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找到了一處半廢的宮殿。
「也不知道這兒能藏多久。」方無應看看樑上厚厚的塵埃,「不管怎麼說,這兒比你的宮苑安全點。」
「可這……這裡是冷宮。」梅妃遲疑地看看四周,這裡的確是冷宮,人都逃得差不多了,窗欞半破,蛛網罩著門廊,斷椅和破舊的垂簾把氣氛烘托得更加淒涼。
「你呆的那上陽宮就不算冷宮了?青苔長了一地。」
方無應這一句話,像把尖刀插入梅妃的心。她的臉上泛起一層青色。
方無應看了她一眼,隨便掃出一塊地方:「就在這兒呆著吧,亂軍暫時還不會闖到此處。」
他不再去看梅妃表情,只顧著查看自己左肩上的傷口,疼痛已經不那麼厲害了,但他左邊半條臂膀,盔甲上,全都是血跡……
「我欠你那一刀,這算是還上了,咱倆扯平。」他低聲嘟囔,看看手上的血,咧咧嘴。
「什麼?」梅妃瞪大眼睛奇怪地看他。
方無應搖搖頭,並不想解釋。
外面,暴雨終於下來了。
他不知道自己得守在此處多久,更不知當年的梁所長什麼時候才能出現……方無應甚至有些害怕再遇到梁所長,若等會兒見了他,自己又該如何解釋?
自己……究竟是誰呢?
在梁所長的心中,真正的自己還在十六國殺著人吧?
方無應突然極度不自在起來,而眼前猶無所知的女子則讓他更坐立不寧。
「娘娘這般盛裝,是想在臨危之際殉了社稷麼?」
他突然出聲,把原本陷入沉思的女子嚇了一跳。
「本宮……」
梅妃囁嚅了一聲,卻沒把話說完。
方無應看她懷中的織物,忽然心裡一動!
「娘娘,那東西,能給我看看麼?」
梅妃的目光裡露出一分膽怯,她又把那塊織物往懷裡縮了縮。
方無應突然心生不耐,他乾脆伸手一把奪過那塊織品!
「還給我!把它還給我!……」
梅妃開始哭泣尖叫,方無應卻置若罔聞。
「就知道是這玩意兒!」他開始冷笑,一手拎起那副織錦。
果然,正是那幅遍地金五彩牡丹織錦!
梅妃像瘋了似的撲過去,一把奪過那織錦!
「打脊的賤人!沒人倫的奴坯!」梅妃面色青白,她聲嘶力竭地喊著,雙手一面緊緊護著那織錦,「……該叫人活剝你的皮!」
「哦,娘娘怎地這般辱罵我?李家的兒郎子真就好上了天?」方無應並未動怒,他用的是最街市粗俗的唐代口語,「娘娘,剛才你的性命可是吾等捨身救的……」
「誰叫你們相救?!賤畜!污了天家賞賜之物,該下阿鼻地獄!」
梅妃瘋虎一般的表情,是方無應從未見過的,他微微點頭:「你生起氣來,才有了點從前的模樣,我寧可看你生氣的樣子,更美一些——別哀哀怨怨的,像個盤荼鬼。」
聽方無應拿她比佛經中的醜陋惡鬼,梅妃更加憤怒,她索性抓起織錦,站起身就往外走。
「要去哪兒?!」方無應跳起來,「外面都是亂兵!跑出去送死麼!」
「送死也不留在這裡!」梅妃柳眉倒豎,滿臉淚痕,怒氣沖沖,「和你這怨鬼死在一處,不如死在胡人刀下!」
「罷了罷了,老實呆著吧!」方無應橫刀攔住她,「命是你自己的,你不惜命,誰還能幫你?」
被他那柄帶血的刀給威脅,梅妃只得後退了一步,她的手裡仍然死死抓著那織錦。
方無應放下刀,目光凝在那織錦上:「……你還真是個長情的人。」
梅妃瞪著他!
「他恣情歡愉,把楊家兄妹帶著雞犬升天的時候,何嘗想過你一點?你這輩子最好的時候,最寶貴的青春,全浪費在他身上……可他負了你,置你的生死於不顧,你居然還打算為他守貞,把他賞賜給你的這點陳年舊玩意兒當性命……」
「賤坯!滿嘴胡唚些什麼?!」
方無應的語氣平緩無波,好像僅僅是陳述一個事實:「你明明已經拒了他賞賜的一斛珍珠,對麼?當日拒賞的勇氣去了哪裡?這織錦莫非是當年得寵時的憑證?如今他是冷落了你,承認就是。」
「……」
「是你捨命救了我阿姊,還勸我阿姊:『幹什麼要為別人而死?』你不知道她為了這話,心裡有多感激你,現在我把這句話原樣還給你。」
「你家阿姊?」梅妃突然遲疑,「我……我不曾見過你,更不曾認識你家姊姊。」
方無應看著她,突然,笑了笑:「哦,是我一時忘形,你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呢,既是對著這樣一個木頭腦瓜的你,我吐露再多愛慕之詞也是白搭。」
聽他話裡有話,梅妃粉白的臉,泛起一絲紅暈,她正要出聲喝叱,方無應神色一變!
「有人來了!」他拽了一下梅妃的胳膊,「很多人!快!藏起來!」
被他唬著了,梅妃顧不得惱怒,跟著他飛奔進深宮。
「這兒有暗閣!」方無應眼尖,看見了拐角處高大的雕花暗閣,他一把將梅妃推了進去,「鑽進去!快點!」
顧不得暗閣年久灰多,倆人低頭貓腰鑽了進去,方無應伸手將半垂的竹簾往前拉了拉,這下遮蔽他們的陰影更重,外界很難看見裡面的人影。
「……不要出聲。」方無應用最低的聲音說,「他們搜不到人自然會離開,否則咱倆都沒命。」
然後,他就聽見梅妃惴惴道:「將軍為何要冒險救我?」
「剛才不是說了麼?」方無應低笑了一下,「卑職生了犯上之心,暗中傾慕娘娘實已多年……」
他聽不見梅妃的聲音。
琢磨著玩笑是不是開得太過頭了,方無應忽然聽見一陣壓抑的低泣。
「怎麼了?」他有點慌。
「……為何不帶我走?」梅妃的聲音帶著哭腔,「陛下為何不肯帶我走呢?卻要留我在此處受辱。」
方無應沉默,良久,才道:「就算跟著李氏子,也不會有好結果。你等著吧,胖丫頭比你死得慘呢。」
他感覺黑暗中,梅妃一驚!
「楊妃死了?!」
方無應沉默。
「她怎麼會死的?!」梅妃萬分驚訝,「莫不是趕上了亂兵?天啊……」
「她死了你不高興?」方無應哼了一聲,「不是她,你能在那鬼地方呆十年麼?」
他這麼一說,梅妃忽然沉默了。
「……那不關她的事。」
「你失寵,不關她的事?」方無應諷刺地看了她一眼,「那關誰的事?你不恨她?」
梅妃的眼簾垂下了。半晌,才道:「我再怎麼恨她,她也不該喪命。」
「我的天!」
「再說……再說如今人都死了,而且她還那麼年輕……她怎麼會死的呢?」
「得得,又來了。」方無應歎了口氣,「這方面你倒是一點兒沒改,善得簡直沒了原則——哼,和俺正好相反,咱倆就是奧利奧黑白配,真他媽登對。」
完全沒聽明白他的意思,梅妃沉默良久,才說:「十年,是夠久的。」
「什麼?」
「有什麼事情是十年時間都想不明白的呢?」她忽然輕聲說,「還有什麼,是獨自呆了十年,還不肯放手的呢?」
方無應看看她,伸手指指她懷裡的織錦:「這個,你就不肯放手。壞的倒是容易放手,好的就難了。」
梅妃的神色有幾分淒然,她正想說點什麼,方無應忽然伸手掩住她的口:「……來了!」
從外面的暴風疾雨裡,他們漸漸能分辨出靴子紛亂踏地之聲,似乎是有一大群人闖了進來!
他們嘈雜的胡語,方無應聽了個七七八八,這群人絕大多數是突厥人,全都有兵器,他們在尋找那個「吐火人」,方無應明白,他們在找小於那柄軍用噴火槍,至少這說明雷鈞他們還沒落入這群亂兵之手。
四散的搜查,砸碎東西的響聲此起彼伏,方無應挨著梅妃,他能感覺那女子渾身在發抖!
她還是害怕的,他突然想,雖然做好了以死相拼的準備,可真到了兵刃之下,還是會控制不住地發抖……
搜查未果,亂兵們略停了停,方無應側耳仔細聽,卻聽見了不詳的聲音:劈開木料的巨響!
他的大腦空白了一秒之後,迅速反應過來:他們要燒掉這座宮殿!
果不其然,空氣中出現了焦糊的氣味,有「嗶嗶剝剝」的輕響傳來,煙霧越來越濃,嗆得梅妃忍不住一陣輕咳。
方無應想去摀住她的嘴,但已經晚了,女性的咳嗽聲引起了縱火者的注意,一陣腳步聲往他們藏身處撲過來!
已經沒有辦法再躲藏了,方無應索性跳出躲避的屏障!
濃煙裡突然竄出一個人,亂兵們被嚇了一跳!但他們很快反應過來,幾柄胡刀齊齊衝著方無應刺過去!
……在砍倒第三個亂兵時,方無應暗暗焦急起來:胡人像蜜蜂一樣不斷湧入,他一個人再如何強大,也難敵這麼多人的圍攻。
另外,他心中,還有一個難以言明的疑惑:這樣的殺戮,真的可以麼?再這樣胡亂砍殺下去,自己……和從前的慕容沖又有什麼區別?
不可否認,做特種兵也是要取人性命的,幾年前,他曾和小楊李建國在中緬邊境伏擊過毒販。
那才是一群真正喪心病狂的傢伙,他們專為緬北大毒梟護送毒品,從秘密通道進入中國雲南邊境,緬北許多民族長期靠種植罌粟為生,地方民族武裝也有「以毒養軍,以軍護毒」的傳統,所使用的僱傭軍裡,不乏從中國國內逃出去的重犯……
可是,唐朝亂兵和現代毒販,這,有的比麼?若讓梁所長看見……
心裡存了這樣的疑惑,揮刀的動作也受了影響,恰在這時,方無應聽見了一聲女性的尖叫!
他的動作停了下來。
梅妃,被一名亂兵抓著衣襟胡亂拖了出來!
她的脖頸上架著雪亮的刀!
「將軍!方將軍!……」
「放開她!」方無應急了,揮刀又砍倒了幾個胡人。
看他來勢洶洶,亂兵們也膽寒了,過了十幾招之後他們愈發認定此人難對付,於是索性更加逼緊了手中的人質,不肯放下刀。
梅妃連哭帶喊,髮髻也散亂得不成樣子,然而方無應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亂兵拖著她,一步步後退,最終退出了大殿。
「放火!燒死他!……」
作者ps:這兩個章節連接比較緊密,索性一起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