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方無應帶著她,七拐八彎穿了好幾條小巷,蘇虹有些疑惑,似乎方無應對此地非常熟悉。
「方隊,你以前在香港住過啊?」
「嗯嗯,住過不到半年。」他沒回頭,「好長時間沒來,都忘得差不多了。」
「……來公幹的?」
方無應笑:「怎會?玩。」
「在香港?」
「嗯,不止香港。到處換地方,滿世界亂跑,語言也七七八八學了不少。」他說,「錢花光了就流浪,人家給食物我就接著,沒地方睡就睡地下鐵。」
蘇虹驚愕地望著他的背影!
「這裡,國外,都住過。」方無應停下來,回頭衝著她笑了笑,「別弄錯了,可不是貴族旅遊,是窮鬼的流浪史。」
「……很多年前麼?」
「嗯,十多年前。」他說,「他們放我出來,說,給你時間,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出去看看。結果,整整在外面流浪了三年。」
「他們?」
「唔,研究所,高層,軍方。」方無應頓了一下,「總之就是那些。」
蘇虹默默閉上嘴,她想起了雷鈞說的那些。
「本來對於要不要放我出來,也有爭論。」方無應說,「有一種認為是,不能把慕容沖放出來,要是他出去就亂殺人怎麼辦?像他這種曾經以殺人為樂的變態……」
他的話說到這裡,停了下來,蘇虹站住,大氣也不敢出!
「後來,是梁所長堅持要放我外出,因為之前我有過驚人之舉。」
「什麼驚人之舉?」
「自殺。」方無應轉過身,笑瞇瞇的。
蘇虹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
「……別那麼看著我,這不是沒死成嘛。」方無應聳聳肩,「沒什麼大不了的,躺在浴缸裡割脈。喏。」
他索性伸出手,給蘇虹看手腕上那道傷痕。
「……為什麼啊?」蘇虹有點發抖,「到底為什麼要自殺?」
「穿越綜合症並發重度抑鬱。」
看蘇虹嘴巴張那麼大,方無應終於忍不住大笑:「我瞎編的。」
「……自殺,可是真的?」
「真的。」
說完,他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蘇虹默不作聲跟在後面,有好一陣子,倆人誰也沒開口。
初春的南方,風有點點涼意,但吹拂在身上,卻極舒服。這讓蘇虹感覺談話內容不那麼真實,甚至覺得身邊這個人也跟著不真切起來……
「……以前的事情,還會去想麼?」她輕聲問。
「常常。」方無應說,「雖然已經離開十多年了。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後來,你還是離開研究所了?」
「嗯。據說……是高層某個關鍵人物,同意了梁所長的意見。於是我就出來了。帶了些錢,以及不太多的現代常識,還有定位器。」他笑了笑,「但是他們必須確定,隨時都能找到我。畢竟放出來的曾經是個重度殺人犯,他們要確保社會安全。」
「……你真的會隨便殺人?」
蘇虹問出口,才覺得自己問了個很白癡的問題。
方無應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回來以後,李建國曾經問我,他說隊長,韓延怎麼會那麼怕你?」
「韓延?哦,咱們遇到的那個……」
「嗯,我告訴他,是因為韓延親眼見過我殺人。」
「……」
「人在極度恐懼的時候,會做出最殘暴的事情。這句話適合那時候的我,也適合韓延。」方無應頓了一下,「若不殺我,他會承受不了對我的恐懼。」
蘇虹沉默了很久,才小聲說:「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不用,什麼都不用說。」方無應一笑,「好了,到地方了。」
他帶蘇虹去的,是一家很小的賣魚丸的店,在某個街角,又小又破,可是客人挺多。方無應找了張空桌子,要了兩碗魚丸。
食物很快上來了,魚丸又香又甜,蘇虹吃驚又愉快。
「味道不錯吧?」方無應說,「名酒店裡反而吃不到這麼好的東西。」
「是怎麼找到這兒的?」蘇虹笑,「莫不是一家一家吃出來的?」
「怎可能。」方無應轉身一指店門口,「餓暈在這裡,被老闆扶進來,灌了半碗魚湯。」
蘇虹差點把嘴裡的湯噴出來。
「後來在這兒打雜,做小夥計,做了兩個月。」方無應說,「粵語也是在這兒學會的。之前我只會數數,還有,唔該(謝謝)。」
「怎麼會餓暈的?」蘇虹笑道,「錢都到哪裡去了?」
「花光了,又不肯找所長要。除了護照身無一物。」方無應聳聳肩,「一開始在國內各處轉悠,慘到家,被關收容所,到處打短工,還做過銷售,喏,就是一家店一家店去鋪貨那種,很好玩的。後來也賺了很大一筆,房子就是那時候買的。但是剛開始不行,那兩年,窮得慘過教堂的耗子——耗子都不來找我。也不會計劃,有錢就去吃大餐,沒錢就去快餐店等著剩下的免費土豆條。有時連土豆條都沒有了,就餓著,餓得頭暈眼花只能灌自來水。錢花光了就露宿街頭,還因為打人被拘留……」
「打人?!」
「砸了給我假幣的小店。」他笑,「人家報了警。」
「……真驚悚!」
「梁所長親自去派出所領人,出來的時候他說,再捅漏子他就馬上帶我回研究所,再不放我出來了。」
蘇虹默默吞了口魚湯,良久,才說:「他為什麼力排眾議,讓你出來?」
「如果不出來與社會磨合,就必須進行腦部手術,」方無應說,「經過腦部手術,我會忘記慕容沖的全部,成為完全的現代人——那樣就很好辦了:給個普通人的身份,從大學生開始做起,一切都有所裡照拂,不用這麼辛苦。」
「可你選擇了不忘記?」
方無應點點頭。
「為什麼不肯忘記過去?」
「因為那是我,無論怎麼醜惡,怎麼可怕,那也是我。」他淡淡地說,「有我傷害過的人存在著,我不能一忘了之。」
「你是指……」
方無應頓了頓:「我姐姐。」
那個午後,就在那家鬧哄哄的魚丸小店裡,蘇虹默默聽著方無應說他的過去,那些幾乎無人知道的故事。方無應的語氣平淡之極,蘇虹卻聽得心頭陣陣悲涼。
方無應並不是個喜歡談自己的人,認識他四、五年了,蘇虹對他可說知之甚少,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還有親人。在同事面前他從不提,哪怕平日言談中不得不涉及到,也只用一兩句無關緊要的話含混過去,蘇虹本是個識趣的人,雖然滿懷疑惑,卻也不想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慘痛代價。
要不是這次去十六國,發生了這麼大的意外,她也絕不可能知道在那張笑嘻嘻的面孔之下,藏著這麼複雜跌宕的過去……
方無應這個人,從不粉飾天性,也懶得敷衍任何人,雖然這常被旁人錯認為「小子目中無人」,但如今蘇虹才知道,那是因為某些關鍵性的東西,他一直藏著不肯輕易示人。
「我不知道,梁所長對你而言是這麼重要的一個人。」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放下有點冷了的茶杯。
「嗯,是有如真正的父親那樣。」他輕聲說,「所有的東西,都是他交給我的——後期才轉給了舒湘,但是最開始的基礎,是他給的。」
「基礎?」
方無應笑了一下:「怎麼和人相處,怎麼適應這個新的世界。你看,我那時連普通話都不會——是他教我要溫和說話,平等對待別人,他說沒有誰是天生供我欺壓的,當然也沒人敢無故欺壓我。他還教我基本的社交禮儀,如何體察周圍人的心情,教我在不傷害他人的前提下,明確表達自己的要求,而不是一味蠻取或者用毒計,更不能動不動就傷人性命。他甚至教我笑。」
「笑?笑也要教的麼?」
「我以前,笑起來不是這樣子的,小楊曾說那不是笑,是魔鬼在齜牙……」
「你以前……」
「就是成王敗寇的狀態,沒有什麼平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方無應笑笑,拿過茶壺,給蘇虹的杯子添了些熱熱的茶,「如果你不能欺壓我,那我就要你的命——就像當年我和高蓋以及宿勤崇,合謀殺了我二哥。」
明明不怎麼冷,但是蘇虹握著杯子的手,還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我活著,對很多人不公,可是如果我死了,梁所長說那就對他不公。對我自己更不公。」
沉默了一會兒,蘇虹才說:「你並沒有忘記他們,這是你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公平。」
被她這麼說,方無應的目光有些恍惚:「……可是,姐姐終究還是死了。」
蘇虹有些淒然地望著他。
「也許對其他人,我還有一、二分的借口,就算假裝,也能裝得理直氣壯;唯獨對她,我一絲一毫借口都沒有,甚至連偽裝無辜的資格都沒有。她整個短暫的生命,因為我才變得更加悲慘,如果一定要在我的家族裡尋找出一個最無辜的人,那麼她就是的,她是受害者,比我更加是。」
方無應說這番話的表情,深深震撼了蘇虹,她從未見過這個人如此絕望。
這讓蘇虹覺得深深的悲哀。
之後數年,那悲哀一直無法自她心頭消除,就好像滴落在宣紙上的一滴墨,隨著時間的延展,慢慢洇透她的心……
《附錄》
BGM:hide的《pinkspider》。
某隊長不就是一隻pinkspider麼?歌詞很適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