中飲酒,見到韓生進來,頭也不抬,大大咧咧的說:「有事嗎?」軍營裡的人太多了,有很多面孔項羽見過,卻叫不出名字。
韓生地位低微連個謀士級別都夠不,恭恭敬敬道:「主公,聽說主公要回師彭城?」
項羽道;「你沒聽到本將軍的軍令嗎?」
韓生急道:「主公,此事萬萬不可,請主公三思!」
項羽心煩意亂,懶得搭理他,擺了擺手:「下去,下去。」
韓生不知趣,自顧自的說道:「主公,我有話說,我不能走!」
項羽啪的一聲把酒杯摔在桌子:「快說,快說,說完了讓我清淨一會兒。」
韓生爭取到了這個機會喜眉梢,還以為可以施展才華了,連忙道:「現今天下兵鋒之強莫過於主公,各國諸侯都以主公馬首是瞻,只要主公一聲令下,徵兵有兵,徵糧有糧,誰敢不從。我軍不過稍微遇到挫折,並沒有傷元氣,只要補充糧草軍需,勝敗還未可知也,主公切不可於此時退兵呀!」
項羽聽著來氣,你懂什麼呀,無名之輩。
「讓你說,本將軍就看著彭城淪陷,懷王遇難!」
韓生聽項羽問話心中大喜,前兩步;「齊國田榮乃疥癬之疾不足為慮,天下所慮者,暴秦。暴秦滅,天下諸侯皆碌碌之輩,必然聽命大王,田榮將不戰而降也!眼下暴秦只有關中,主公大軍逼迫函谷關,隨時都有可能入關滅秦,千載良機稍縱即逝,決不可生出退兵之念呀!」
項羽不屑:「一派胡言,彭城乃楚國都城,是將士們的根苗,彭城在楚國在,彭城亡,楚國亡,那裡還有楚軍的將來。」韓生哭笑不得:「主公,且不說田榮能否攻克彭城!單就關中和彭城的地理位置來看,得彭城,不如下關中。關中之地,有山河險阻,峻嶺雄偉,劈天立地,四處雄關,千巖萬壑,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勝可縱橫千里,退可固若金湯,向北屠滅三晉,向西俯視燕代,匡正天下易如反掌,若得此地,等於得天下。
反觀彭城,水患頻繁,多年戰亂,殘破不堪,距離中原大國又太遠,不利於平定天下。主公棄彭城如棄敝履,何必考慮這麼多呢!」
項羽拍著桌子站起來,怒道:「你想叫我看著彭城遭到屠戮,居心何在?」
韓生驚道:「田榮那廝所以起兵,一來趁火打劫,二來為了殺田假。窩藏舊齊國貴族的不光是楚國,還有趙國,主公可以修一封給趙歇,命他攻打齊國都城臨淄,田榮必定退兵,何必急著班師回國。主公,南方是頭綿羊,西方卻是隻老虎啊,羊長十年,不足以論凶,虎添一歲,則兇惡無比。」
項羽想了一下覺得還是不行:「眾將妻兒老小都在彭城,假若我不撤軍,誰還有心思打仗,萬一,彭城父老遭到屠戮,就算我做了皇帝,又給誰看呢!那樣就等於穿著漂亮的衣服在夜間遊走,誰知道你富貴了,沒意思,沒意思!」
韓生瞠目結舌,喉頭就像突然恰了一塊苜蓿,吐不出來也嚥不下去,眼淚差點流出來。心想,鬧了半天,你誅滅暴秦做皇帝就是為了給家鄉的父老鄉親看的!這也太狹隘了。
韓生噗通跪在地,磕頭如搗蒜:「主公,如果今天放棄函谷關,風起雲湧,時局變遷,神州激盪,旋轉乾坤,只怕我軍再沒機會來到這城下了。」
楚軍眾將大多是義勇之夫,只有鍾離昧和季布文武全才有些見識!鍾離昧和韓信是非常要好的朋,以前曾經多次在項羽面前推薦韓信,可項羽根本不予理睬,此刻聽著韓生說的有理,連忙道:「主公,韓生說的很有道理!古語有云,成大事者,必占天時、地立、人和,如今秦王失政,刀兵四起,此時攻打關中正是天時;主公勇猛非凡,順應人心,統兵滅秦,諸侯紛紛歸附,這正是人和,得到關中,稱王天下,此乃地立。有了這三條何愁大業不成!假若主公捨暴秦,而攻田榮,天下諸侯必然離心離德各自為政,互相攻伐,以秦朝的國力,用不了一年半載就能恢復氣力,那時後悔莫及了!」
項羽道:「我也知道關中沃野千里,可是你們也看到了,函谷關壁壘森嚴,堅如磐石,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攻克的。倘若彭城有失,我們又進不了關中,豈不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那時只能任人宰割,任人魚肉了。」
韓生道:「這倒不會,田榮雖然狂妄,諒他不敢深入楚地,主公可以一面派人給趙歇送信,陳述利害,讓他派兵攻齊,抄了田榮後路,另一方面派大將經皖城,駐防盱台,遙控西楚,使齊軍頓生顧忌,即使田榮攻陷彭城,也會被迫撤走!」
項羽吼道:「假如彭城失守,田榮大肆屠殺,放火燒燬城郭,你擔當得起嗎?將士們的妻兒老小全部遇難,你擔當得起嗎?」
季布道;「這個,田榮是絕對不敢的,依我看他頂多是殺了田假擄劫懷王而去。攝於主公和楚軍的威力,田榮絕不會和我軍結下死仇,他不糊塗!」
那就更不行了!
我要是連田假都罩不住,以後還怎麼在這片兒混下去!
楚懷王雖然可恨,畢竟是楚國名義的老大,若是被擄劫,我這張臉更加沒地方放了。
項羽倒霉就倒霉在面子問題!而且用人不以學問,不以武功,全憑一己好惡,感情用事。跟吃裡扒外的項伯講親情,跟假仁假義的劉邦將義氣,對真正忠心耿耿有能力的,諸如前期的韓信、陳平、韓生等人,他是什麼也不講的。
天生跟好人有仇?老子就這脾氣。
其實季布等人心裡覺得楚懷王被田榮殺了更好,省的以後不好處置,這樣以後攻打齊國出師有名,而且項羽不用背負弒君的罪名,讓他去殺好了。
只要拿下關中,天下就算到了楚軍的手中了。
況且用韓生的辦法,田榮百分之百會退兵,根本用不著擔心!
項羽決定了的事情,通常二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他最討厭有人嘮嘮叨叨的規勸,誰勸他也不理,天馬行空,我行我素,愛咋咋地。
項羽擺了擺手道;「都回去,我決心已定,大家都不要多說了。」
韓生見項羽雖然力能舉鼎,所向無敵,可是滿身俗氣,征戰天下,就是為了在父老鄉親的面前顯擺炫耀。著實的目光短淺,難成大業!回去之後,就罵了他兩句,說:「過去我聽人說,『楚人是穿著漂亮衣服的猴子』我還不信,現在從項羽的言行來看,應該是沒錯的。」
這話不幸傳到項羽的耳朵裡去了
那項蠻子能饒得了他嗎?
項羽聽說韓生在軍營裡侮辱楚人,氣的咬牙切齒,憤怒的暴叫:「把韓生給我抓來,我要用開水烹殺這個侮辱楚人的狗東西。」
項羽這人,你要是低三下四的求他,在他面前卑微的像條喪家犬樣,他也許會饒了你。偏偏這個韓生有儒生性子,認死理,寧折不彎。一聽項羽要烹殺他,竟然罵不絕口:
「楚天闊闊,楚河蕩蕩,我韓生一片忠心可鑒日月,我羨慕你的武功才來投奔你,可是我看錯了人,你項羽只有匹夫之勇無大家風範,自以為是,不聽善言,鼠目寸光。
「富貴有三,一是以富貴為富貴者,二是以家富貴為富貴者,三是以國富貴為富貴者。你心胸狹窄,只知道在鄉親面前炫耀富貴,取小舍大,何富之有?」
韓生越說越激動:「項羽,你棄賢失國,屠戮天下,禍不遠矣!韓信用兵有孫武之才,正如和氏之璧,識他者看是玉,不識者看是石,你竟不用,看來不過就是個俗不可耐的凡人罷了!陳平貪財好色,私通大嫂,干你屁事,如今亂世,你是想要荊軻、廉頗那樣的猛人,還是想要孔丘、墨子那樣的仁人君子?陳平才堪大用,你因為這些瑣事,逼得他投向劉季,今日你烹殺我韓生,是棄賢失國也,你你死期將至啦!!」
門外鼎內的沸水已經燒開,韓生被推搡著來到鍋邊。熱氣熏得他滿臉通紅,依然怒目圓睜,高聲叫罵!
范增跌跌撞撞,一步一個跟頭的跑來給他求情,在帳外聽到韓生這樣辱罵項羽,急得跺腳流淚,完了,韓生休矣,我也無力回天了!!
韓生自己跳下去了。
慷慨就義的模樣,就像在洗熱水澡!
可是韓生臨死前的一番話,卻震動楚營,震動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