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咻咻聲越來越近。
楊政將離他最近的幾名親兵擠到船舷下面。
黑獵血揮出一片半圓形的烏光。
一陣劈里啪啦的聲音過來,暴雨般的嗒嗒聲響起來,這是箭支落下的聲音,夜箭,又是該死的夜箭,楊政使出渾身的力氣在格擋,可他一人的力量終究有限。
士兵中箭的聲音仍不斷傳來。
每一聲慘叫,都讓楊政的心猛烈抽搐一下,他死死的咬住唇,咬破了,血滲入喉嚨,腥腥的味道。
那短暫的一瞬,如同過了千年。
楊政反手駐劍,胸口在扯裂似的劇烈呼吸後,麻痺的感覺終於退卻,他扯著嗓子高吼:「盾牌,立盾陣,防守。」
顧不得悲傷,餘下的士兵搶過掛在船弦邊的盾牌,一張張盾密佈船舷,第二波箭雨已經來了,急速的箭支或打在盾牌上,或從高空直接落下,擦著身體利嘯而過。楊政拿過一面鐵皮方盾,一邊退一邊指揮著艙內出來的士兵將受傷和死去的士兵抬下去。
甲板上一邊狼籍,鮮血混合著雨水流淌,間或有士兵呻吟的聲音。
戰爭來得突然。
幸好楊政帶領的是東線最精銳的士兵,他們身經百戰,絕不是烏合之眾的水盜可比。
曾經領教過蜂巢島夜箭的楊政自然早有準備,這些盾牌比尋常盾牌要大了一倍,臨時組成的盾陣可以護住大半船體。除了第一波箭雨至少讓楊政損失了數十名手下,接下來的夜箭已不是問題。
躲在盾牌下的楊政來回在甲板上奔走,傳遞自己的命令。
這時候,只有鼓舞起士氣,才能讓士兵們忘記自己正處於被動挨打的下風。
八桅船全速前進,離蜂巢島越來越近。
離碼頭還有五十米左右時,守在右船舷邊忽然發出一聲慘叫,只見一根魚叉透過盾牌間的縫隙刺進來,粗大的鐵叉一下子洞穿了守在那的一名士兵,盾牌轟然倒下,魚叉高高舉起,將依然在掙扎的士兵甩了出去,血沫蓬灑下來,濺了周圍士兵一身。
「高斯!」兩邊士兵發出悲喊,紛紛衝向船舷。
魚叉向後一翻,只聽水面傳來撲通一聲,等士兵揮舞著刀劍跳上船舷,也只來得及看見水面一閃即逝的黑影。
楊政分開人群,來到出事的船舷邊,那裡血跡斑斑,船舷上的手臂粗的鐵條有扭曲的痕跡,留下一灘晶亮的液體,楊政抹起那液體,放到鼻邊,聞到一股刺鼻腥味。
親衛高斯死了,傷口可怖,那把大魚叉連皮帶甲將他胸膛刺穿,連心肺都被捅出身體。
楊政合上高斯仍死死圓睜的眼睛,胸口彷彿被巨石壓著,讓他的呼吸比平日要艱難百倍。
士兵們圍在他身邊,繃著臉,眼中充滿憂傷和憤怒。
他們連兇手的樣子都未曾看到,敵人竟凶悍至此。
空中濃雲就壓在頭頂,閃電與雷聲幾乎同時在響,顯示此刻那些兇猛的雷電其實近在咫尺。
楊政心臟跳得激烈,比雷電更讓他不安的是潛伏在黑暗中的殺手,不是一個,是一群,他的精神絲在蔓延,感覺得到危險就像一把貼在眾人喉嚨上的尖刀,隨時可以割斷他們的喉管。
猛然間,他的右眼皮跳了兩下,他猛的站起來,朝仍然首在船舷邊的士兵吼道:「後退,全部回縮。」
雷聲又在此刻炸響,眾人的耳朵嗡嗡作響,楊政的聲音被雷雨交加的天氣覆湮,只有離得近的士兵在後退,船尾的士兵只看到其他士兵的動作,還在猶疑之際,幾十把青黑色的大魚叉就刺了上來。
來不及後退的士兵揮盾格擋,卻只聽見劇烈的摩擦聲,大魚叉以無比霸道的力量絞開鐵盾,邊上青光一閃,另一把魚叉已經洞穿了士兵的身體,十幾蓬鮮血幾乎同時灑下……
「王八蛋!」
士兵們發出怒吼,紛紛衝向船尾。
但那些隱藏在黑夜中的殺手已經收回魚叉,紛紛倒翻下船,躍入水中,他們來去入風,伸手敏捷得不可思議,更讓人無法忍受的是,黑夜裡傳來那怪異的桀笑,彷彿在嘲笑士兵們的無能。
有脾氣暴躁的士兵已經爬上了船舷,準備跳入水中拚命,但有一個人影更快跳上船舷,伸手一撥,將幾名爬上船舷的士兵推回船內,而他直接跳進了水裡。
眼尖的士兵發出驚呼:「將軍,將軍跳水了。」
血狼第一時間撲到船邊,下面水浪滾滾翻湧,黑夜裡哪裡還有一點人影可見。
「將軍都下水了,還等什麼,弟兄們操傢伙上吧。」
向來脾氣最直的斯哥特第一個跳上船舷,操刀一聲吼,頓時激起士兵們的血性。只有血狼隱隱覺得不能衝動,這些東線來的士兵,雖然不能說不會游泳,但他們騎兵出身,根本沒有在水裡幹過仗,在如此迅猛洶湧的洪水裡,跳下去和熟悉水性的敵人作戰,無異以己之短攻敵之長,他張嘴欲要阻止衝動的士兵。
水面上嘩拉一聲,一個巨大的黑影猛然拋飛上來,劃過一個拋物線後,正巧重重砸在了甲板上。
士兵們如臨大敵,十幾把刀就擱在了掙扎扭動的不明物體上,等看清那東西的面目,全都倒吸了口冷氣。
這是什麼怪物,人的形狀,身上卻大部分覆蓋著細小的鱗片,手掌腳掌生著蹼,嘴巴裂開到耳角,張合間彷彿將腦袋分成了兩半,上下兩排白色尖銳的碎牙不斷的發出咯咯的摩擦聲。
甲板上很快積起一灘青黑色的血跡,原來怪物的四足都被挑斷,完全失去了行動能力,即管如此,這怪物仍然瘋狂扭動身體,張嘴就咬向身邊的士兵。
士兵們心寒之餘,就要捅死這怪物。
身後發出一聲響:「住手,別殺了他。」
楊政不知道何時已經爬上了船,渾身濕漉漉的,黑獵血提在右手,神色依然冷峻如常。
他快步走到那人形怪物身邊,見到楊政,剛才還凶橫若獸的怪物瑟縮了一下,口鼻中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片刻後,猛的發出一聲尖叫,腰身一彈,飛咬要楊政的喉嚨,還未近身,砰的一聲悶響,楊政的拳頭正中怪物嘴巴,慘叫聲中,怪物滿口牙齒落了大半。
楊政一腳踏在他胸口,森然問道:「我問你,你是島上的人?」
那怪物手腳都斷了,又被踏住胸口,反抗已辦不到,只是面對楊政的問話,他的喉嚨裡翻出幾口血沫,吱吱的叫了幾聲。
楊政以為他不肯開口,腳下一用力,那怪物慘聲大叫。
「沒用的,他已經失去說話的能力了。」羅素不知從哪個角落鑽出來,蹲在怪物身邊,眼神裡充滿驚異。
楊政微微一怔,看向羅素:「怎麼說?」
羅素此刻正用蒼白的手指抓住怪物的下顎,仔細的觀察著,眼中的驚異漸漸化做興奮,口中喃喃自語:「不可能呀……好厲害……太厲害了……」
楊政面臨強敵,哪裡還有空聽羅素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不耐煩的打斷他:「什麼厲害,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羅素站起來,用力的雙拳對握,這在平時冷淡如殭屍般的他身上絕對是難得的表情,連聲音都無法壓抑興奮之情:「你上次給我看的那兩管液體,我一直懷疑是某種改造液,不過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試驗材料,現在看來……這就是那種改造液的功能了,你看……完美的肌肉,力量至少比人類提高數倍,還有這身魚鱗堅硬無比,普通鐵劍根本砍不進去,嘖嘖,」羅素指著地上的怪物:「多麼天才的研究,簡直是神的作品,太偉大了,太神奇了……」
楊政冷冷打斷了他:「你是說,那種東西把他變成了這種怪物。」
「是的,絕對是的,如你所見,這些章魚盜全是改造人……那些神奇的液體,把他們變成了超級戰士。」
「神奇!」一聲暴喝,楊政忽然揪住羅素的衣領,因為太過激動,這聲音如炸雷般,把四周的雨聲都壓下了。
所有士兵都噤若寒蟬,他們從未見過楊政如此暴怒,羅素離得最近,他甚至能感覺到楊政剛才幾乎要將他撕碎,可是他不明白楊政為什麼發怒,在短暫的失神後,他用力去掰楊政的手:「你做什麼?」
楊政深深吸一口氣,他無法接受這種事實,把人當試驗材料,將活生生的人改造成怪物,可是就像他無法接受奴隸販賣一樣,他心中有再多的不平,也無法改變。
這不是地球,不是科技發達的文明,他不能用地球上的道德來約束這裡的人。
看了看四周茫然的士兵,楊政知道,身邊這些人雖然都是他最好的部下,都願意為他戰鬥到死,卻不明白他心中所想,不清楚他為何發怒,楊政和他們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
很悲哀也很無奈,楊政苦笑一聲,手也緩緩鬆開了。
羅素擺脫後,連忙後退兩步,謹慎的盯著他。
就在這時候,船體劇烈的震動了一下。
「將軍,到島上了。」
在了望艙內的士兵高呼一聲,楊政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伸處蜂巢島的彎月凹形碼頭內,四周船隻碎木浮滿水面,隨著洪流的拍擊衝撞著焚燒得破敗不堪的碼頭。
素來謹慎持身的楊政看了一眼腳下醜陋的變異人,幾秒鐘後,他的神情已見清冷。
望著黑洞洞的蜂巢島,楊政忽然有一種從沒有過的毀滅的決心。
他無法改變,但他能毀滅。
黑獵血一閃,變異人身上號稱刀槍不入的魚鱗像白紙一樣被刺穿,變異人抽搐了幾下,便死過去。
「上島吧。」
楊政輕輕的吐出這句話,兩百多名士兵已踏足在島上。
滿地的屍體,血雖然被沖走了,但血腥味卻久久無法消散,一股森森的陰氣繚繞在島上。
士兵們以扇形分散,左手盾右手刀,僅僅跟隨在楊政身邊,惡劣的天氣,還有先前出現的可怕變異人,讓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精銳戰士神經繃緊,緊張情緒猶勝當初與滄月狼軍的對峙。
楊政沒有拿盾,他和羅素走在一起,在短暫交流之後。
黑夜裡響起倏倏的聲響,密集而迅猛。
那是無心者的腳步聲,論身體條件,無心者並不比變異人差,甚至因為他們沒有痛覺,沒有恐懼感,可以發揮出遠超常人的戰鬥力,但也正因為如此,無心者如果沒人操控的話,就是一具沒大腦的機器,不像變異人有獨立的思維,可以分析形式,和人類一樣戰鬥,這也是羅素對變異人如此驚訝興奮的原因。
對於致力於研究極限術法的僧侶和術士來說,他們就好比現代社會的科學家,比常人知識淵博,同樣對研究有狂熱的愛好。
變異人的出現讓羅素看到了一塊嶄新開闊的天地。
他心中早打好算盤,一定要活捉一個變異人帶回去研究,同樣他也對研究出變異人的傢伙也充滿了好奇。
如果是黑法師塔那群勢力鬼,那可太讓人傷心了。
他們的黑魔法已經研究到這種程度了嗎?
羅素還在思索之際,忽然受到感應。
黑暗中響起無心者尖利的嘶叫,淒滄無比。
羅素心口一疼,臉上已流露出憤怒神色,一名無心者被摧毀了。
無心者需要羅素用精神力操控,死亡與生存都與他緊密相連。
他迅速的抬起黑法杖,銀色魔紋浮起淡光,羅素的眼睛就像是一片鏡子,平板,反光,倒漏狀的瞳孔微微收縮,黑夜裡,無心者發出齊聲震吼,一條條黑影飛速掠動撲向事發地點,模糊至人影無法看清。
楊政等人沒有輕舉妄動,無心者的戰鬥力眾人都見識過,所以士兵們覺得即使真是一些怪物在那,無心者也不會落在下風。
然而不過片刻,羅素的臉色就白得接近透明。
他哇的吐出一口血,法杖連連揮動,先是從黑暗裡跳出不少無心者,接著是密密麻麻的黑甲蟲飛出來……
蜂巢島最高峰上,先知賈費斯咦了一聲,輕輕自語道:「亞路德僧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