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無語以『風刀』傷害無辜,眼睛淌血,人人得而誅之。」
紅色的月光有些刺眼了,少年的眼睛下,直垂到下顎,掛著兩條血痕,看去就像是少年流出的血淚,這當初離家時發過的重誓,如今應驗在身。沒人知道那是不是他的眼睛在流血,但他們知道,這個滿身暴戾氣勢的少年一定是從地獄的深淵裡爬出的厲鬼。
少年的每一次揮刀,每一次衝擊,都讓這些黑蠻人更加恐懼,恐懼帶來的後果無非兩種,一種是亡命奔逃,一種是瘋狂面對,無疑地,他們正是後一種。黑蠻人的瘋狂是令人驚異的,他們悍不畏死,一個倒下,另一個再衝去,生命在此刻似乎也變得廉價了。可無辜的不僅是黑蠻人,更無辜的是他們的戰馬,這些戰馬感受著主人的恐懼,天生的本能讓它們想遠遠逃開,但後天的忠誠卻讓它們依然留在了主人的身邊。於是,一具具馬屍和一具具人屍倒在了這異國的土地。
這不是戰鬥,是屠殺!
接近兩個時辰了,從金蓮山腳下直到金蓮江邊短短的兩里多地,到處都是屍體,到處都是斷折的兵器。鮮血鋪滿了大地,有些甚至還在絲絲冒著熱氣,連風都不忍心吹過來。天空的殤月依舊流淌著她的淚水,她是慈悲的,但她也是無力的,她阻止不了這場屠殺,也許,她根本什麼都阻止不了……
沒人知道這場屠殺要持續多久,直到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響了起來。
「我們殺不了他,殺不了惡魔!」
這是一名黑蠻的戰士在狂吼,吼聲過後卻是他一陣瘋狂的大笑,那笑聲淒厲刺耳,全不是人類該發出的聲音。他發瘋似地從自己的戰馬栽了下去,連滾帶爬地撲到了地面,然後顫抖了身軀跪在地,短刀鋒利,直指了天空那紅色的月亮。
他的眼神渙散了,傻傻癡癡的,淚水在他臉如同兩條溪流滾滾滑瀉著,身體在劇烈地抽搐,口中傳出了低沉的嗚咽,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他,終於瘋了……
絕望的聲音彷彿雷霆炸響,轟擊著人們的腦海。所有人都停了下來,他們看著那名戰士。
是他!莽族最出色的騎射手,人們都知道他的名字,三刃木!這個曾經三箭射死一隻巨狼的騎射手,這個曾經大聲笑罵、熱烈奔放的男子,如今竟然在戰場之瘋了……鮮血與恐懼生生摧毀了他的精神。
人們感受著三刃木的呆滯,絕望的恐懼壓倒了剛才的血性瘋狂,生存的本能開始滲透出他們的身體。不知是誰帶頭,有人縱馬退出了包圍圈,連鎖反應之下,所有人都散開了。像海水退潮般,這些黑蠻的精騎散到了外圍,雖然還是個包圍圈,卻已沒人敢停留在少年十丈之內的範圍裡了。
少年也停止了殺戮。身的藍衫布衣已經被血染成暗紅,看不出本色,大量的血順著衣邊滴在了地。刀的紫光黯淡了,卻反映著殤月的微微紅光,虛懸在那名揚刀跪地的漢子頭,遲遲沒有斬落。
這個動作竟是被少年保持了足有一刻鐘。
發瘋的漢子垂下了指向天空殤月的短刀,身體依然在顫抖著,口中的沉重呼吸變成了絕望的悲鳴,聲音斷斷續續,若有若無,卻一絲一縷地滲進了少年的腦海中,翻起了滔天的巨浪,滾滾不休。
在黑蠻莽族班師之後,這享譽莽族的三刃木再也拿不起刀來,拿不起弓來,每天只是癡傻地看著天空,時不時地低吼幾聲「他是惡魔」……直到死去的那一日,他的瞳孔才收縮到正常人的範圍,但他臨死之前仍是低嗚著「惡魔」這一份恐懼,終是伴隨了他的一生,揮之不去。
少年吃力地把刀收回眼前,刀身依然明亮,映出了少年帶著血痕的臉。再不是當初愛笑不笑的表情,再沒了剛才殺意暴漲的瘋狂,那一雙眸子裡已然沒了紅光,沒了那震懾人心的紅光,回復成黯然的黑色。
少年覺得腿在發軟,整晚的廝殺讓他的體力嚴重透支,他忽然發現,體內那股不知名的力量不見了,他試著展開「內視」之術,卻始終找不到那力量的蹤跡,只察探到自己的虛弱。他歪歪倒倒地離開這個發瘋的戰士,踉蹌著邁步前行,可他不知道要去哪裡,於是他又停了下來,緩緩看著周圍的一切。
深刻的痛苦印入少年的心靈,像是有人將烙鐵燙在了他的心臟,讓他疼得想要嘶吼。
那是個何等殘酷的場景!地伏屍處處,鮮血橫流,怕是有兩千之多。少年的臉在扭曲,看著這地獄般的景象,他覺得很想吐,可偏偏有什麼堵在喉嚨裡,讓他吐不出來。
「我在做什麼……我做了什麼……」
少年的左手摀住了臉,然後他覺得手濕粘一片,他楞住了,看著手沾滿的血跡,猛地記起了離家時的誓言。
喃喃的低語在他唇邊悄然逸出,「我殺了無辜的人麼……可是他們殺了幽嵐他們還想殺我……」他的體力逐漸消退下去,他身的傷口還在出血,可神智卻更加清晰了。
他偏轉著頭,看了看離開他身邊的黑蠻士兵。那一張張臉全是驚恐,有的人還在流淚。
「原來你們是這麼的怕我麼?真是笑話啊……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們,可你們為什麼就一定要殺我呢?就因為我是『亂武』?是啊……我殺了這麼多人,不是惡魔又是什麼……難道我是該死的人麼……可我不想死啊……我想活著也錯了麼……」
狠狠地捏起了拳,他再不想殺人了。
人們看著這個喃喃自語的少年,心裡泛起古怪的感覺。剛才那揮起屠刀的惡魔,此刻竟像個孩子似的在發呆,他原本就是個孩子呢……
少年頹然地跪在了地,只是他的右手依舊牢牢地握著刀,拄在地。長髮像水簾似的掛了下來,將他的面容籠罩在黑暗之中。月亮的紅光照在他的身體,他的身體竟然也有了一層朦朧飄渺的紅光。
戰場悄然一片,沒人說話,連馬兒都安靜了。夜晚的風恢復了流動,輕輕吹起塵沙來,那空氣中的血腥漸漸薄了,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