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憑一首詩,你便稱他作英雄了?」鮮於通驀地笑道,眼中略有嘲意。他極有風度的往自己酒杯中沏滿清酒,漫不經心的舉樽、抬手,而後置於鼻下,稍稍嗅了嗅,一飲而盡。
似是沒注意到鮮於通眼中的嘲意,羅貫中笑道:「詩如其人,能明其心胸氣概。這朱元璋心胸雖不見得有十分寬廣,但氣魄卻大,我觀郭子興定不能轄此人,朱某勢必取而代之。」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見篝火火勢已然漸消,但這酒卻早已沸騰,煙霧繚繞,沁出濃濃酒香,羅貫中雙目一亮,迫不及待的將酒沏滿這一小小瓷杯,而後一飲而盡,他呼出一口長氣,笑道:「好酒,好酒。」
莫要以為這酒已沸騰,喝下去未免燙傷喉管,其實不然,這處千丈高峰,酒雖煮沸,實際溫度卻並不甚高,以羅貫中之內功修為,這點熱度,還不在話下。
青書見他如此,心中好笑,索性將小爐從火上取下,置於一旁,笑瞇瞇的道:「酒香醇厚,大夥兒喝酒,喝酒。」說著倒滿一杯溫酒,微微抿了一口。
華山派的兩位也自沏酒笑飲,羅貫中好似過足酒癮,又笑道:「我說朱元璋為英雄,還有後話,鮮於掌門不妨靜聽。」
鮮於通舉杯相敬,笑吟吟的道:「正有此意。羅貫中又打開話匣子,笑道:「這話卻要從我離開郭府之後說起了。我還在濠州城中呆了兩日,便從西門離去。而離城不到十里之處,卻聞刀兵之聲,我心下好奇,當即躡足上前探查。便見朱元璋和三個軍裝漢子手執彎刀。奮勇作戰,周圍已倒了數具屍體,而數十騎兵銳甲精的騎兵正馳騁當場,眼見便要將幾人斬死。我定睛一看,卻是郭子興軍中精銳。心中不由大感訝異,他們這是作甚?內鬥麼?方欲出手相救,卻見一條淡淡灰影晃動,但聽的一陣辟里啪啦的輕響。似乎刮過一陣灰色的旋風,那數十騎兵,人皆具手腳斷絕,血流不止,馬匹或裂作兩半,或首腦分家,一時間場中儘是腥風血雨,斷臂殘肢。即便以我數襲蒙營之慘烈。也不及那日多矣!」
說到這裡,白觀和鮮於通都是臉色大變,青書卻是全身大震,眸子裡閃爍出不可思議的光芒。
灰衣人!
「朱元璋和那三名軍裝漢子遍身血污。好似從地獄裡走出來一般。那三人都是雙股戰戰,有兩位似是受驚過度,當即一跤坐倒。說實話,即便是我。在那一剎那,也對這灰衣人生出無可抵禦地畏懼之心,只盼他莫要發現我行蹤。」羅貫中似是心有餘悸,那灰衣人空手殺人的手段委實太過駭人,武功之高之猛,簡直是無可想像。
他抿了一口酒,說道:「我當時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場面寂靜到極點。那灰衣人面巾蒙臉,頭裹長巾。看不清樣貌,只是眼神如刀,看著朱元璋等人,卻不說話。便聽得朱元璋旁邊一人拉了拉他袖子,道:國瑞,咱、咱們給恩公下跪吧!另一人卻已在一旁磕頭不止,口中連連稱謝。便是還強自站著的那位,也是受不住那灰衣蒙面人氣勢威壓,也是跪下道:救命之恩,容鄧某來日再報。而朱元璋自始至終,都是神色淡定,不動聲色的對著那人深施一禮,一字一句道:君神勇至斯,可有意事於郭公麾下否?」
說到這裡,羅貫中忍不住搖頭苦笑道:「這灰衣人來意不定,還虧他敢問出這等話!」
青書深吸一口氣,強自按捺住心中驚意,努力讓聲音平靜下來,淡淡問道:「然後呢?」
羅貫中道:「然後麼,那灰衣人忽地哈哈大笑,一指朱元璋說道:你不怕我?朱元璋淡然一笑,卻不說話,只是微微搖頭。那灰衣人又是一笑:很好,你隨我來。說著大袖一拂,朱元璋身旁那三人便都自直挺挺的倒下……」
說到這裡,羅貫中驀地望著即將熄滅地篝火堆,半晌不語。白觀忍不住出言道:「羅兄……」
羅貫中一抬頭,說道:「沒啦。」
鮮於通正聽得入神,到此處時卻是一怔道:「什麼?」羅貫中一攤手,失笑道:「那灰衣人這般莊重,想是要說什麼要事,怎麼會容得下有人窺測在旁?所以……我被他打暈了。」
青書一怔:「就這樣……?」
羅貫中笑道:「就這樣了。」白觀頗有些不可置信,只道:「他怎麼發現你的?」羅貫中好笑道:「他武功那麼高,怎麼可能大意到忽視我的存在?一根手指頭輕輕彈過來的石子,正中我印堂穴上,我哼也沒哼就昏了過去,然後麼……等醒來地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鮮於通驀地沉吟道:「他為何不殺人滅口?」青書心道:「這人性格古怪,殺人或許是興之所至,殺性一消,便想不殺人了吧。」
羅貫中嬉笑神色驀地一斂,說道:「這……依我看來,或許是朱兄的勸阻吧。」
青書又是微微怔忡,抬頭問道:「為何?」羅貫中道:「其時我距他有三十餘丈遠,他以石子擊昏我後。朱元璋卻是清醒著的,想是他說了什麼,才讓那人大發慈悲放過我了吧。」
鮮於通和白觀都是點頭稱是,青書卻是暗暗搖頭:「你們一開始便認定那人是殺人狂魔,有此念想並不奇怪。但……如果他不是呢?」他心中似乎愈發篤定,這便是那個將他從亂軍中救出的那人,都是灰衣蒙面,頭裹長巾,裝束都幾乎一樣,武功也自高強。
只不過……他找朱元璋,也是如自己一般約法三章?朱元璋的功夫……可是不甚高明的。
他皺眉沉思,卻始終想不透,理不清。這事經羅貫中娓娓道來,彷彿已經撥雲見日,卻始終隔著那麼一層薄薄的輕紗,不得望見湛湛青天。
好比就要將一團亂麻理順,可又突然出現幾個連環死結,難能解開。
鮮於通驀地說道:「羅賢侄,你所認為的英雄,就這兩位麼?」
羅貫中聽他問出此話,神色卻忽地一變,繼而歎道:「這最後一位,我雖不願承認,但卻不得不衷心讚他一聲英雄。」
青書奇道:「哦?卻是何人?」白觀也是一臉好奇,只看著羅貫中,靜待下文。羅貫中面上微有難色,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似乎有些惡狠狠地道:「這第三人,是一個蒙古人!」
他自來便稱蒙古人作蒙古狗,但這一次卻是例外,破天荒地稱了那蒙人為「人」,不禁讓宋青書大是訝異。
鮮於通聽得這話,面色一變,看向羅貫中的目光,已經大為不同,以至於語氣中都不經意間帶上些許恭敬:「願聞其詳。」
羅貫中又是仰頭一口酒灌下,哈哈笑道:「還記得施子安麼?若無那蒙古人相助,他是休想逃出大都的!」
青書點點頭道:「你且說他因何能稱英雄?」
「他為蒙人,修《宋史》而無稍貶之意,復科舉而取漢人士子,開馬禁解農人賦稅。黃河氾濫之際,他力諫惠宗,撥下巨款,以救難民。身為蒙人而有這份胸襟,不以屠戮漢人為樂,反而為其謀求生計,所作所為,都可稱是光風霽月!」
羅貫中頓了頓,又飲了一杯酒,續道:「我原甚是仰慕此人,聽老施說他崇尚漢學,時常作我漢人儒生打扮,不由更是起了好奇之心。那日老施事發,我恰在他家中做客,驚聞他刺殺失敗,便急匆匆領了他夫人潘氏逃出,卻在城門十里外將嫂子安頓在一戶農家,而後折返大都,卻在城門外遇見大批軍隊,想是在搜索老施蹤跡。見此情景,我心中方定,忙四處找尋老施。」
「不出意料,我果在老施府中發現了傷的幾乎奄奄一息地老施,旁邊有一個藍衫儒生卓然而立,風姿瀟灑,氣度不凡,一雙眸子清澈如水,湛然若神。他見我來了,眉間憂色一展,笑道:施兄說閣下必在一炷香內趕回,仁兄果是真好漢。說著又道:城中戒備森嚴,但出城也不是難事,你二人換上普通軍士衣甲,持我令牌,即可暢通無阻。塞了一塊刻了蒙文的令牌與我,我不識得蒙古文,將信將疑,但老施卻低低地說:這位先生,是大英雄真豪傑,絕對可信,貫中,快走吧。聽得這話,我一顆懸著的心也自放下,對著那人躬身一禮,便飛速換上蒙人衣甲,逃之夭夭。」
羅貫中慘笑道:「我一直忘了問那人是誰,直到和老施分手後,偶然在一個通曉蒙古文字的商人地翻譯下得知,那人正是我景仰已久的蒙古人,當朝重臣,宰相脫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