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順十六年十月,朝廷接到密報:雪域國子夏飄雪已下令秘訓十萬水師月餘。香澤國一時舉朝沸騰,言子夏飄雪狼子野心,此舉無疑是在為攻打以水域著稱的香澤國作準備。接到密報的第二日皇上便命三皇子玉靜王領精兵十萬北上,駐於邊塞樊口準備迎敵。
十二月將至,雪域國大將蕭何帥龐大的艦隊,來勢洶湧,從北面直撲香澤樊口而來。玉靜王以逸待勞靜候其兩個月,一開始佔盡上風,且香澤國將士素來擅水戰,棄艦乘舟,靈巧地穿梭於龐大笨重的雪域艦隊中,給蕭何一個迎頭重擊。半個月下來,雪域國大軍折損近四分之一,兼毀壞艦艇數艘,卻無一絲撤軍之意。至七月下旬,傳來諜報稱子夏飄雪親自奔赴樊口,攜數千罈美酒佳釀慰軍,並允諾眾將士若得勝歸朝定分地賞銀重重犒勞,此舉大大重振了雪域軍心。
三日後雙方再次開戰,交戰一日後黃昏時分雪域國再次面臨進攻失敗,艦隊灰溜溜地沿樊口淇水向西撤退,玉靜王命大軍乘勝追擊,卻不知正中那子夏飄雪精心佈置的圈套。就在玉靜王一路從東向西追行時,子夏飄雪命早候於淇水西面上游的將士將事先準備好的豆油盡數傾倒入河水中,豆油漂浮在河面上順水一路向東面下游擴散開來,一個火把投擲下,騰空而起的大火觸目驚心地蔓延燃燒。原來那日子夏飄雪帶來的數千罈美酒只是幌子,裡面只有一百壇左右的酒,其餘裝的全是豆油。
玉靜大軍被那大火燒個措手不及,緊急撤退,怎奈船行之遠比不過那火竄瞬移,此一戰下來,潰不成軍,折損兵士戰船無數。那些倖免於難奔逃回營寨的將士回憶起當晚的情景仍是心有餘悸,只記得一個紫紫眸形容妖異如地獄之王的男子手持火把,在一片沖天火光之中笑得猖狂卻顛倒眾生。
這一戰使雪域國反敗為勝,佔盡先機,一時士氣高漲,屢次向玉靜大軍起進攻,玉靜大軍只餘三分之二兵力奮力抵抗,卻屢戰屢敗,一路退至金縷城時已失樊口、北輝兩個北面要塞之城,氣勢盡失。
康順十七年一月,子夏飄雪派軍進駐此二城後,已全面控著淇水流域,卻就此止步不再進攻。就在眾人猜測他又要使何詭計時,子夏飄雪卻出人意料地遣了使者至香澤國京城。香澤國皇上當眾接待了那使者,使者帶來了一幅畫卷和子夏飄雪的提出的停戰條件:只要香澤國送出那畫中女子,雪域國就承諾全面停戰;若香澤國不應允,則雪域國大軍將一路揮師南下攻佔香澤。語氣好不囂張跋扈、目中無人。香澤國皇上聞之臉色立沉,命人展開畫卷,隨著畫中女子扶姿仙貌的呈現,朝堂之上百官皆驚,一時鴉雀無聲,此女但凡見過一次就不可能忘記其容顏,文武百官都曾在皇上五十壽誕上驚鴻一瞥,那就是權傾天下的雲相之六女,當朝的太子妃——雲想容!
見此畫,皇上面色鐵青、雲相冷凝如霜,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太子則是怒不可竭地當庭拔劍差點失控斬了那使者,「子夏狗賊前佔我山河,今竟欲辱我愛妻!此事不但關乎我香澤社稷安危,更關我大國顏面!兒臣請命帥軍北上親伐賊軍,收復山河、重振國威!」皇上沉吟片刻後當場應允,並命那趙之航為軍師隨行軍中。
我在東宮得知此事時大為震驚,果真是匹夫無罪,懷壁其罪!不就是一張好看了點的皮囊而以。那妖王子夏飄雪居然提出這等條件卻讓我不解,除非他有必勝的把握,否則向香澤國索要未來一國之母的舉動無疑會激起香澤國舉國震怒,到時勢必殊死抗擊,他還能否保有優勢就未可知了,為了一個區區女子做出如此損人不利己的行為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憑著我偶爾運作一次的第六感,我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狸貓第二日便整裝揮師北上,臨行前一夜差點沒把我吻到肺部萎縮暴斃。第二日我為他斟酒送行,他穿著鎧甲金碧輝煌地坐在馬上,斂了平日的冷媚之感,頓覺幹練颯爽英氣逼人,他端起酒杯一仰入喉,卻猛然從馬背上俯身吻住我,不顧四下驚愕的倒抽氣聲,硬是將那口中烈酒渡了半口至我嘴裡,辣得我直咳嗽,嗆得滿面淚流。狸貓滿意地看著我出醜後,留下一句:「雲兒且等我好消息!等我凱旋歸來之時定親自為雲兒舉行及笄大典!」便策馬帥軍揚長而去。
我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味過來他說的什麼意思,及笄及笄及笄及笄及笄及笄……冤孽啊!(我在這個時空的生日是神聖的四月初一)。此情此景,讓我想起「西遊記」裡八戒踏著黑風臨去前,用那肥胖的豬爪拉著高家小姐白嫩的小手猥瑣道:「娘子,你等著,我老豬取經完還會回來的!」言畢,那高小姐嚇得花容失色、淚雨滂沱。
送走狸貓後,我一路消磨著「及笄」這個要命的詞跌跌撞撞回到東宮,雪碧來報說國舅送藥前來已在花榭裡候了我半日,我才回了魂來急急前去見小白。
「小音,你聽說了嗎?」迴廊轉角處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雪域賊子佔了我們兩個城池不說,竟然還要逼皇上把太子妃娘娘獻出去。」分辨那聲音像是常在花榭閣裡伺候我的凌畫。
「我老早聽小李子說過了,太子殿下肯定氣壞了才會請命御駕親征。不過,說起來太子妃娘娘真真是個大美人。以前,我就覺著我們八公主已經是這世上最好看的人了,想不出還有什麼人能美過她。那日隨八公主一起來東宮給太子妃娘娘請安,可把我給瞧呆了,才知這世上竟有這樣的仙女,竟把這宮裡最好看的八公主給比了下去。可惜我是個女的,我要是個男的呀,這樣的美人我也想搶。」天真的少女語氣裡滿是憧憬,聽這話應該是玉靈的婢女,玉靈怎麼也來了?我心裡一緊。
「呸!你個小蹄子,說這話你就不臊!也不怕我們太子爺把你的頭給砍了去,你可是不知道殿下有多寶貝我們娘娘,那真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看得人是羨慕死了。娘娘花朝節那日隨便誇了句菊花好看,殿下便連夜命宮裡太監將全城的佛手柑給運進宮來,堆滿整個東宮,就為博娘娘展顏一笑。」
「對了,我們八公主知道這事以後也感慨了好半日呢。」
「說起來八公主近日怎麼總挑國舅爺送藥的日子來看娘娘?我總覺著有些蹊蹺,你有沒有現?」
「還說你有些聰明勁兒,這事兒倒看不明白了。你且說說這滿朝達官之子還有哪個比國舅爺更配八公主?家世、才華自是不用說的,單就國舅那謫仙下凡不識人間煙火的相貌豈是普通小家碧玉配得上,自然只有和我們八公主這樣的玉人兒才般配。」啪!一截花枝就這麼生生折斷在我手上。
廊子下候在花榭門口的兩個小丫頭聽到聲音一回頭,看我面色不霽地站在綠籐掩映的描金龍柱旁,嚇得一個哆嗦就齊齊跪倒在地,連聲磕頭道:「娘娘饒命,奴婢們該死∼∼奴婢們該死……」
我閉上眼平復了一下情緒,「都平身吧。」便揮退了雪碧,推門進了花榭,微抬裙擺拾級上了閣樓。
如果說剛才花廊裡宮女們的對話讓我心煩意亂,踏上閣樓映入眼簾的這一幕就像一個驚雷殘酷地將我生生劈裂成兩半。
就見玉靈臉色羞紅地半倚在小白身上,小白則半低著頭溫柔地扶著玉靈的手臂,兩人就這麼站在茶几前……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大腦一片空白,周圍的空氣霎那被抽至真空,眼前就只剩兩人相偎相扶的繾綣溫情畫面,美得讓人想狠狠地一腳踏碎毀滅。那一秒竟漫長得像是輪迴了百年,讓我痛徹心扉。
我沉浸在震驚中久久不能自拔,沒看見小白在我一踏入門的瞬間便慌張氣憤地推離玉靈,著急地想張口辯解,玉靈則是嬌羞地半掩了面向我行禮後便告辭離去。
「容兒!容兒!適才……」我猛然回神,看見玉靈已無蹤影,眼前雲思儒漲紅了臉欲握住我的手臂。想到那隻手適才還溫柔地扶著玉靈,頓覺一陣翻江倒海的反胃之感,我生硬地避開他快步走到花幾前,沒有看見背後他受傷的落寞。
「兄長放心,本宮明日便稟明皇后娘娘,一定玉成兄長和八公主的親事!」哈哈……剛才門口兩個宮女說什麼來著,般配是嗎?果然很般配!「八公主貌美如花、聰慧靈黠,雖非皇后娘娘嫡出卻也深得皇后寵愛,兄長是丞相長子,普天之下……」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只知道那裡好疼好疼,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好!」小白斬釘截鐵的一個字將我後面的話截斷。他說「好」,!他竟然說「好」!
屏風惹夕陽斜,窗外葉片凋零,狼狽散落是在等誰?是否在等水位漲滿全身而退,還是在等那宿命的再次傾軋,無從知曉。既沒有決定輸贏的勇氣,也沒有逃脫的幸運,舉棋無回∼∼香爐裡灰燼燃燒似咒語繚繞,我不得解脫……
「我只問一句∼」背後,他再次開口,我屏息,「這可是容兒的真實心意?」
苦澀在我的唇角蔓延∼是又如何?不是又當如何?事實已明晃晃地灼傷我的雙眼。
「是。」
「好!……很好!……自小到大,但凡容兒的心願哥哥從來都是拼盡全力也要完成……這次……這次也不會例外……」支離破碎的嗓音像尖銳的刀刃劃開我的皮膚,剜骨掏心,我身形微晃,滑落椅畔。
「哥哥以後不用再來看我了。」一絲縹緲沒有靈魂的句子逸出,找不到歸去的方向。我茫然轉身。
那背對著我的身影猛烈地一震,彷彿聽見摧枯拉朽的崩塌聲,一個支撐不住的脆弱踉蹌扯斷了我神經裡緊繃的那根弦。
「為何?容兒為何要對我如此狠心!……我從來不曾奢望什麼……只願這輩子就這麼遠遠望著容兒便是滿足……為何容兒竟連我這最後的微小快樂也要狠心剝奪!」哽咽的白色身形狼狽地跌跌撞撞欲離去∼
不!我聽見心底歇斯底里的吶喊,便毫不猶豫地衝上前去,緊緊抱住了他,臉龐緊緊地貼在那風雨飄搖的後背,「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我嗚咽著。
像是受到了巨大的衝擊,他腳下一頓,顫抖地轉身,漫長地像過了一個世紀,我落入了一個寬闊的懷抱,那是記憶中熟悉的溫暖,契合而舒適,彷彿天生便該如此依偎。我閉著眼不敢睜開,眼淚順著眼角緩緩流淌,羽毛般柔軟的吻輕飄飄地落在我的眼角、鼻尖,最後覆上了我的雙唇,輾轉纏綿,兩個人的淚水在唇瓣混合。一個人的淚水是苦澀,兩個人的淚水交融卻是甘美,順著探入口中的靈舌流過乾澀的喉嚨,最後彙集在心裡,剎那間,像熔岩流過雪山,心底的冰雪就這樣雲開霧散地融化了,涓涓潺潺、奔流而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就這麼靠在他的肩頭,閉著眼,心跳卻似擂鼓般震得我耳膜通響。
「容兒∼」那語氣裡有不確定的試探和醉人的溫柔。
「嗯∼」我輕輕地嚶嚀出聲,撒嬌似呻吟般的聲音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
像是被這呻吟刺激了,一個更加濃重的吻再次落了下來,世紀末日般的狂吻結束後,我把臉藏在他的胸膛裡微微地喘氣,不敢抬頭。
他修長的手指將我的下巴緩緩抬起,我張開眼,對上了一雙透明卻眩黑的雙目,一下便跌了進去,眼裡濃濃的愛慕那樣深重,讓我滿足而心酸,十幾年了,它們一直縈繞在我的週身,我卻鈍鈍地從未曾領悟,直到今天才看清。
記憶的閘門一下打開,回憶像一個說書的人,用充滿鄉音的口吻訴說著我們的過往:槐樹下,小小的你搬一張小小的板凳,清澈的眼睛看我為戲入迷,你也一板一眼咿咿呀呀地跟;樹上知了吵鬧,我命你上樹捉來,小小的你身量未足卻努力地爬了上去,弄污了臉蹭破了膝蓋開心地舉著大大的黑蟬下樹來,我卻早就忘了你,兀自回屋睡得香甜,看不見你失落的表情;我頑皮吵鬧總是被爹爹罰抄《女誡》,每次都是堂而皇之地丟給你替我完成,卻不知早晨書桌上那工工整整一摞摞的書抄是你挑燈熬夜累紅了雙眼的辛勞;小小的你舉著和自己一般高的重劍一遍遍揮舞練習只為將來可以保護我;我得了花粉過敏,不能賞花,你便從此開始只畫花鳥圖,你說:「哥哥定要將這花鳥圖練得逼真,讓容兒以後見著哥哥的畫就和看見真的花一樣。」……一幕一幕,原來愛情早在我們之間深種,我卻剛剛覺醒。
凝視著我的雙眼,他輕輕吐露心聲:「我愛你,容兒,很久很久了……」
心,就這樣被充盈得滿是幸福,我回望他,一字一字回道:「我也愛你……」
那一刻我看見雀躍的幸福流光四射,點亮了他眼中多年沉靜的寂寞,那時,我的心好疼,「你怎麼這麼傻,為了我不值得。」
他認真地搖搖頭,用春風般的柔情撫上我的臉,「為了容兒,什麼都值得!」我的心裡好甜好甜,傻傻地笑開了花。
然後,像是想起什麼,小白囁嚅道:「容兒,其實剛才公主是磕絆了裙子要摔倒,我才伸手扶她。」
我哼了一聲,看他又緊張起來,才蠻橫地扯著他的臉說:「下次再這樣,我可不饒你!」小白開心地如釋重負,寵溺地任由我拉扯他的俊臉。
折騰半日後,我們才依依不捨地分別。
我坐在屋裡,就聽見花榭下雪碧驚呼:「國舅,那是柱子……」話音未落,「砰!」地一聲悶響便傳來。一秒鐘後,又是雪碧的驚呼:「國舅,那是牆壁……」緊接著又是「砰!」的一聲。然後,就在雪碧的驚呼和一路的砰砰撞擊聲中,小白越行越遠。而我,則是笑到內傷趴在桌子上動彈不得。
我愛著,什麼也不說;
我愛著,只我心裡知覺;
我珍惜我的秘密,我也珍惜我的痛苦;
我曾宣誓,我愛著,不懷抱任何希望,
但並不是沒有幸福——
只要能看到你,我就感到滿足。——繆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