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裡,離宮之內的僕從們都感到有點奇怪,尤其是御膳房的。
一直茶飯不思的陛下,忽然胃口變得空前得好,明明和皇后以及蕭嬪用過晚膳了,可沒多久就又覺得餓。甚至叫御膳房把食物送去房中,而且食量之大,令人嘔舌!
誰也不知道,這些菜並不是雷鈞一個人吃的。
「……天啊!這個銀絲捲好好吃!」小楊一副驚為天人的表情,「這到底是怎麼做的?!天啊天啊!這是什麼蒸的!」
「是太湖銀魚和嫩蓮藕弄碎了。再用一種薄豆腐皮裹起來蒸,銀魚太小瞧不出來,只為了增添一點鮮味兒。」小武笑道,「材料簡單,就是工序有點麻煩,宮裡就講究這些個。」
小楊哦哦了一聲,他驚奇地瞧著小武:「哇靠,不愧是皇帝的舌頭。這都嘗得出來!——隊長,為什麼你就不知道?」
方無應氣得想敲小楊,他悻悻道。「我當年哪兒去吃太湖銀魚這種南方玩意兒?」
小武苦笑:「嘗得出來又如何?這又不是啥值得驕傲的事兒……」
雷鈞也笑起來,他索性把那盤菜往小楊面前推了推,「吃吧,不夠我再叫。」
小楊喜上眉梢:「那太好了……」
不想方無應敲了一下他的筷子:「別一個人吃光,給主人家也留一點!」
小楊這才醒悟:「啊是的!對了局長你不吃麼?」
雷鈞搖搖頭:「剛才吃過飯了。」
李建國笑楊:「鄉下佬了吧?沒吃過宮裡的飯菜吧?」
小於也笑:「也難怪他,御膳房的東西咱能吃到幾次啊?蕾蕾,別光看著呀,說到底你也沒吃過宮裡的菜吧。」
蕾蕾笑起來:「我剛才和幾位娘娘一塊兒吃過了。」
她剛才是和雷鈞一塊兒進的膳。
宮裡都知道多了一位公主,幾位嬪妃雖然疑惑,表面卻都做出親近的樣子,問她是在哪兒長大的,念了書沒有……
雖然之前經過培訓,但是時間太短。蕾蕾畢竟還不能純熟地模仿隋朝人,她的回答也顯得磕磕巴巴的。幸好只要有漏洞,雷鈞就會設法替她遮掩過去。
倒是一時飯畢,大家閒坐喝茶時,陳貴人忽然笑道:「我看這孩子。怎麼有幾分眼熟?」
蕾蕾的嘴唇一白!
之前雷鈞曾悄悄替她介紹過。這是陳貴人,是陳後主的女兒,也就是簡柔的外甥女。
真拉起親戚關係,陳貴人就是蕾蕾的表姐。
蕭嬪在一旁,也笑道:「嗯,是個美人呢。」
全桌的人,都看得出雷鈞萬分寵愛這女孩。
「看著她,不知怎麼叫人想起……」陳貴人說到這兒,忽然笑容裡出現了幾分悲慼,「唉,真是珍珠兒似的女孩,讓人移不開眼睛。」
蕾蕾不知說什麼好,她敏感的覺察到這話似乎和母親有關係。
事後,蕾蕾問雷鈞,娘娘們是不是察覺出了什麼。
雷鈞說不太可能,再者就算察覺出什麼,也無所謂。
「宮裡現在流言滿天飛,拿卡車裝都裝不完。再多一條也無妨。」他笑道。
父親那麼淡定的神色,倒叫蕾蕾不由傷感起來。
「爸,再等一段時間吧。」女孩低聲說,「不用忍耐多久了,方叔叔他們一定能救你出去的!」
雷鈞只是微笑,卻沒說話,他的笑容看上去有幾分蒼老。
看他這樣,蕾蕾不由有些著急,她用力抓住父親的胳膊:「爸爸!你可不能灰心呀!你要是回不來,我往後怎麼辦?」
她這麼,雷鈞的目光裡。才算多了幾分光彩。然而他旋即苦笑道:「沒有爸爸,你就不活了麼?不是還有媽媽麼?」
「媽媽也要你回去!」
雷鈞猛然抬起眼睛!
「媽媽這麼說麼?」他抓著女兒。顫聲問。
蕾蕾猛地點頭:「媽媽說,她會在家裡等你回去。」
雷鈞怔怔瞧著女兒!
「媽媽說,她不走,她就在家裡等著你!」蕾蕾一字一頓地說,「往後我們還像以前那樣,一家三口在一起!」
雷鈞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他想說什麼,但是眼眶一熱,險些落下淚來!
當晚,偷偷闖進離宮的控制組人員以及小武還有梁毅,就是在雷鈞這兒吃的晚飯。本來他們帶了乾糧。但梁毅說,明明有皇帝局長請客,幹嗎還啃乾糧?
「多吃他一口米糧又不會改變歷史!」梁毅十分篤定地說,「雷鈞。趕緊上菜!」
所長一句話,大家全都興奮起來!
每次出差都啃乾糧要麼就是干泡麵,那些玩意兒的滋味甚至還不如快餐面,今次竟然能吃到免費宮廷大餐。這對控制組的人來說,無異於特大喜訊!
既然是同事們要求,那還有什麼可說的,雷鈞只說肚餓,叫御膳房送來各色佳餚,他再把門關起來。下令暫時誰也不得入內。
那晚上,在這遙遠千年前的離宮裡,氣氛彷彿又回到了最初,回到了雷鈞依然在現代的日子……
逢年過節,雷鈞就喜歡把同事邀請到家裡吃飯,這群人,全都做過他那間兩居室的客人,那時候大家吃吃喝喝笑笑,蕾蕾就像小蝴蝶一樣,抱著可樂在人群穿梭,東揀一筷、西嘗一口,做主人的雷鈞,則圍著圍裙忙裡忙外,端菜端酒……
如今他倒是不用圍著圍裙自己去灶台了,可是看著這麼個龍袍在身的帝王,又是端菜又是斟茶的,大家仍然覺得怪難受的。
「哎呀雷局長您就別忙啦!」李建國擺擺手,「您跟我們還客氣個什麼呀?」
「就是嘛!」小於說,「雖說您是主,我們是客,說句再難聽點的,您是陛下我們是做臣子的,哪有皇上忙裡忙外、臣僕們倒坐著吃吃喝喝的?——啊抱歉,那盤肉絲您再讓我夾兩筷子。」
其餘人哄堂大笑起來!
雷鈞苦笑道:「行了小子,我這半年都沒吃過這麼多菜,整理
好容易你們來了,陪我一塊兒吃,我高興還不行啊?」
他這話,讓大家心裡都浮起一抹酸楚。
小楊趕緊笑道:「哪兒是我們陪著您吃飯啊。明明是您在給我們當跑堂的。」
梁毅在旁邊咬著雞腿,他突然說:「甭管誰陪著誰了,吃飽了才好幹活!」
雷鈞他:「所長,東西還合口味吧?」
梁毅瞪了他一眼:「幹嗎?!瞧不起秦朝人?」
方無應在旁邊輕聲咕嘟了一句:「是『秦朝死宅』才對。」
雷鈞大笑,又道:「我哪兒敢啊?我對您可一直言聽計從來著……」
「言聽計從?」梁毅翻了個白眼,「叫你不要娶簡柔你非要娶,你這就叫言聽計從啊?」
方無應在旁邊聽著他說得不像話了,趕緊打斷梁毅:「所長你又來了!我看您是愛上了棒打鴛鴦這項工作了是吧?凌局那一對沒打散,你又來打雷局這一對。您乾脆進國家棒球隊得了!」
「第一我沒拿棒打第二他們也不是棒球!」梁毅怒視方無應,「討厭!你再數落我,我就叫你娶豆漿公主!」
方無應完全不理會,他乾脆拿過梁毅面前那盤菜開始大嚼!
「喂!……」
蕾蕾看大家吃得挺高興,她悄悄拽了一下父親的袖子:「爸,我出去……」
「這個時候?」雷鈞有點疑惑。
「沒事兒。」她笑道,「我都還沒在宮裡逛過呢,反正也沒人看見……」
聽女兒這麼說,雷鈞也笑:「好吧,本來還想明天帶你逛逛,這地方挺大的,千萬別跑遠了啊。」
「沒關係,我帶著聯絡器呢。」
她衝著父親搖了搖小辮兒,轉身出了門。
初春的江都,氣候異常寒冷。屋子裡人多還不覺得,一出來,蕾蕾就打了個哆嗦。她來的時候光顧著好看,沒有穿厚重的棉襖,在現代社會呆慣了有暖氣的房間,到了古代。蕾蕾反而有點不適應這寒冷的天氣了。
她搓了搓手,順著花廊往前走。千年前的離宮沒有電燈,四下都黑黢黢的,這讓幾乎在人工照明下長大的蕾蕾,多少有些興奮!她並不害怕,卻反而有點像闖進兔子洞的愛麗絲。
不知為什麼,她對這兒,有一種說不出的特殊感覺,這並不是因為父親此時身處此地,而是因為她看了那麼久的歷史資料,沒想到,如今竟然親身踩在了這片土地上!
這就是她父親的疆土,是她父親統治著的龐大帝國,儘管如今這帝國即將覆滅,可它至今,仍然屬於她父親。她父親,那個給她買漂亮花裙子的父親,給她洗衣做飯的父親,冒著寒風騎車送她去上幼兒園的父親,每天晚上披星戴月,去少年宮的提琴班接她回家的父親,罰她把做錯的算術題做十遍的父親……
「誰?!」
一個聲音打破沉寂,蕾蕾嚇了一跳!
「誰在那兒?!」
是男孩的聲音,蕾蕾莫名鬆了口氣:「是我,趙王殿下。」
從樹影後,走出來楊杲,他怔怔望著蕾蕾,卻沒說話。
「這麼晚了,殿下怎麼還不去休息?」蕾蕾笑道,「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豈料,男孩突然轉頭拔腿就跑!
蕾蕾一驚!她來不及細想,也跟著拔腿奔了過去!
「跑什麼呀!」她一把抓住男孩的胳膊!
「放開我!」男孩回頭怒視著她!
蕾蕾一怔,旋即鬆手:「殿下……」
「還真把自己當公主了?!」他恨恨地說,「我娘說,你是不知從哪兒來的野丫頭!」
這話,像重石一樣打在蕾蕾的心上!
她勉強笑了笑:「蕭嬪這麼說我啊?」
「大膽!」楊杲大怒,「怎敢對我母親不敬?!」
「有什麼敬不敬的?」她淡淡地說,「我是大隋的公主,陛下的親骨肉,她又怎敢不敬我?」
男孩十分憤怒地盯著她!卻沒有做聲。
蕾蕾看他神情,心裡多少有點猜到端倪了。
楊杲必然是看見雷鈞寵著自己,心裡嫉妒,所以才這麼生氣的。
「爸爸明明只有我一個孩子……」蕾蕾有點委屈地想,「你這小子才是不知從哪裡蹦出來的呢!」
她男孩,索性先一屁股坐在花廊椅子上:「坐吧。」
男孩沒動。
「如果你不想坐,也沒關係。」蕾蕾笑了笑,「我是姐姐,你是弟弟。不過,我不想給你擺什麼姐姐的架子。」
楊杲哼了一聲,慢慢走過來,坐在了蕾蕾身邊不遠處。
有那麼會兒,倆人誰都沒說話,只聽見風刮過樹葉的哨哨聲。
「父皇如今成天陪著你,是吧?」蕾蕾突然說。
楊杲似乎被她的話嚇了一跳。但是很快,男孩又哼了一聲。
「多好……」蕾蕾喃喃道,「以前他一直是陪著我的。」
楊杲飛快地說:「我一直和父皇在一起,沒有分開過!」
蕾蕾笑了笑:「我也是。」
「你說謊!」楊杲飛快地瞪了她一眼,「我以前沒見過你!」
「隨便你怎麼想啦。」蕾蕾懶懶道,「獨生子女都討厭兄弟姐妹。」
她這句話,有點難懂。
楊杲不知為何,忽然想起,父皇偶爾也會說讓人難懂的話……
「可你還沒嘗過和父皇分開的滋味。」蕾蕾轉過臉,凝視著弟弟的臉,「我卻嘗過。整整兩年。」
她的聲音是那麼悲哀,但那甚至都不是為她自己。
她知道他們帶不走楊杲。
這次任務只能帶走雷鈞一人,事前討論過的,行動只確保要留下楊杲的性命,但卻不會帶他去現代。
他雖逃過一死,但卻注定要永久地失去父親。
蕾蕾完全明白這一點,此刻想到這,她忽然萬分同情起這個弟弟來。
他還什麼都不知道,他會比自己還慘,他的未來除了隱姓埋名孤獨生活,幾乎不太可能有別的變化了。歷史要徹底抹掉一個人的存在,比取消他的性命還要容易。
「殿下……」蕾蕾忽然輕聲說。「父皇的事兒給我聽聽,好麼?」
女孩的聲音十分輕柔平緩,這讓楊杲幾乎不能再對她起反目之心。
他蹲下身,撿起地上一根枯枝。悶悶地說:「也沒什麼好說的,父皇總是喜歡一個人坐著發呆,吃飯睡覺都要我去催促,平時除了教我唸書,對別的事兒也沒什麼興趣。」
「父皇教你唸書麼?」蕾蕾笑起來。「怎麼教的?教關關睢鳩麼?」
男孩扔掉枯枝,白了她一眼:「怎會教那麼簡單的東西?」
蕾蕾有些尷尬,要論學問,她畢竟不能和掌握了儒家經典的古人相比。
「父皇教我的東西可厲害了!」楊杲忽然來了興致,「父皇教我的功課叫做『地理』,他說,咱們這個大地並不是烏龜背托起來的,它是一個大球!月亮是個大球,太陽是個更大的火球!」
蕾蕾笑起來,原來她爸爸跑到隋朝普及科學知識來了。
「我知道,它們都是星體。」蕾蕾說,「地球有引力,而且我們的地球是圍著太陽轉的,月球則圍著我們轉。」
楊杲困惑了,他盯著蕾蕾:「你怎麼也知道這些?宮裡沒人知道這些,連我的老師們都不知道。」
蕾蕾大笑。
「這些,最早也是父皇教我的。」她笑瞇瞇地說,「父皇還帶我去天文館看了星星電影的,那年我才七歲。」
「天文館?……」
蕾蕾不做聲了,她覺得自己有點失言,不該和這個古代的弟弟談起現代事物。
楊杲看她突然緘默,他也不做聲了。
良久,男孩才說:「那些人,是不是要帶走父皇?」
蕾蕾大驚失色!
「我看父皇屋裡好些人,父皇和他們有說有笑的。」男孩咬了咬嘴唇。「我偷偷從門縫裡瞧見了,這兩年,我還從來沒有看見父皇那麼開心過。」
「殿下……」
「父皇昨日叫我單獨離開,他說宮裡有危險,有人要殺他,他叫我自己先逃。」楊杲抬起臉來,看著蕾蕾,「這些人,是不是來救父皇的?」
蕾蕾一時說不出話。
「父皇不會死了,對吧?」他萬分緊張地盯著蕾蕾,「是不是這樣的?」
良久,蕾蕾輕輕點了點頭。
「嗯,那就行了。」楊杲像個小大人一樣點點頭,他站起身,「你放心,此事重大,我不會告訴別人。連我娘也不會告訴。」
忽然間,蕾蕾心裡充滿了不忍!
她也站起身,走到楊杲面前。輕聲說:「對不起……」
「什麼?」楊杲沒聽懂她的道歉,「對什麼?」
「我是說……」蕾蕾咬了咬嘴唇,「我要給殿下賠禮。」
楊杲靜靜看了她一會兒,他搖搖頭:「不用了。」
「……」
「其實我還有兩個姐姐。」男孩仰起頭,他突然說,「她們都比你大很多,而且也都出嫁好多年了。」
蕾蕾點頭道:「我知道。」
她那兩個從未謀面的姐姐,一個嫁給宇文化及的兄弟宇文士及,一個則最終做了唐太宗李世民的妃子。
「我從沒有和姐姐在一起過。」楊杲說著,轉過頭來望著她,「你是第一個。」
蕾蕾的心,猛烈一跳!
楊杲這意思,是承認她的身份了!
「天色太晚,母親要著急了。我先行告辭。」他像個成人似的,衝著蕾蕾行了個拜別的禮,然後轉身離去。
望著弟弟遠去的身影,蕾蕾只覺的一顆心變得沉甸甸的。
她開始懷疑自己這趟來隋朝。到底應該不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