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宮大得令人吃驚!
雖然從外面看,不過是一大片低矮建築,但是進去才發覺,裡面開闊恢宏,氣勢磅礡。
他們跟著文種,一聲不響走在冰冷的灰白色地磚上,南方多雨,建築材料本來不可能過度選用容易受潮腐爛的木頭,但是在越王宮內,他們卻發現了無數深黑色木質立柱。
「竟然是蘇芳金。」方無應有點驚訝。
「蘇芳金是什麼啊?」小楊低聲問。
「非常難尋覓的一種喬木,長在深山裡,外皮鮮紅,剝開後裡面的樹芯卻是墨黑。蘇芳金這品種十分少見,生長速度也慢得驚人,有說法是一寸木換一寸金,所以才稱為『蘇芳金』。而且此樹,木質堅硬如石。不易腐爛,猶如金石。」方無應頓了頓,壓低聲音,「我幼年時曾見過,不過如今早已滅絕,宋元時期就看不見了。」
聽見了他們的談論,文種回頭他們,說:「蘇芳金是神木,水火都無法毀去——之前吳軍曾在宮內縱火,三天三夜,沒能損傷它們絲毫。」
聽他這麼,隊員們都用驚異的目光打量起這木柱來。
他們這才發現,不光是這木柱驚人。整個宮殿所採用的石料,竟全都是一種純度極高的雪白石頭。
雪白的基石,純黑的立柱,所有材料都只用其本色,不摻一絲一毫的添染,太陽一出來,浩浩蕩蕩的幽光溢進整個越王宮,數百間美輪美奐的殿堂屋宇,便全部浸潤在了這晶瑩單純的黑白兩色間。光線從對立分明的冰冷色澤上淌過,如泉水般塗塗流瀉,那感覺,只得「孤高清雅」四字可以描繪。
「真像爛柯山啊!」小於歎道。「我們進來一盤棋局裡了!」
可不就是一局棋麼?方無應忽然想。
天地間,只剩了這黑與白,吳越兩國分執一方,不過對弈一盤,便到了天荒地老……可這又哪裡是什麼逍遙的爛柯山?這分明是隱含著滿滿殺戮與仇恨的戰場!在這盤棋裡,究竟誰是執棋手,誰又是任他撥弄的棋子?
默默想著這些奇怪的念頭,從吹過寥廓大殿的寒風裡,方無應忽然感覺到一股冰冷冷的氣息,這氣息是如此熟悉,以至於——
「啟稟大王,方義士已經帶到。」
方無應慌忙停住腳步,把注意力從冥想中拔出來,他抬起頭,面前階梯之上,有個男人坐在椅子裡。
《吳越春秋》裡有記載,說勾踐「長頸烏喙,鷹視狼步」,如今看來。那不過是後世史學家基於此人的所作所為推測出的外貌判斷。
勾踐看上去,遠比文種消瘦,那是一種近乎營養不良的瘦弱,黑頭髮。修長的脖頸,蒼白無血的臉色。秀美得過分的五官裡,殘留著飽受驚嚇的已逝歲月的痕跡。如果是女性,這驚恐將會被模擬為某種惹人憐愛的天真無邪。而面前的男子,卻將它塗抹成令人生畏的冷酷。
「這就是今日奪取鮫珠之人?」他盯著方無應和他的部下,用一種古怪細小的聲音說。
被勾踐這樣盯著看時,李建國陡然覺得全世界所有冰箱的門都打開了,而自己就是冰箱裡剩下的最後一個橘子,在寒冷並且無法躲藏的光照中無處遁形,不得不盡現於對方眼底。
勾踐那並不是在盯著人看,而是在打量一堆物品,被打量的人能感覺到,他那種具有穿透力的目光甚至透過了肉體。
這是個讓人生懼、只想遠離的男人,不知為何,李建國卻覺得對方的目光中,有某種他似曾相識的東西……
忽然間,他的目光落在了前面的方無應身上!
到現在,李建國仍然記得幾年前。他們去十六國的那件事。那一次方無應暫時恢復了慕容沖的身份。使詐騙走了要來殺他們的韓延……
在那短短幾分鐘裡,李建國曾親眼目睹他的隊長的「變身」,與韓延對話的那個方無應,眼光中含有著他從未見過的狠毒與瘋狂。
……和面前這黑衣君王眼中的陰冷,一模一樣。
「啟稟大王,方義士今日打敗了大司馬,奪得了鮫珠。」文種說,「他正是我們需要的那種人才。」
勾踐微微點頭。
「你們,是越國人麼?」他問。
整理
方無應上前施禮:「是。吾等世代為越人,只因最近兩年屢遭吳人侵擾,家園被毀,親眷離散,吾等這才立誓要報仇。」
「原來如此。」勾踐看了看方無應,「這麼說,你們也是滿懷仇恨之人了。」
方無應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嗯,寡人若用利祿來整理
引誘各位,也只能在一時。這世上,別的情感全都靠不住,唯有仇恨能夠持久。」勾踐淡淡地說,「既然各位都與吳人有仇,那再好不過。」
「……」
「不過眼下看來,他們還需一段時間的訓練,另外,我們還有一項關鍵任務必須先完成。」文種說,「大王,還是明日等范大夫回來,再一併作商量吧。」
「時日無多。」勾踐突然說,「文種,此事就交給你來督辦好了。」
「是。」
談話至此就到尾聲。
望著面前的男子,方無應的心中,忽然生起某種異樣的感覺。
這就是勾踐,那個臥薪嘗膽的君王。春秋時期最後一個霸主,但首先在這一切之上的,是他那著名的「復仇」。
他和他一樣,是個復仇鬼;和他一樣,將生命中最寶貴的時光用在了一件事情上:復仇;他和他一樣。除了復仇,別的什麼都看不見,以至於當復仇成功之後,甚至不知接下來的餘生該如何度過……
當晚,他們就歇息在王宮別館之內。
等身邊侍從離去,隊員們紛紛談起白天這段離奇的經歷,「臥薪嘗膽」這個詞他們人人都會用,但誰也沒料到今日會親眼看見歷史上大名鼎鼎的越王勾踐。
「看起來有點神經質。」小於歎了口氣,「讓人感覺不舒服啊!」
「神經官能症嘛。」小楊嘟囔道,「很明顯,人格不太統一,像沙礫,鬆散粗糙不均勻……」
「喲喲,啃了兩本心理學的書。就開始冒充專家啦?」何勇打趣道。
「至少給人感覺是不願接近吧?他的內心看不見我們,也不能真正收納我們的感覺。」小楊有些不服氣,「哼,可別我的直感。」
「這傢伙肯定有點問題。」小於點頭道,「不過長得倒是挺帥啊。」
「沒錯,都快趕上咱們隊長了……」小楊口無遮攔,說到一半就又停下來了。
他的話,觸動了每個人內心的那點揣測,他們不約而同轉過頭去看方無應。
那時候,方無應正躺在靠窗的地方,窗外蒼空下,淡淡閃爍的月華淌了一天一地。白袍男人週身浸泡在清冷月光裡,微微閉著眼睛好似在假寐。
「明天就能見到范蠡了。」他慢慢睜開眼睛,他們,「我懷疑。他才是真正的關係以內者。」
「難道說……蘇姐和白起與范蠡有關?」
「可能范蠡將把我們帶往他們所在的方向。」
小楊在旁邊突然插嘴道:「難道說。蘇姐是西施?」
他這沒頭沒腦一句話,把大家都說愣了!
「……不太……不太可能吧?」小於咧咧嘴,「這也太惡搞了!」
「怎麼不可能?」小楊不服氣,「我就覺得蘇姐比楊貴妃好看,那比楊貴妃還好看的不就是西施了麼?」
「絕無可能。」方無應坐起身。
「隊長,你那是天天看著看熟了……」
「不是外貌的問題。」方無應歎了口氣,「你也不想想蘇虹的年齡。再怎麼年輕也是三十歲的人了——她能當西施?她當西施的媽都夠了。」
大家都苦笑起來。
「再說,也沒聽過西施帶著孩子去吳宮……」他又停了一下,「如果那孩子還活著的話。」
正說著,忽然間,夜空裡傳來一陣古怪的聲響!
大家都被那聲音嚇了一跳!
「這什麼動靜啊?」小於驚愕地窗外,「野獸?」
「宮裡哪有野獸?」李建國嗤之以鼻。
「那這是……」
「哭聲。」方無應突然說。
大家都愣住了。
「是勾踐。」
從屋裡出來,方無應循著那聲音往前面走。偌大的深宮看不見人影,今夜月亮很好,照得庭院亮如白晝。
走了一陣子,方無應停了下來,他看見站在前方扶疏花木旁的文種。
「上大夫。」他施禮道,「沒想到是您在這兒。」
文種他,從花木叢走了出來:「是方義士,這麼晚了,怎麼還沒歇息?」
方無應答道:「因為聽見了奇怪的聲音,所以出來。」
文種看著他,默不作聲,他轉過身,望了望黑暗中的那片建築群。
「是從宮裡傳出來的。」他說,「那是大王的哭聲。」
方無應默默望著他的背影。
「從吳國回來就是這樣,夜夜如此。」文種繼續說。
方無應停了一下,問:「是想起在吳國的事情?」
「不光。」文種轉過身,搖搖頭。「他身上曾中過劇毒,如今雖然有所緩解,只不過……」
方無應驚訝地看著文種:「怎麼會中毒的?」
「伍子胥給下的毒。」文種說,「本來是要毒死,伯嚭從旁進言無數,才免去了死罪。」
「……」
「但是仍然用了毒質,雖然量不至死,卻能廢去大王的體力,令其默默消耗,無論怎樣滋補身體也不能復原。」
原來如此!方無應想,難怪勾踐看起來是一副營養極度不良的樣子,原來那竟不是天生的。
「歸國之後我與范蠡百般尋覓良醫。想給大王解此毒素,但是都沒能成功。」文種說,「毒性經常在半夜發作,那時候大王週身會痛楚難當,意識混亂,所以……」
「就沒有辦法緩解一下麼?」
文種一時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說:「目前已經有所好轉。只不過……」
他突然收住話題,沒有再往下講了。
方無應知道這是自己不能問的秘密,他想了想,轉了話題:「剛剛我從別館過來,見到有的寢宮上方張羅著巨網,請問上大夫,那些網又是做什麼的呢?」
「大王嫌鳥鳴太吵擾,所以張網不讓鳥兒落下。」文種說。
方無應點點頭,他待要告辭回別館,文種卻叫住了他。
「未來數日,將有件極辛苦的事情要辦。」他說,「范大夫最近也是為此事奔走,到時候,還請義士給予協助。」
方無應點頭道:「為國效力,是應該的。」
他轉身離去,走了一段時間。方無應回頭看了看,文種仍然站在那兒,月色下,他凝重的表情格外清晰。
方無應忽然心中一動!
他覺得這男人竟有幾分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