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歲的來茴愛的人極少——她的媽媽和家逸。對他們的愛入了心骨還覺得不夠,她快樂的時候總是憧憬往後三個人的幸福生活。她和家逸結婚,晚上回家和媽媽一起做飯,家逸洗碗,她想像的空間僅限於她家的那套小房子,彷彿只有那套小房子才能讓她的想像更真實些。
她肯定地認為畢業後,她就可以和媽媽快樂地生活一輩子,不用愁錢了,她和家逸都能賺錢,她時常這樣想,越想她就覺得那就是明天的事兒。她沒想過媽媽有天可能會離開她,偶爾有過媽媽會死的念頭,但她拒絕深想下去,又罵自己傻,媽媽會活得長長久久的。
她忽略不幸,但不幸卻沒有忽略她。當她得知母親中風癱瘓的驚天噩耗時,世上的一切東西都彷彿在她眼前碎裂了,她一陣陣地怵,心顫顫地,動也不敢動,連呼吸也不敢,好似一呼吸顫顫的心就跟著碎裂了。
眼前許諾的臉也是崩離的冰殼,她的嘴一張一合,來茴聽到遙遠的聲音: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
她問一聲,來茴在心裡回答一聲,全身癱瘓!全身癱瘓,她狠不得搗聾自己的耳朵,她寧願自己什麼都聽不見。
但她聽見了,不能假裝沒聽見。
等她「哇」的一聲嚎哭出來時,這個世界在她眼前又是完整的了,陽光還是從窗口透進來,澄黃的光像面圓鏡子照到許諾臉上,冰殼融了,是那張端正的臉,許諾的父母沒離婚,許諾的媽媽健健康康地活鄉下,來茴不願看她,心裡只恨為什麼有災難的是她不是別人,她伏在被子上撕心裂肺的大哭。
哭到傍午,她的肚子餓了,經過學校食堂,那些平時食不下嚥的飯菜竟然有了些香味,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裡面的學生談笑風聲,彷彿吃的是山珍海味。她原想吃了飯再去找家逸,腳沒抬起來,路邊的樹上落了片葉子,在空中沉了幾沉,掉在地上,她眼裡凝了酸楚的淚花,轉身往校門口走去——這種時候了,還吃什麼飯?
家逸不在學校,她又到出租房等到了月牙初升,走的時候,她提筆準備留張條子給他,剛寫了個名字,她心裡一陣惱恨,都這個時候了,她媽媽病了,他連個人影兒也見不著。來茴把紙揉了,紙團也不願留在這屋裡,她像是知道自己在氣什麼,又像不知道——這個世界唯一能依靠的人倒下了。
找不到家逸,她也不能再耽擱,跟學校請了假,打了通電話給老闆,說有急事要返鄉。周于謙沒說什麼,只當她還是個心浮氣躁的學生,興頭高時認真工作,興頭一過,還是貪圖安逸。
坐了一夜的火車才回到c城,在火車上草草地洗了把臉,心急如焚地趕到醫院。舅舅和舅媽在病房守了幾天幾夜,來茴看到媽媽像是完好無損地躺在床上,只是臉上像打了層黃蠟,硬梆梆地掩去了苦楚。舅媽眼睛是腫的,定是哭過很多次了,見來外甥女,腫眼睛泡裡又聚了層水霧,她拉著來茴的手,只管說道:姐姐受了這份罪,我們啥都幫不了,小茴你看,我們幫不了她痛,幫不了她的病,連藥費也擔不起了。
舅媽像恨死了自己不中用,腳在地板上跺了幾跺,舅舅冷靜些,拍拍她的肩安撫,神情傷痛地跟來茴說道:你回來了就好,先把房產證拿去抵押了,貸點錢出來。
來茴這才知道,舅舅跟舅媽已經把自家的房子抵押了,家裡的錢也全拿了出來,兩個孩子被送到舅媽的哥哥家裡吃住,只為了省些錢下來。但那鄉下的房子也值不了幾個錢,存款也不過四位數,對媽媽的病不過是杯水車薪。
舅舅又說:叫你回來,就是先把房子抵押了,我們就算籌錢,醫院也經不起等,你媽也經不起。
來茴把房產證給了舅舅,銀行說那房子頂多能貸一萬五千塊。舅舅變得蒼老了,無論是臉,還是聲音,他跟來茴說:這病是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的,這點錢也用不了幾天呀,醫院黑心腸,見你沒錢就給冷臉,還翻白眼,舅舅這麼大把年紀了,不怕看人臉子,但不能讓他們給你媽停藥呀。
二十一歲這年,來茴體會到了錢的重要,親戚好友每家每戶她都上門去求去借,常常是把門敲爛了,裡面的人作死了不出聲;有好心一點兒的湊了一兩百塊錢好打;去父親家裡,還沒提起錢的事兒,他家那老婆子就端了杯茶坐在旁邊,又是哭肉漲價,幾月不聞肉腥,又是小孩兒要上學,學費還沒交,說到最後,兩口子倒為了上月的生活費打吵起來。來茴面無表情地走了,人情冷暖這幾天嘗了個遍,可笑的是她竟然覺得是再正常不過了,哪怕這個人是她的親生父親。走到樓梯間,張宗祥追了出來,偷偷地塞給她幾張錢,低聲說道:這是我存的點兒錢,你先拿著去用。
到了陽光底下,來茴從口袋裡摸出那幾張綠花花的票子,五百塊。她仰頭,那樓陽台上的老婆子從花盆邊兒上探了張臉出來,像京劇裡的面譜子,白牆底子塗了青黑,那青黑眼見來茴望著她,忙不迭地把頭縮了回去,
來茴轉身走了,她看清楚了那花盆裡種的是杜鵑,紅艷艷的,陽光下像燒紅的炭火,「茲茲」地冒著紅焰,一簇簇地往上竄升——
那家該要著火了,她興災樂禍地想。
低聲下氣討來的錢在醫院裡如流水般傾了去,來茴在家鄉無處借錢了。她想到了家逸,想把這幾天的心酸跟他吐個痛快,她還可以依靠他,跟他一起想辦法,她決定不上大學了,求周董正式錄用她,然後可以向他預支一筆錢。
她計劃得好,心情放鬆了些,跟舅媽哭了一場後,背起布包踏上火車。
謝家逸這幾天氣瘋了,當晚聽同學說來茴找過他,第二天下午去了來茴的學校。宿舍門口遇到了接電話的向晴,他走過去問道:到底什麼事在電話裡不好說?
向晴瞟了瞟四下,把謝家逸拉到一個無人的角落,神秘地說道:我看是瞞不了你了,來茴有幾天都沒回宿舍,她今天早上跟學校請了假,沒病沒痛的我倒奇怪她有什麼事兒呢,聽說呀——她的眼珠子滾了一圈,附到家逸耳邊道:她跟她那老闆有點……
家逸血氣上湧,臉漲得通紅,猙獰地瞪著向晴,用力才出幾個音節:你……胡說!胡說!
向晴哀怨道:家逸,我一直喜歡你,我知道你愛來茴,只希望你幸福,要不是因為喜歡你,我也會跟寢室的女孩兒一樣瞞著你。
家逸愣了,臉更紅了幾分,他沒想過向晴喜歡他,雖然不可能跟這個女人有什麼,但她的喜歡還是讓男人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向晴見他有些相信了,又道:來茴的老闆我見過,上次送她來學校的,很年輕,很帥,也很有錢,是女人都會喜歡,更何況他們朝夕相處。
冰火兩重天,先是虛榮心讓他飄飄然,再是極度的自卑讓他心冷到了極致,一熱一寒,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倒還剩了些理智,尋了些學生打探,來茴剛開始工作時,的確是為了盡快上手而在公司裡加班過了點,倒在沙上將就了幾夜。可人家卻不會這樣說,只說是確實有幾夜沒回宿舍,而來茴又了請了一星期的假,他連去處都不知道。家逸恨得了狂,想到來茴那段時間總在他面前稱讚老闆有多好。他越想越恨,嘴裡時不時地蹦出句髒話:好,好得很,好到你***就賤得爬他床上去。
家逸也請了假,到處打探來茴的消息,每天到來茴的校門口守著,從清早晨曦伊始,到月亮幽沉,校門關上了,他一個人孤零零地靠在牆邊,黑沉沉的影子粘在灰白的牆上,輕飄飄的那般不實在。有時一想到來茴可能跟那個不知樣貌的男人睡在一起,他的心被絞得粉碎,眼淚不小心就撲了出來。
又有一天在校門口遇到了來茴最好的朋友許諾,家逸走上前攔住她,正要問來茴的去處,只見許諾驚惶地逃開了,嘴裡喃喃道:我不知道來茴去了哪兒,別來問我。
她張惶地跑開了,像後面有鬼在索命一般,沒命地逃。
家逸確定是許諾知道事實,所以才要避開他。那一刻,他絕望了,心裡只想著,你要作賤自己,我也不見得還把你當個寶,你愛跟誰就跟誰。他還是守在校門口,只為了等到來茴,等到了就跟她分手。
許諾的確是知道事實,但真正的事實是,當天向晴把家逸拉到角落裡正好被許諾看到,回寢室後,她質問向晴。當晚,她從書店回校的路上,被幾個男人拖到一幢沒有完工的大樓裡,幾個男人扒掉了她的衣服,用手輪番猥褻,許諾哭天搶地,絕望得只能任命時,向晴走出來,那幾個男人罵罵咧咧道:正玩兒到興頭上。
向晴陰冷地道:別忘了我跟你們老大說好了的,只是嚇嚇她。
男人走了,向晴從地上撿起衣服擲到像死人般的許諾臉上,一手抓起她的頭,警告道:別去管閒事,你敢跟謝家逸亂說,就等著這些男人玩膩了你,再把你賣到外地去。
許諾驚恐地瞪著同寢室的好友,喉嚨裡不出一個音節,只瑟瑟地瞪著,瞪著,好半天,她才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和來茴?
向晴陰森森地笑道:我是名牌大學的學生呀,還能是什麼人?本來不想對你怎麼樣,只不過你太會礙事兒了,警告你總是好的。來茴那賤人害我被打,不從她身上撈點好處怎麼行?
她表情更加森冷道:再跟你說清楚些,來茴被我用十萬賣給一個黑社會頭目,錢我已經收了,你要敢壞事,我不敢保證那頭目怎麼對你。
許諾忘了她是怎麼回到學校的,大街上燈火霓虹,燦如雲錦,她如同驚弓之鳥,閃躲著每個路人,偶爾有人與她擦肩而過,她便是淒厲的一聲叫喊。
這世界有王法嗎?那麼淒厲的喊聲有人聽出來嗎?那些執法者知道有人無法無天地欺凌世人嗎?
這是座死亡之城——許諾二十一歲那年,學會了不去相信任何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