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他們尋找到了一家可供棲身的農舍。
說是「農舍」,只有「捨」還在,屋子有一小半曾經著過火,燒得七零八落,還有一大半能容身,至於「農」就不知何處去了……
唯一一間像樣的臥室給了苻堅,按照李建國的說法那是「病號房」:苻堅是這群人裡唯一的病號。
對此方無應嗤之以鼻,他說浪費好心腸給這種人是不值得的,沒讓那傢伙風餐露宿在竹林裡已經夠仁至義盡了。但是蘇虹說苻堅是方無應傷的,如果苻堅是現代人,他完全可以對局裡提出賠償要求。
方無應晦氣地瞪了她一眼,就不做聲了。
一安定下來,修補工作立即緊鑼密鼓地開始,幸好很快,蘇虹就再度與凌涓取得了聯繫。饒是如此,他們也不能在此地逗留太久,今日騙走了韓延,明天又不知會有什麼人來侵犯,最多48小時,就算不眠不休也要盡快把工期趕完。
另外,他們也頭一次發現了一個事實:不同時代的同一個人,不能並存於一個時間點。
說白了,因為2009年的方無應來到了385年,於是,原本生活在385年的慕容沖就消失了。
這是歷次試驗均未發現過的一個事實,不過也可以理解:一個時間點上,怎麼能出現兩個完全相同的人呢?
「如果真的見面,兩者可能會全部被取消。」蘇虹說,「就如正負粒子相遇——但從邏輯上是說不通的。」
「所以我們不能久呆此處了,不然慕容沖長期回不了長安,軍中會生亂。」李建國說,「盡快加大工作進度,這兩天就算通宵也不能停。」
在旁邊一直沒有吭聲的方無應,忽然說:「其實,從昨天開始我就在疑心。」
大家都看著他。
「……是不是因為我,所以我們才沒有去成370年,而往後延遲了15年?」方無應看看大家,「是不是因為,不管我的思維怎麼和現代社會同化,自身引起振動的頻率卻依然與這個時代共振,才把你們帶到這個時代來的?」
方無應這話一說,大家全都作聲不得!
「所以當時,我並不支持立即返回現代。」方無應慢慢地說,「很有可能就算再重來一次,我們還是會回到385年——只要有我參與其中。」
蘇虹想說什麼,但又沒說出來。
小於嘴快:「沒關係嘛,這次還算順利的,就是,呃……」
他的眼睛不小心瞟到遠遠站在人群外的苻堅。那傢伙脖子上纏著紗布,正一臉好奇看著他們和那些閃爍不停的儀器。
方無應回頭一看是他,頓時一臉慍怒:「跑出來幹嘛?回去躺著!」
苻堅有點不情願,他伸手指指那些儀器:「沖兒,那是何物?」
「和你沒關係!半點關係都沒有!進屋去,吃飯會叫你的!」
蘇虹很想笑,又怕方無應看出來,她只好把頭低下,假裝檢查接線口。
苻堅一臉訕訕,轉身回了他的「病號房」,嘴裡嘟囔了一句什麼,似乎是「越大越不討人喜歡,小時候明明很可愛……」之類。
方無應想跳起來揍人,李建國一把拉住他,其他人趕緊埋頭專心自己的工作,臉上全都是一副「我只是塊叉燒,我什麼都沒聽見」的表情。
所以晚間煮飯的時候,方無應恨恨嘀咕說養著他是浪費糧食,小楊假裝沒聽見,還是多往鍋裡加了一塊干縮麵餅。
晚餐好了,苻堅那一碗是蘇虹端進屋裡去的,她順手又檢查了苻堅的傷勢。
「真險,差點就傷到氣管了。」蘇虹說,「真要那樣可就麻煩了。」
「會怎樣麻煩?」
「……可能要把你帶回去搶救。」蘇虹說,「而且,呃,你家沖兒得受處分。」
「受處分?什麼意思?」
「總之就是對他極為不利。」蘇虹說著,笑了一下,「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沖兒了,陛下應該看出來了吧?」
「……長大了,也變沉穩了。」苻堅放下碗,忽然歎了口氣,「可是他老了呢。他怎麼會變得這麼老呢?此事怪異。」
「小王子沒以前那麼俊美了,」蘇虹故意笑道,「陛下失望了?」
苻堅搖搖頭。
「他經過很多事情,比陛下你所能想的還要多。」蘇虹說,「我真佩服他,欽佩,從骨子裡欽佩。」
「欽佩?」
「他很勇敢,現在變成這樣,不容易。」蘇虹想了想,「換了我半路就垮了。他能熬出來,這種堅韌讓我驚奇。」
苻堅一臉沒聽懂,而且好像滿腹疑惑的樣子。
蘇虹本來想說「有問題就問好啦!」,但是想到自己在這兒曝同事的生活狀況,完全是**出賣,那實在太不好了。
「他現在過得很好,比以前什麼時候都更好。」蘇虹說,「我也只能告訴你這個。」
苻堅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那就好。」
他的神色不知為何,很黯淡。
苻堅那副神情,不知怎麼,總是在蘇虹面前晃,讓她工作的時候都不能專心。當她兩次都沒聽見方無應的要求時,那傢伙推了推她的胳膊:「發什麼呆?」
「啊?什麼?」蘇虹迷惘地看著他。
「叫你報DH306端口的數據——在想什麼?」
「哦哦……」
「發什麼愣?」方無應看著她。
蘇虹不知怎麼回答,她低頭看看手裡的儀表,慢慢小聲說:「……說了你別不高興。」
方無應似乎猜到她要說什麼,他冷冷哼了一聲,轉過臉去對著儀器。
「……去看看他吧,明天我們就回去了。」蘇虹在他身後低聲說,「他挺可憐的,你看,又受了傷……」
「當年我比他更可憐。」方無應冷冷道,「可惜沒人肯來同情我。」
蘇虹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她才說:「我想,隊長你應該是不喜歡自憐的。」
方無應沒說話。
「他被慕容沖害得國破家亡——隊長你已經不是慕容沖了,可他還是苻堅。而且咱們心裡都清楚,他沒多久好活了,就像腫瘤醫院的晚期癌症,被歷史判了死刑。」
「……哼,如果他得了癌症,我現在就去訂購花圈。」方無應毫不客氣地說,「蘇虹,別濫用女性的同情心。」
蘇虹被他嗆著了,她很有些不舒服:「隊長,你這話像隊副說的。他昨天不是也批評我對慕容沖濫用同情心麼?」
方無應聽出了她的不悅,他沒反駁。
蘇虹繼續說:「我知道你恨他,你們……對不起,我內心還是不能把你和慕容沖完全剝離,你們倆,互相殘殺了對方多少親人和部下?如果繼續抱著仇恨不肯原諒,那過去的事情,就永遠也不能真正放下了。」
「好吧,我當然不無辜,那麼也讓他繼續罪孽深重好了。」方無應冷冷地說,「等我真正死掉的那天,地獄裡大家再見面OK?」
很長時間,蘇虹都沒出聲。
良久,她忽然歎了口氣:「那他或許還很開心呢。」
「他開心個什麼?」
「……他還愛著你。好吧我這話說出來了,隊長你別打我。」
「打你幹什麼?」方無應哼了一聲,「拜託,別玷污『愛』這個字。」
蘇虹垂下眼簾:「……對不起。」
那時候,兩人間的氣氛有些難受,除了埋頭工作,誰都不知該說些什麼。
「聽著,愛一個人這種事情,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方無應突然扔下手裡的微型鍵盤,「它不值得炫耀和推崇,更不能被當做實施暴行的理由和借口。」
「隊長……」
「那個人的『愛』只會讓我難受,讓我感覺羞辱,噁心。」方無應淡淡地說,「如果不是因為如今我有了自己的規則,我會活活剮了他。」
「……剮了他,你就好過了麼?」蘇虹大著膽子抬起頭,她漲紅臉望著方無應,「你殺了他,過去的事情就不存在了麼?你就再也不會痛苦了麼?那是沒用的呀隊長!」
方無應的眼睛像毒蛇一樣盯著她!
蘇虹卻沒住口,她的表情裡有少見的執拗:「他是錯了,大錯特錯,他對你做的,是一種罪行,他犯了罪,這拿什麼借口來抵都是沒用的。他喜歡你,卻用了最不可饒恕的方式,現在看來這傢伙簡直就是個傻×。好吧,咱就讓他繼續傻×下去不管他,隊長,一個月之後這個人的生命就消失了,儘管不是消失於你手可也沒本質區別——那你就能徹底平靜了?他死了,過去的一切就都消失了?你心裡的恨意就消失了麼?」
「……你想說什麼?」方無應的語氣,像從北極吹來的一陣寒風,「讓我現在去他的房間,吻他然後和他說我也愛他?!你是想要這個麼?抱歉!我可不想給你上演什麼限制級BL小劇場!」
「不是的,我不是那個意思!」
蘇虹掙扎著分辨,她從來沒被方無應這樣數落過,羞愧得淚水都要湧出來了!
方無應看了她一眼,閉上了嘴。
蘇虹努力不讓眼淚掉出來,她低著頭,握著儀器邊緣的手指蓋也發白了:「……我不是要你去愛他,那樣做很可恥,這我知道。而且你也根本就不愛他,這我也知道。」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我只是想,你能不能別再仇視他了,咱們且不管他,我是說,仇恨會傷害你自己的。你不愛他這很自然,誰都能理解。可你至少……至少該嘗試著放下過去,好好面對他,甚至尊重一下他的感情……我不是在替苻堅說話,隊長,反正往後咱再見不著他了,我只是不希望你們就這麼繼續仇恨下去。光是殺殺殺的,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只要放下仇恨,你也能就此放過你自己了。」
這番話說完,蘇虹垂下眼簾:「……我是個心軟的女人,沒錯,隊副其實批評我是有道理的。這兩天和他相處,也許我慢慢被軟化了,覺得世上並無不可救藥之人。我甚至都沒法當他是苻堅,他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人而已,犯過重大的罪孽。對不起,我說話也很亂,是我自己沒想明白……」
方無應默然良久,才低聲開口:「就是因為你心軟,所以會同情他,所以,也才會去同情慕容沖。」
「……」
他放下手裡的工具,站起身。
蘇虹驚詫萬分地看著方無應,朝苻堅的「病號房」走去。
後來,過了很久之後,蘇虹才漸漸覺得,自己以前那麼多年,其實並不認識方無應這個人。
方無應身上的那種「邪」,根源於他複雜跌宕、恍如傳奇的過去,如果不知道他的過去,甚至不能容忍他的過去,那就不可能真正弄懂他。那是由某種曾經無藥可救的瘋狂、深入骨髓的怨毒,以及如今,內心深處越來越強烈的善者氣質,混合而成的一種頗為奇妙的風格。
這種無法言喻的「邪氣」,讓那些曾以各種方式經歷過此男子的人,都為他銘心刻骨,終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