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眼前的場景還是讓趙長風震驚,彎月形的沙灘一片烏黑,沙粒的眼色和北方常見的糖炒栗子大鐵鍋中的沙子有一拼。十多個巨大的排污口沿著海岸一字排開,發黑髮黃的污水從碩大的污水管中排出,在沙灘上衝出一道道三四米寬的水溝,流向一百多米外的大海。那刺鼻難聞的氣味正是從這些污水口散發出來的。
沙灘被十多條污水溝分割的七零八落,加上岸邊積滿了各種生活垃圾,看著就像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垃圾處理廠。海水也被污水染地一片烏黑,一排排渾濁的海浪湧向沙灘,發出巨大的響聲。海浪退卻之後,在沙灘邊緣留下一堆堆白色的泡沫和一坨坨漂浮物構成的垃圾。
「長風,真沒有想到啊,這銀月灣看起來比渤海灣那邊污染還要嚴重呢!」出於記者職業的敏感,江文靜舉起照相機照了幾張相。
趙長風搖著頭,沿著海岸走了一段路,越走越是憤怒。現在的社會究竟是怎麼了?難道發展經濟一定要以犧牲環境為代價嗎?
忽然,方忠海跨了兩步,追上趙長風,低聲說道:「老闆,那邊幾個人有點不對勁,一直在盯著我們。」
趙長風扭頭看了一下,只見五六十米開外,有三四個人一邊說話,一邊往這邊看。趙長風倒是沒有太多吃驚,他對方忠海說道:「也許是慕名而來的遊客吧?肯定是和我們一樣失望。」
他扭頭又看了一下遠處的大海,天際處還有一抹藍色,他輕輕搖了搖頭,對方忠海說道:「走吧,叫上江記者,鎮上去看看。」
方忠海就跑過去幾步。對正在專心致志的拍照的江文靜說道:「文靜姐,老闆說走了,到鎮上去看看。」
江文靜這才想起她這次過來的目的,就收起了相機,轉了回來。三個人一起向來路走去。在路過那三四個人地時候,那三四個人肆無忌憚地盯著江文靜,其中一個平頭青年還輕佻地吹起了口哨。
方忠海眼中冷光一閃,兩拳已經緊握,眼睛看著趙長風,只等趙長風發話。趙長風卻一臉平靜,不理會那些人的挑釁,步履從容地和江文靜並肩走著。方忠海只好鬆開了拳頭。跟在趙長風身後。
到了停車場,上了車,趙長風這才意味深長地開口道:「小方,我們是來旅遊的,明白嗎?」
「是!我明白!」方忠海回答非常乾脆。
趙長風又對江文靜抱歉地笑了笑。剛要開口說話。江文靜就笑著說道:「長風。不必要解釋什麼了。我整天在外面採訪。什麼情況沒有見過?沒有功夫和那些爛人生那個閒氣。」
沿著來路往回走。到了十字口。往後沙鎮裡開去。後沙鎮果然是個鞋城。兩邊地店舖都是以經營制鞋機械和制鞋原料為主。很少見其他店舖。
「小方。找個地方停下。我們徒步在鎮裡轉一轉吧。」
聽了趙長風地交代。方忠海就找了個地方。把車停下。下了車。方忠海替趙長風夾著手包。又在後備廂裡拿了兩瓶礦泉水。這才跟著趙長風和江文靜向前走去。
江文靜走在趙長風身邊。眼睛不停地看著街道兩邊。準備尋找一家比較大地制鞋廠。在外面蹲點。忽然間。看到前面有四五個十六七歲地少年。蹲在路邊哭泣。身邊還堆放著一些簡陋地行李。趙長風一拉江文靜。就來到這幾個少年身邊。彎下身子問道:「小伙子。為什麼哭啊?遇到什麼麻煩了?」
幾個少年抬起頭驚恐地看了趙長風一眼,身子往裡縮了縮,不敢說話,只是一個勁兒的掉淚。
趙長風和江文靜交換了一個眼神,覺得這裡面有問題。於是趙長風就蹲了下來,笑呵呵地對這幾個少年說道:「你們不要怕,我們也是外地過來的遊客,看見你們哭得傷心。就想問問是為什麼。你們說說吧。也許我們能夠幫你們。幾個少年互相看了幾眼,其中一個年齡稍大一點的少年問道:「你們是哪裡人?」
「中原人。」趙長風說道。
「中原人。真的麼?」幾個少年都面露喜色。
「小伙子,我有必要騙你們嗎?」趙長風用標準的中原腔反問道。
「大哥,你真地是中原人啊。」大一點的少年也用中原話說道,「你們是中原啥地方的?」
「山陽的。」趙長風按照中原省的習慣,報上了老家所在地,「你們幾個呢?」
「我們是平原人。」大一點的少年說道。
「不遠嘛!鄰市,才幾十公里!」趙長風笑道,「你們幾個怎麼了,大夏天的,蹲在馬路邊哭啥呢?」
一聽這個問題,少年們又傷心了起來,大一點的少年說道:「大哥,我們是平原市化工技校的學生,今年三月份被人騙來這裡鞋廠來打工,說好地是包吃包住,一個月工資一千,加班費另算。可是我們辛辛苦苦地在廠裡干了五個月,一分錢工資沒有領到,每人還欠了工廠一千多塊伙食費。我們不想幹了,就對他們說我們想回家,他們一分錢不給我們,把我們趕出來,還扣下我們的身份證,說是等我們把伙食費結清楚之後,才會把身份證給我們。我們身上沒有一分錢,怎麼回家啊?我們想找工廠的經理,讓他給我們一點回家的路費,那些保安就打我們,根本不讓進去。現在我們已經被趕出來三天了,一頓飯都沒有吃過,也不知道怎麼回家,真的不知道怎麼辦啊……」
說著這個少年就哭了起來,其他幾個少年也跟著抽泣起來。
「竟然有這樣的事情?是哪一個工廠?我帶你們去找他經理。」江文靜義憤填膺,發揮了記者的本能。
「別,你不能去。千萬不能去。那些保安很厲害的。」少年們驚恐地哭了起來,「上次有幾個江西人去幫他們老鄉要工資,差點被保安打死。」
「這麼囂張啊!」江文靜冷笑起來,她伸手摸出記者證讓這幾個少年看,「不怕。我是記者,他們不敢怎麼樣的。還有這位大哥哥,他是……」
趙長風連忙打斷江文靜的話,說道:「我也是記者,你們不要怕。」
「你們是記者也不行啊。他們不敢動你們,等你們走了,他們會收拾我們地啊。我們不敢去……」
趙長風歎了一口氣,和顏悅色地說道:「好好。不去就不去,我們不給你們惹麻煩。對了,我還有一件事情不明白,你們年齡多大了?看著年齡都很小啊,滿十八歲了嗎?」幾個少年又互相看了一下,還是那個大一點的少年說道:「我十八歲了,他們都不到。」
「那不是僱傭童工嗎?當地勞動部門也不管?」趙長風問道。
「不管,他們什麼都不管。因為工廠告訴他們,我們是技校的。過來實習的,不是正式上班。勞動局的人還說,實習不給工廠實習費就是好地了,怎麼可能反過來向工廠要工資呢?」
「原來是這樣!」趙長風點了點頭。他沉吟了一下,對方忠海說道,「小方,你領著這幾個小兄弟去吃頓飯。然後找個火車票代售點,給他們買上回平原市的火車票。另外再給他們一些錢路上零用。」
「好,老闆,我馬上去辦!」方忠海連聲答應。果然沒有跟錯老闆。講義氣,夠意思啊!
「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幾個少年聽說有飯吃,還有路費回家,眼中都冒出了激動地光芒,領頭地少年就要帶著他們給趙長風和江文靜磕頭。趙長風連忙攔著說道:「別別別,都什麼年代了。不時興磕頭這一套了。你們先去吃飯吧啊,放心大膽的吃,絕對管飽。」
幾個少年感激地擦掉眼淚,背著行李站了起來,他們整整齊齊地向趙長風和江文靜鞠了一躬,說道:「大哥,嫂子,謝謝你們。你們把地址留下來,我們到家了。把錢給你們寄過去。」
江文靜俏臉緋紅。低著頭不敢看趙長風,卻向少年們解釋道:「你們誤會了。我們不是、不是……」
趙長風心中暗笑,口中卻一本正經地說道:「地址一會兒你們向小方哥哥要吧。現在你們的任務是吃飯,快去吧。」趙長風當然不會指望少年們會還他這一點飯錢路費,但是趙長風還是想讓方忠海把地址給這些少年。只要這些少年中有人能夠像他們說的那樣把錢寄還給趙長風,那麼將來趙長風一定會想辦法給還錢的少年安排一個穩妥的工作。現在地社會,講誠信的人太少了,即使是弱者,也不見得會講誠信。趙長風只是覺得既然在這裡遇到了這些小老鄉,也算是緣分,他們能不能把握住這個緣分,就看他們的造化了。
趙長風又把方忠海叫過來,低聲向方忠海交代,一定讓方忠海想辦法從這些少年口中套出他們在什麼工廠打工地。現在趙長風當然不會處理,但是等趙長風正式上任後,肯定是會整治這些害群之馬地!
方忠海領著少年們去吃飯。趙長風陪著江文靜繼續往前走,心情越發沉重。看來粵海縣這個地方遠遠沒有表面上看著那麼光鮮啊。趙長風心中還記得粵海縣那些誘人的經濟數據,粵東省縣域經濟排行第五,人口雖然比邙北市少十幾萬,但是國民生產總值和財政收入都相當於邙北市地四五倍。但是現在看來,粵海縣這些誘人的經濟數據至少有部分是建立在對環境的過度破壞上和拚命壓搾外來農民工血汗錢上。這樣地經濟數據,不光彩啊!
過了一個街口,忽然看見前面聚集了很多人,吵吵嚷嚷的。
又出什麼事情了?趙長風和江文靜對望一眼,快步向前走去。只見路左邊有一個氣勢宏偉的廠房,樓頂上鑲嵌著幾個巨大的銅字:興日制鞋有限公司。就在興日制鞋公司的廠門口,聚集了幾十個工人,扯著一個巨大的橫幅,上面寫著:工傷不賠償,老闆喪天良!在仔細看去,這些工人多少都有些殘疾,有些是只剩下幾根手指,有些人乾脆是整個手掌都沒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手腕。
在工人們前面,站著幾十個全副武裝的保安,排成一排,手裡拿著警棍,虎視眈眈地盯著工人們。
就在對峙的雙方十幾米遠,還站著幾個警察,一臉輕鬆,交頭接耳地嘀咕著什麼。
趙長風拉了身邊一個看熱鬧的摩托拉客仔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哦,這個啊,興日制鞋公司地工人來索要工傷賠償唄。」拉客仔說道,「興日制鞋公司經常會發生工傷事故,可是老闆太黑心,把出了事的工人往醫院一送,交上醫藥費,然後什麼都不管了。工人出院之後非但拿不到工傷賠償,而且連工作也失去了。這不,這些殘疾的工人聚集在一起,找老闆索要工傷賠償了。」
趙長風這邊聽著,那邊江文靜已經取出相機開始拍照。有兩個人就走到了幾個警察的身邊,沖江文靜的方向指了指,低聲說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