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是來殺朕的麼?」
雷鈞冷冷看著面前這群士兵,他已經不再慌張了。
「絕非如此。」宇文化及笑了笑。又提了提手裡的刀,「我們只是想與陛下一同返回長安而已。」
他說完,手下持刀的士卒紛紛上前,那意思是要威脅雷鈞,逼他聽從命令。
「請陛下移駕前廳。」宇文化及毫不客氣地用刀尖戳了戳雷鈞的胸口。
雷鈞冷冷看了他一眼:「換一匹乾淨點的馬來。」
他的面色中毫無驚懼之意,這讓宇文化及也有些躊躇了。他猶豫良久,揮了揮手,讓屬下送來一匹乾淨的套著新馬鞍的戰馬。
雷鈞翻身上馬,領先來到了宮門外,身後是利刃威逼的叛軍。
叛軍們之所以這麼幹,是想借此告訴文武百官和軍隊以及百姓,他們的兵變成功了,皇帝被抓了。
然而事情卻朝著更詭異的方向發展:雷鈞的姿態太過從容,看著根本不像皇帝被俘,倒像是天子率領驍果衛出來巡視的……
「得讓他遊街!」宇文智及對哥哥宇文化及說,「這可不行!我們做了大事,天下反而都看不見!」
宇文化及正猶豫,一旁,始終跟隨在他們身後的易憲平卻突然出聲:「將軍,萬萬不可。」
宇文化及驚訝地回頭看著易憲平!
「將軍,雖說將軍是順應天時。但暴君仍然龍庭在座,說到底,他眼下仍是天子,這若真到了惟君命是從的百姓面前,百姓們可不是將軍手裡的驍果衛,萬一……」
宇文化及略一沉吟,點頭道:「道長說得極是!」
他左右,一揮手:「回宮!」
宇文化及押著雷鈞回到後宮。又讓人把守好宮門,禁止任何人員出入。
這是為了防止有人闖宮救駕。
此刻,雷鈞面前大約有七八個人。為首的就是宇文化及,他身邊這些親信,當然都是易憲平一個一個挑選出來的。
被刀劍團團圍住的雷鈞,抬頭宇文化及,他淡淡道:「原來如此。朕的確做了有愧天下百姓的事兒,可你們又算是什麼?身居高位,拿著豐厚的俸祿,竟然還想弒君……」
被他這番話說得有點惱羞成怒。宇文智及舉刀就往雷鈞身上砍!
詭異的事兒發生了!
他的刀剛碰到雷鈞的肩膀,那刀刃立時斷裂成兩半!
旁邊一個叛將見狀,也抽出刀來想殺雷鈞,可那刀還沒碰到雷鈞的衣服,也嘩啦碎成了幾塊!
這一下太驚悚,所有人都呆住了!
誰也沒想到隋煬帝竟然「刀槍不入」,他們是來弒君的,可是刀斧不能近身的君主,如何弒呢?!
殿內角落裡,瞅準了這群呆若木雞的傢伙,方無應低聲下令:
「fire!」
麻醉槍齊發,雷鈞跟前這七八個人,一時間撲通撲通紛紛跌倒在地上!
……眩暈籠罩著宇文化及。
他努力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卻是易憲平那張笑瞇瞇如同彌勒佛的臉。
「道長……」
「將軍,貧道等了好久了。」
他覺得嗓子又疼又干,眼皮沉得抬不起來,但是易憲平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好聽那麼舒服,這讓他又忍不住想一直聽下去。
「將軍,如今大事已成,現在可以休息啦。」
易憲平的聲音平緩如波瀾不驚的河流,每一股微小的水流都嚴絲合縫鑽入聽者的內心,那語調,讓人越聽越入迷。
「何等……大事?」宇文化及掙扎著問。
「咦?就是弒君之事啊,天下已經易主了,將軍親手做了這件大事。竟不自知麼?」
宇文化及心裡一驚!
「弒君?什麼時候……」
易憲平搖搖頭:「哎呀,將軍難道忘了?將軍請抬頭看。」
宇文化及這才注意到周圍,他似乎身處在一片黑暗之中,然而就在這時,對面亮光一閃!黑暗裡竟浮現出一副畫面!
「這!這是……」
宇文化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畫面,畫面中,身穿龍袍的隋煬帝扯著一段從房樑上垂下的絲帶,正把頭顱伸向套中……
那畫面是如此栩栩如生,近在眼前,宇文化及徹底驚呆了!
他的嘴張大得可以塞進去一個鴨蛋!
易憲平默默望著驚訝到極點的宇文化及,他忽然明白了1895年,當人類第一次接觸到電影時,那種無與倫比的詭異心情。
被眼前神鬼莫測的全息影像吸引住的宇文化及並不知道,就在一牆之隔的外面,剛剛用麻醉槍把他打暈的那些人,正匆忙而有效率地佈置著「兇殺現場」……
「快點!這兒再灑一點!血跡要灑均勻!」
「……那兒,小於你別忘了桌子腿!對,再給砍上兩刀!唉你乾脆把它砍斷得了!」
李建國忙裡偷閒,抬頭擦擦汗。卻瞅見了站在旁邊發呆的雷鈞。
「最後一眼,是麼?」他笑笑,「局長,往後這地方,你再看不著了。」
雷鈞盯著眼前這紛亂荒唐的一切,他的神色十分複雜,那不知是悲哀還是無奈的表情,讓人印象深刻。
一旁,方無應拽了一下他:「走吧甭看了,時間不多,我們只有五分鐘可以用。」
又看了一眼他呆了兩年的地方。雷鈞這才轉過身,跟著方無應離開。
望著雷鈞離去的背影,李建國不知為何,輕輕歎了口氣,他的心頭莫名浮出了這樣四個字:人生如戲。
「隊副,你看怎麼樣?」小楊的聲音打斷李建國的冥想。
他轉過身,仔細看了看血跡斑駁的地面,和橫七豎八倒地的器具,李建國笑起來,他豎起大拇指:「不錯!」
在指定的地點,方無應將回送了出去,很快對方就給出了接收的回應。
「沒問題了。」他說,「小武在那邊等著,你馬上就回去了。」
雷鈞看著他:「方隊長……」
「沒事。」方無應笑笑,「我們再有兩個鐘頭也就回去了,放心。這兒有我和小衛,再說我們還有槍呢。」
雷鈞沉默片刻,終於點點頭。
……白霧散去,振蕩漸漸止息,雷鈞睜開眼睛。
映入他眼簾的,是那扇久違了的綠色毛玻璃,那是轉換室的玻璃牆面!
玻璃門被人從外面拉開,小武正站在外面衝著他微笑。
「頭兒,你總算回來了。」他說。
用顫抖的手扶住牆壁,雷鈞慢慢走出轉換室,他張著整理
眼睛迷惘地四處探看,就好像來到了從未見過的奇景之前,劇烈的激動驚濤駭浪般將他席捲,令他嘴唇顫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回來了,從公元七世紀的隋朝,再度回到了二十一世紀!
踏著夢遊一樣的步伐,雷鈞穿過走廊,一直走到辦公室裡。
沒錯,那是他呆了十多年的辦公室:掛在牆上的工作日程表,寫著雜亂數據的白板,堆在機器旁的高高的複印紙,鋪著玻璃板的辦公桌,桌上扔著線訂的、破爛不堪的電話號碼本,幾隻圓珠筆和鉛筆,用宣傳單的背面訂成的留言本,用易拉罐做的簡易煙灰缸裡塞著煙蒂,滿是茶垢的水杯,以及扔在角落裡的掃把……
這是他熟悉了十多年的環境。這是他遠離了兩年的環境,然而此刻他重新回來,回到了這裡,一切都是那麼熟悉而陌生。
雷鈞慢慢走到桌前,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呆呆望著眼前這一切。
站在他身後的小武,看著他,小心翼翼地說:「……局長,你還沒吃東西吧?正好十二點了,我去食堂幫你打飯吧?想吃什麼?」
雷鈞緩緩搖頭,他輕聲說:「不用了,讓我,讓我在這兒坐一會兒。」
小武理解地望著他,點點頭:「好,那我先去食堂。盥洗室的熱水器已經燒好了,你的更衣櫃還是15號。誰都沒動過。還有,裡面換洗的衣服也準備好了——是蕾蕾媽媽昨天帶來的。」
看來他恐怕得有一段時間適應。小武想,此刻對於雷鈞而言,只怕是更像在做夢呢。
小武拿著飯盒,悄然退出了辦公室。
所以,他並未看見雷鈞在悄悄哭泣。
等到小武端著從食堂買來的午餐回到辦公室時,雷鈞卻已經不在屋內了。他放下午餐,走到走廊盡頭的盥洗室門口,小武聽見了裡面的水聲。另外,他也看見了被隨意扔在盥洗室門口地板上的那堆衣服。
小武彎下腰,拾起那件黑色的上衣。
料子是柔軟無比的好綢緞,上面繡著華美的紋飾,包括日月星辰以及黼黻等十二章紋,小武不用細看。也完全知道它們的含義,只因為在遙遠的年代裡,他自己也曾經穿過這衣服。
到現在他才注意到,雷鈞今天竟然是穿著這一套等待著宇文化及的。這讓小武心裡,翻湧起難以形容的滋味。
等雷鈞從盥洗室出來,小武他。不禁歎了口氣。
他的臉刮過了,雖然也許因為太激動,下巴有兩處刮破的地方,這男人看起來比兩年前瘦了很多,之前留著鬍子還不容易注意到,現在刮乾淨了臉,恢復了走時的樣貌,於是更顯得瘦削且蒼老……
這整整兩年的精神折磨,讓雷鈞瘦得脫了殼。
沐浴之後,雷鈞穿的仍然是他那件有點褪色的深灰色舊外套,裡面是淡色格子襯衣,下面是普通的黑色長褲,皮鞋。
「喂,怎麼樣?」雷鈞挺得意地武,又扣好了襯衣最上面的那顆扣子。他的表情似乎完全恢復過來了。
的確,他身上的衣服與現代社會的標準完全無異,無可挑剔。
可問題在於,穿著一身現代男裝的雷鈞,髮型卻依然還是隋朝的!
小武忍不住大樂:「局長,你沒照鏡子啊?」
「……呃?」
雷鈞武盯著自己的頭髮,他不禁伸手一摸,才恍然大悟!
「這下麻煩了,怎麼出門呢?」
小武同情地說:「不然我幫你剪剪?」
「你?算了吧。」雷鈞揮揮手,「上次在辦公室拿我做試驗,給我剪得像狗啃的……」
「哎呀那是幾年前的事兒了,如今我手藝提高了……」
「那也不幹。」雷鈞想了想,「去找理發館!」
他說完轉頭就往外衝,小武忙不迭叫住他:「等等!局長你還沒帶錢呢!」
「哦哦!」
他打開抽屜,拿出錢包遞給雷鈞,那仍然是雷鈞走之前留下的錢包。黑色tchi男式錢夾,是蕾蕾用零用錢給他買的生日禮物。
「鑰匙也在裡面。」小武笑了笑,「還有,蕾蕾和她媽媽都在家裡等著您呢。」
雷鈞怔了怔,他的胸口好像被什麼撞擊了一下!
然而他終究還是沒說什麼,只接過錢包,低頭走出了辦公室。
大街上,雷鈞目不轉睛盯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群。
此刻,中午十二點多,正是午休的高峰,騎著自行車回家的學生們。結伴去小吃店填肚子的打工妹們,從肯德基剛剛出來的媽媽和幼兒……
還有那滿街奔馳而過的汽車。商店裡播放的歡快的hip-h,「季末打折銷售」的廣告牌……這種種情景,讓雷鈞深深為之震撼!
他被禁錮在那座深深的宮殿裡整整兩年!
他在那寂寥無人的空曠場所,呆了整整兩年,他能夠看見的人,也不過是那幾個嬪妃,還有幾個近臣而已,他已經許久沒有來到人群裡了,眼前這種熙熙攘攘、雜亂無章的氣氛,讓雷鈞不由為之戰慄!就連汽車尾氣這種嗆人的味道,他都覺得無比好聞!
然而時間久了,他也發覺了別人驚異的目光:這麼一個奇怪髮型的男人,蹲在馬路牙子上盯著汽車看,任誰都會覺得古怪吧?
雷鈞不敢再繼續「觀摩」下去了,他站起身,依依不捨將目光從馬路上收回來,又伸手摸了摸口袋裡的錢包,那裡面還有兩百多塊錢……
他得先找個理髮店,趕緊把長髮剪掉!
走了半天,雷鈞終於發現了一家像樣的髮廊,他推門進去,裡面的人注意到了他,臉上頓時出現驚懼的神色!
「幹嗎?」一個洗頭仔很不客氣地走過來,大概是錯把雷鈞當成了神經病。
「朕想……不,我!我想剪頭髮。」雷鈞有點緊張,這是他兩年以來,頭一次和陌生人打交道。
洗頭仔盯著他不動。
雷鈞悟過來,他慌忙掏出錢包:「我帶了錢的!」
到這時候,洗頭仔才點點頭:「請進。」
被對方領到一張椅子跟前,雷鈞坐下來,他鏡子裡的洗頭仔,對方的表情有點猶豫。
「先生想剪什麼髮型?」
「隨便。」雷鈞說完,又趕緊補充道,「只要把頭髮都剪掉就好!」
洗頭仔答應著,他伸出手,試著想解下雷鈞束好的長髮,可愣是不知該怎麼動手!
清代以前男子的長髮,是先用發笄綰住髮髻後,再用冠束,步驟十分複雜,現代人根本無從瞭解。
雷鈞等了半天,才發現洗頭仔一臉為難,他恍然大悟!
「哦哦!沒關係,我……我自己拆!」
他趕緊動手,飛快扯下頭上的冠帽,然後拔下發笄,束好的頭髮頓時披散了下來。
兩年沒有剪頭髮,雷鈞的頭髮已經快長到腰際了,洗頭仔瞠目結舌看著他這一頭長髮,笑起來。
「先生,你是從古代來的麼?」洗頭仔開玩笑地問,他注意到了髮冠上閃爍著的寶石珍珠。
雷鈞苦笑:「可不是麼。」
「您這頭髮長這麼長,真的剪掉了,不覺得可惜麼?」
「……沒什麼好可惜的。」雷鈞靜靜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我不想要它了。」
既然客人已經這麼說了,洗頭仔也不好繼續再問下去,他開始按照步驟給雷鈞洗好頭髮,然後叫來了髮型師。
雷鈞剪了個最普通的平頭,髮型師下剪子極快,沒幾下雷鈞就告別了他保持兩年的髮型,恢復到離去前的姿態。
最後,收起吹風筒,髮型師給他解下擋發屑的罩布,那年輕的小伙子多少有些可惜地說:「還不如一開始的長髮好看。」
雷鈞笑了。
「真的。」那髮型師來了精神。「其實先生你剛才進來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那個古代的髮型相當有檔次的!就不是隨便弄的,如今人都沒文化啦,根本理解不了!」
雷鈞笑出了聲。
「檔次再高也沒用。像這樣多好!」雷鈞用手磨蹭了一下自己的短髮。「這多精神!這才像個人樣!」
他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真正徹底的活回來了。
從髮廊出來,雷鈞坐上了回家的那趟公共汽車,他將兩個一塊硬幣扔進投幣箱,然後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現在連頭髮也剪掉了,他已經和車上的任何一個乘客無異,也沒人再去注意他了,然而,雷鈞卻覺的手心在沁汗,他心裡滿懷著不安。
再坐五站,就到家了,小武說,蕾蕾和簡柔都在家裡等著他,那麼此刻,自己就是要去見她們了。
……可是,真的可以麼?
雷鈞不禁將惴惴的目光投向窗外,這裡是他思念了兩年的世界,可如果他所期望的人並不能真正接納他。又該怎麼辦?
就這樣揣著紛亂的思緒,雷鈞走到了自家的樓底下。
抬頭,六樓的陽台上還曬著幾件衣服,他認得出那是蕾蕾的外套……那是他的家,他的妻子和女兒都在家裡等著他。
想到這兒,雷鈞咬咬牙,走上了樓梯。
一直爬到六樓,來到自家門口。雷鈞掏出鑰匙,鎖孔剛剛捅進去一半。門就從裡面被打開了。
蕾蕾站在門口,又驚又喜地望著他!
「爸爸!」
雷鈞怔怔望著女兒,蕾蕾一把抱住他:「……你怎麼才回來?!」
有那麼一瞬,雷鈞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但是懷裡溫熱的觸感,又始終提醒著他:他站在自家門口,真實無比地擁抱著自己的女兒。
蕾蕾鬆開手,她的眼角還有點點淚痕,不過女孩卻開始笑了:「快進來吧!媽媽在家裡。」
跟著女兒走上客廳,雷鈞一時竟侷促得像個客人!
但是等他看見站在客廳裡的簡柔時,他終於知道,這不是夢了。
那是簡柔沒錯,是他的妻子。兩年沒有見,她和在離宮時的模樣沒有太大的區別,但是眉宇間那層淡淡的憂傷,早已褪去。
「……我回來了,簡柔。」雷鈞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他想邁動步子,但怎麼都無法前進。
簡柔走過去,擁抱住他。
「你總算回來了。」她在他的耳畔,用顫抖的嗓音低聲說,「親愛的,你總算是回來了……」
極大的幸福感湧上了雷鈞的心頭。
他緊緊抱住妻子,淚水從他的臉頰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