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艇在黑沉沉的海面披滔斬浪,馬達轟隆隆地嘶吼,急風「啪啪」地拍在臉頰上,來茴束起的卷零落了一綹在額前,時不時地刺進眼裡,她雙手抱在胸前,任自己在廣袤的海上激烈地沉浮。相較於她的任命,一旁的周于謙則是把手擱在輪盤上,沉穩地駕馭快艇,黑眸專注地望著前方的目的地——位於兩城之間唯一的私人海島。
四面環海的島嶼只對俱樂部會員開放,來茴是第一次來,原以為會聞鳥語花香,上島之後才只聽到松濤蟲鳴,除別墅酒店和開闢的路徑外,均保持原貌。
到別,換了沙灘服,周于謙同來茴偕肩步在海邊的小徑上,月光穿透過樹枝落下稀疏的剪影,濤聲在寂靜的夜裡響若鼓鳴。
「我以為你有應酬。」來茴轉頭,對身旁死也不換沙灘服的周于謙說道。
「很長時間沒來這裡了,趁今天有空來走走!」
來茴耳尖地聽出他的語氣略有些傷感,問道:「這幾天遇到什麼事兒了嗎?工作上不順心?」
周于謙沒有回答,小徑的盡頭堆壘著若小丘的岩石,大大小小皆有,海島主人在岩石上鑿出小路和窪痕,巖壁上的深深淺淺的窪痕充作石梯,扶著鐵欄杆便可攀爬到頂峰,周于謙一手抓緊紅漆欄杆,一手拉著來茴,步履維艱踏著窪痕地往上攀沿。
大石表面意外地平整,石下白浪翻滾,濕涼的海風迎面撲來,後背的衣服鼓蓬蓬地成了個半圓,來茴驚喜地看著遠處海天一線的亮光,寧靜得只剩濤聲的夜,洗去了塵囂煩擾,余留滿腔的純雅素淨。
「來茴,我離婚了!」冰冷入骨的話語如一桶涼水當頭潑下,來茴的笑容凝在嘴角,周于謙負手走到岩石邊緣,頎長的身軀緩緩蹲下來,大手撐著石面,席地而坐。
這就是他躲了兩天的原因?來茴愕然,難道是——
「是因為我嗎?」不待周于謙回答,她已經給自己了定了罪,慘然地走到大石邊緣,再往前一步就可葬身魚腹。
這裡無一處不美,除了她的醜陋,醜陋的身份,醜陋的內心。驀然間,她眼前浮現五歲時那個與母親撕打的寡婦,她記得那張惡毒的嘴是如何奚落母親的,她記得家鄉的小房子裡,罩了張薄膜紙的燈泡吊在床頭,淡黃色的光,母親坐在床邊,蚊帳遮住了臉,朦朦朧朧的,她看不真切,母親沒有出一點聲音,她也不敢說話,只怯怯地坐著,好久,她才看到有亮晶晶的水滴地落到母親膝蓋上,那不是水滴,那是眼淚,五歲的她,已經能理解,那時候的母親是傷心的。
而今天,她把另一個女人變成了母親一樣的可憐女人!
四週一片黑暗,她胸口悶得無法呼吸,看不到光亮,那就徹底地投進黑暗。風呼呼地吹著,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經飄浮起來,若是如此最好,可以輕輕裊裊地墜入另一個世間,等待下一個輪迴重生。
突然間,身後一股重力將她拉回地面,粗糙的岩石擦得背脫了層皮,她驚醒過來,抬起眸子,是周于謙冷冷的臉,剛才,剛才她是不是真的一腳已經跨出去了?
胃裡翻絞起一陣疼痛,她側身趴到大石邊緣,哇哇地乾嘔起來,晶亮的鼻涕似條銀線懸吊得老長,眼淚也流出來了,搜腸刮肚卻沒吐出來什麼,嗓子像被砂紙打磨過,撕疼的痛楚反射到大腦,頭彷彿被人踩過一樣的酸脹,太陽穴嘶嘶地抽痛,她覺得此刻若是死了或暈了都是種幸福。
只顧著自己的難受,她沒注意到後背有只大手一直在輕撫著她。直到她嘔得手腳都麻木,周于謙才把她抱到懷裡,凝視著那張慘白如紙的臉,他邊用紙巾整理她臉上狼籍的涕淚,邊說道:「不關你的事,我跟她在認識你之前就是那樣了!」
來茴緩緩回神,略抬眼皮看著他,幽淒地開口:「你很愛她?」否則不會被打擊到躲起來。
周于謙沒有回答。愛或不愛,這已無關緊要,結婚前很愛她,他知道。錯在就錯在以為有愛就可以結婚,可以獲得幸福。
他摸著她汗濕的,粘膩的觸感刷過手心,癢梭梭的,他淡淡地道。「既然離婚,就不會再愛了!」
周于謙記得第一次見到李月琴,是因為朋友在籌拍一部電影,她是女主角,飯店的流光溢彩亦成了陪襯,那時是的,他就是這樣覺得,李月琴是那般光彩照人,他跟她開玩笑:把你帶回家可省電了!
為了她,他幹了不少蠢事兒,天上的星星,池中的月亮,他變著方法地討好迎合,奇怪的是,那時候他並不覺得自己蠢,還樂在其中,而李月琴,則是拿為難他當樂趣。她會答應與他結婚,或許只是因為他把她寵得無法無天吧。
年紀輕輕踏入婚姻生活,只為了令他心口劇烈跳動的愛情,他篤定自己會寵她一輩子。若他的事業沒有飛躍性地展,他想他會,只是,他無法確定,以當時公司的規模,夠不夠李月琴揮霍一輩子?
這些問題,他不會再去找答案,只要記得,當時的他很累,很失望,疲憊地回到家,沒有力氣說話,卻仍要出去給她買宵夜,買回來竟然又鬧脾氣說不好吃,嘗了一口便扔進垃圾筒裡,她任性,她不為別人著想,因此,她把他辛苦買回的宵夜當垃圾的同時,他想寵她一生的決心也動搖了。
來茴從他懷裡爬出來,躺在岩石上,望著潑了墨的天空,離婚就不再愛了,但——「愛是可以說不愛就不愛的嗎?」
周于謙掏出打火機點燃香煙,火光一閃,照亮他眉間的憂愁,只瞬間,火光滅了,他的臉又隱入黑暗中。「也可以說是不愛了才離婚的。」他吐出口煙,又道:「或許當時太年輕,不懂得生活還一腳踏入婚姻,深刻的愛經過生活無情又反覆的試煉,最終的結果是——不愛了!」
來茴坐起身,雙手抱膝,歪頭枕在手臂上,說道:「突然想起一句話!」
「哪句?」
「當時間過去,我們忘記了我們曾經義無反顧地愛過一個人,忘記了他的溫柔,忘記了他為我做的一切。我對他再沒有感覺,我不再愛他了。為什麼會這樣?原來我們的愛情敗給了歲月!」
周于謙陡然被煙嗆到,咳了幾聲。「是誰說出這麼酸的話?」
來茴臉有些紅,這句話從書上讀出來很順口,也很貼近人心,可一念到嘴裡還真有些酸,但她還是死撐道:「酸話?這句話多有生活哲理?」
她很不滿,以前家逸說張小嫻酸,她認了,畢竟家逸年輕不懂生活艱辛,而周于謙不同,一個婚姻失敗的人有什麼資格說人酸?
「想想也有幾分道理!」周于謙淺笑,又道:「原來你常看的就是這類書,我以後要有小孩,絕對把這類書列為禁書,省得把人的牙給酸掉!」
「那也等你有小孩兒了再說!」來茴氣道,轉眸見周于謙臉色黯然,問道:「你們為什麼沒要小孩子?」
「起初是她不想要,後來是我不想要,我的家庭很傳統,父母把心血都傾注在我這個獨生子身上,我想,我的孩子也該和我一樣,生在一個健康快樂的家庭!」
來茴羨慕道:「真幸福!」
周于謙看了看她,說道:「也不算很幸福,我很小就隨父母移居海外,他們雖然會抽時間照顧我,但因為要兼顧事業,時間也不會太多,一家人只能說是和睦!」
來茴撇了撇嘴:「這還不算幸福?」
「我對自己的後代是寄予厚望的,若有了小孩,我的妻子一定要花時間照顧他,所以,當初才會要求李月琴隱退!反正她懶,不工作正合她意。」
「你們沒有可能復合了嗎?如果你們復合,只要你把錢付給我了,我會乖乖離開的。」來茴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
周于謙不置可否,反是問她:「就算我放你離開,你又能和謝家逸復合嗎?」
來茴的心情剛輕鬆了一些,霎時又跌落谷底,她淒然道:「懂你的意思,就算曾經愛得再深,一旦分開,除了眼睜睜地看著那份感情在你的記憶裡越來越淡,便什麼也做不了!」
她垂下頭,半晌後才掉過臉對周于謙說道:「也許,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渴望一份感情,但也不會讓感情毀了自己!」
周于謙對她的坦白倒是很欣賞,笑道:「可我們是最適合生存的人。」他捻熄手裡快燃盡的香煙。
來茴笑道:「不過,你要一份感情也很容易,就像歐陽那樣,一把錢撒出去,千千萬萬個女人都會愛他!」
周于謙不屑道:「歐陽是個暴戶,暴戶的劣根性就是以為什麼都可以用錢買到!」他學歐陽把領子豎起來,眼神更加輕蔑地道:「我比他有腦子!」
來茴想起歐陽老是扮酷地把領子豎起,戴上墨鏡的傻樣,不由得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才擦了擦眼睛,說道:「他真的是這樣,哈哈,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注意到呢!」
周于謙把她拉起來,正經地說道:「我雖然是個唯利是圖的生意人,但也知道錢買不到絕對的愛和幸福,那兩樣東西世上能得到的人太少,我選簡單的,多賺錢就夠了。來茴,如果你哪天得到這兩樣東西了,別忘了讓我見識一下!」
夜彷彿寧靜下來,連浪濤聲都偃息了,來茴怔怔地看著周于謙正經的臉,心一陣陣不規則地抽痛,若他都得不到,她又憑什麼能得到?
半晌後,她才開口:「你如果得到了,也讓我感受一下!」
周于謙點了點頭,他知道今天該到此為止了,於是說道:「我們回去吧!也許,接下來的幾天我都沒法合眼。」
回去的小徑,周于謙走前面,她遠遠地落在後面,看著遠處那頎長的身影,長長地歎息一聲——
他也不過是個沒人愛的寂寞男人。