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窗投進屋內一片明亮,紅甲的男子靠著椅子仰面躺著,兩腳在身前几案上架起,看上去似在享受著難得的安靜。黑色的長直垂了下去,那臉上掛著無聲的疲憊,兩隻手像是失去了力氣一樣掛在身體上,懸在椅側。剛剛結束了一場惡戰,來不及擦一擦戰甲便已經熟睡了,那紅甲上的血跡已經乾涸變成了墨黑,年輕的東洲之主,在此刻全無防備。
門被輕輕推開,陽光迫切地闖了進來,秋風裡的蕭瑟也隨後跟著,屋內便添了些許的涼。白衣女子款款步入,在她的手中,一把長約三寸的小刀反射著陽光,鋒利雪亮。紅杏甚至都沒有動一下,連日的征戰讓他疲倦欲死,直到這女子站到了身邊也一無所覺。小刀亮得可以映出人影來,悠悠地探向紅杏的臉,偏過三兩寸即可抵達他的咽喉,在女子的另一隻手上,則是帶著溫暖水氣的白毛巾,是個吸收血液的好材料。
一隻熟睡的獅子和一隻受傷的兔子本來就沒有什麼分別的。
是蓄謀已久的殺局麼?輕盈的步伐,鋒利的小刀,疲憊的戰士,根據各種詭異故事裡的情節來看,答案呼之欲出,可是……
「別動,小心傷著。」女子熟練地用濕毛巾擦著紅杏的臉,然後細細地用小刀開始刮著他下巴上生出的短短鬍鬚。
是嗲嗲的台劇還是造作的韓片?溫柔的女子,血戰的帝王,呃……扯遠了……
「第七次看到豪鬼了,第七次正面交鋒了,呵呵,好爛的戰爭啊。」
岑岑微微笑了,聽出了這聲音裡充滿了疲憊以及深深的倦怠,「他還好麼?還帶著那個嚇人的面具?」
「是啊,當時是為了躲那個黑蠻的女人,現在又是為什麼呢?」
「我猜他是在躲著你吧。」
「我也想躲開他,只是……畢竟是不可能的……」
「我越來越想以前了,那時候咱們到處走,根本不必擔心什麼。」
紅杏沉默了。岑岑也結束了動作,將毛巾小刀放在几案上,挨著他的腿坐到地上。於是他們的身影在光明中凝止了,順了門的方向看過去,那一角天空依舊明朗。
「林妹妹昨天也在戰場上,豪鬼用劍刺傷了她。」
「我知道,我剛從她那來,只是輕傷,可林丫頭還在屋裡哭呢。」
「難為這丫頭了,本來她不該捲進來的,可豪鬼一直在招惹她。」
「他到底想做什麼?為什麼偏要傷這丫頭?他不是很疼林妹妹的麼?」
「這小子是想把北洲也拉進戰爭,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哪來的自信能一舉取下兩洲之地,可我知道,他這是在玩火!」
「難道……他想死麼……」
岑岑看到紅杏仰著頭笑了,那笑聲很是古怪,然後她看到這男子翻身而起,一拳砸在几案上,狂笑更甚。白色毛巾翻捲著落到地上,沾了滿身的灰塵,那小刀則是滾到了一旁,靜靜沐浴在陽光裡,亮得晃眼了。
「想死嗎?想死嗎?這究竟是為了什麼?誰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紅杏天生豪俠性情,萬事在他眼裡只有極簡單的「對與錯」,可時局終究還是將他逼上了一個難堪的境地。
戰場,原本就沒有什麼對與錯,東西兩洲的恩怨糾結要靠什麼來化解,這根本就不在他的「對與錯」的理念之中。戰爭的浪潮是從東洲入侵開始,還是從南洲入侵開始,或許是從更遙遠的年代開始,他全然沒有想過,他唯一清楚的就是這浪潮將他推到了最高處,一個他不曾想到達的高處,而身在這高處,他又不可避免地要去面對更洶湧的浪潮的衝擊。戰場,這個他原本十分嚮往的男兒之地,到頭來只是屍體的埋骨之所。
三年了,每一次他都衝鋒上陣,親手斬下無數侵略者的級,東洲將士將他奉為「戰神」一般的神靈。紅甲烈馬,雉翎長槍,就連他的敵人也震驚於他的勇猛,可除了有限的幾人,誰又知道這男子已厭倦了戰場?
「為君采薇兮翻山為君披甲兮縫衣為君征戰兮淚連連為君守望兮絲帶寬」
輕柔的歌聲飄了起來,像情人的手在撫弄著紅杏亂糟糟的心情,不同於以往一貫的清麗的是,這歌聲籠進了悲傷與淒涼。
「對不起,我變態了……失態了……」
「沒關係,男人都會有變態的時候……」
黑色擊碎了光明,將屋裡壓得暗了一片。一把調侃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什麼時候能找個女朋友呢?我現在好歹也是一個王爺啊,怎麼高官富商之中沒有人把女兒送到我家門口呢?可憐了。」
沉穩的身影大步走進屋內,紅杏和岑岑忍不住從心裡高興,這個當年還*頭*腦的孩子如今越的雄健了,那一臉的燦爛卻依然如故。豪鬼曾經讚歎於這黑甲男子日益成熟的軍事才華,出「天生月光寒」的頌揚之詞。
「兵荒馬亂的,誰願意把自家姑娘交給一個當兵的?月光,我有兩年多沒見你了,是不是把我給忘了?」岑岑微笑地看著這個在解甲關相識的小伙子。
月光寒將頭盔隨便拋在一邊,搶前拉著她的手臂,「岑岑姐,我想你也好些日子了,早聽說你跟陛下來了這清華城,可我抽不開時間過來看你呀。」
「我信你才怪,每天就想著打仗打仗的。陛下?這稱呼倒顯得生分了。」
「沒辦法,官大一級壓死人,他的職稱太高了,我得尊敬他呀。」
紅杏瞪了一眼過去,罵道:「倒學得貧嘴了,說了私下裡別叫『陛下』的,聽著就不舒服。今天跑來幹嗎?泗水關那邊誰在抗著?」
「我交給靖萱將軍了,若是只守不攻,三五天內,西洲軍攻不下來的。我這次跑過來,是有件重要的事和你商量,如果安排得好,就可以扭轉這戰場局勢。」月光寒淡淡地說著,好像在說一件家常的事情,偏是內容嚴肅得很,驚人得很。
紅杏看著岑岑走到了門外,每當這種話題一出現,她都必然是隱退一旁的,而在紅杏來說,他也不願意讓岑岑聽他討論打打殺殺的事情。好一會他才收回了目光,略微放鬆的面容再次凝重,「說吧。」
月光寒抓過茶壺猛灌幾口,擦去嘴角水漬,「昨天你和豪鬼哥哥打了一仗,我聽說他傷了林嬋,剛才路過林嬋的營地,我看到北洲那些巨人火氣很大,快要暴走了。」
紅杏沉吟道:「你想藉著冰原部隊的火氣去全力攻擊豪鬼?我敢肯定那陽平關可以攻下來,但我也敢肯定他們會死傷無數。就目前我們的軍力來說,十五萬攻城軍對十萬守城軍,這比例太小了,就算攻下來,我們也要大傷元氣,還怎麼繼續後面的戰事?」
月光寒笑道:「不是現在,我需要兩個月的時間!」
「哦?」
月光寒隨意地坐在了几案上,「先說說形勢吧。死神兵團已經在南方轉戰兩年了,根據兩位大叔的回報,取得的戰果很樂觀。魔王冰力全心調兵前線,收縮了佔領區的範圍,只保留著重要城市的軍力,大約總數在五萬人,死神之翼和死神之霧兩位大叔帶的兩千兵馬雖然只剩了八百人,還好死神兵團的主力尚在,配合著各地的散兵還有能力周旋在南方內部,據傳回的情報看,魔王冰力也是頗為頭疼的。如果我們有能力在南方內部展開軍事戰役,這魔王必然會從前線抽調兵力自保,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大舉反擊了。」
「真簡單,可憑著死神兵團的人馬哪有能力去攻城掠地?」
月光寒忽地就得意起來,「實話告訴你吧,我爹那邊準備出兵了。」
紅杏著實嚇了一跳,「你爹瘋了嗎?」
「嘿,怎麼說話的啊?那是我親老子!」
紅杏心中泛起糊塗,想不出玄月關出兵的理由,問道:「別挑字眼了,玄月關經過黑蠻之禍哪有可用之兵?當初就剩了幾千殘兵啊,就算這兩年整頓了軍備,撐死了也就兩萬人,你爹帶兵出關,黑蠻那邊又打過來怎麼辦?」
月光寒詭異地笑道:「嘿嘿,我爹說了,他已經挑選了五千人,這可是最有實力的軍隊。」
「你爹真瘋了嗎?」
「喂!」
「好吧好吧,他老人家正常得很,可哪個正常人會帶著五千人去對抗五萬人的?」
月光寒將視線移到門外去,能看到一角蒼茫的天空,緩緩言道:「兵者,詭道也!我相信我那老子的本事,只要他能打下一座城,必然牽一動全身,逼得冰力要從前線調兵。而且,兩個月後就是深冬!」
紅杏沉沉吐了口氣,明白了月光寒的全盤計劃,這不是一個好消息。從椅子裡站起身,慢慢走出屋外,外面的陽光灑了他一身,他看到白衣的女子正在廊下等候,沒有一絲的不耐煩。
「走吧,我們去看看林妹妹。」
「嗯,那丫頭還真讓人擔心呢。」
月光寒捏緊了拳,好一會才鬆開,懈怠地坐在几案上。紅杏的聲音很大,他聽得真切,自然就知道了紅杏要去和林嬋討論關於戰事的問題。在玄月關時,他就認識林嬋,如今自己的計劃中卻要強把她捲進來,他心裡也實在是不忍心,可要結束這亂世,冰原北洲的力量就絕不可少,對任何國家民族來說,冰原北洲都是讓人心悸的,全天下最精良的裝備,全天下最雄健的駿馬,全天下最強的單兵作戰能力,誰能不懼?
然而他可以無視這場戰爭要死多少人,可他怎麼可以無視那個美麗純潔得不像人的姑娘?這女孩,過早地進入了本不屬於她的世界,仍舊稚嫩的肩膀上已經沉如山重。
「其實也沒什麼……我自己也不過才二十二歲吧……」
這年輕的軍事指揮者出了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歎息,這一刻的表情,有了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